这是一条小城的老街。说是老街，却并不与历史挂钩，只是与近些年新开辟的街道相比显得苍老些而已。楼房低矮灰暗，街道狭窄，两旁的法国梧桐虽枝叶茂盛树干粗壮似乎正值壮年，但要是细看树干上的斑驳的泪眼，还是可以感受到岁月的沧桑。老街虽老，但也处在不断的变化之中，别的不说，单看老街的路面几乎年年都在更新，只不过路面完好的时间似乎总没有破损的时间长，不知道这年头路面为何也那么脆弱，如同现代人的心灵。当然，变化最大的当属街上的行人，穿着打扮日新月异，始终彰显着时代的发展前进。街上的行人中，唯一不变的大概就是在这条街上“定居”了十几年的那位流浪汉了。

他的相貌其实并不丑陋，可能从未洗过的脸倒也不是黑如锅底，他的头发和胡子总是乱蓬蓬地堆在脑袋上，虽然应该没有剪过，可似乎也未见长长或变短。他一年四季赤着双脚，不管路面晒得滚烫还是冻得冰冷。他大概还是有点羞耻心的，所以他绝不完全赤身露体，无论冬夏，下身都要穿着一件附满油灰完全分不出本来颜色的破烂不堪的裤子。天热的时候，他的上身是赤luo的；冬天他会穿上一件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破大衣，大衣的外面再披上条毯子，造型应该比“犀利哥”还要酷很多。不过，就算在去年“犀利哥”的形象风靡全国的时候，小城里也没有人想到给他拍张照片传到网上去与“犀利哥”pk一番。这倒不是因为小城的人懂得尊重他的人格尊严，而是因为日日相见，早就习以为常熟视无睹见怪不怪了。他每天只是在这条街上来回走动，有时也坐在一个不影响商铺经营的墙角晒晒温暖的太阳或躲避炽热的阳光。下雨的时候，便在一个废弃的老储蓄所的走廊上坐着避雨，夜晚也是在那里铺条破毯睡觉。他从不向人要饭，饿了就从垃圾桶里捡拾人们倒掉的散发着馊味的饭菜。

他是一名精神病人，但从来没有资格住过一天精神病医院。也许是他无地可征无房可拆，加上这条老街也无领导视察，几乎不存在被驱赶的可能，所以他没有任何上访的理由，更何况他也压根不知道这世上还有一条路叫上访之路。

他是沉默的，十几年来从没有听过他同任何人说过一句话，哪怕是自言自语。或许他根本就不会说话，或许他曾经说过话，但没有一个人愿意倾听，以至他的话语完全淹没在这个嘈杂的世界，如同一粒小石子不是投进水中而是扔到岸边的泥里，自然不能溅起丝毫的涟漪，最终变成了“沉没的声音”。世人面对自己的“沉没的声音”可能会有三种态度：一种是从此闭口不说，让自己永远沉默下去；一种是依旧喋喋不休没完没了；一种是改换一种方式，把语言变成行动。我不知道哪一种更幸或不幸。也许是绝大多数人所选择的第二种吧，因为他们既不会成为精神病也不会让自己走向毁灭。

我每次穿行于这条老街，都要从他的身边经过。走过他的身边时通常我没有任何停留，甚至不会特意看他一眼。只是偶尔会停顿片刻，再匆匆离去。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停顿，不知道在那一刻我的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我似乎对他并没有同情和怜悯，我从来没给过他一杯热水或一碗热饭，同路过的所有人一样。——也许我们都觉得仅凭个人的一点施舍并不能对他的生活状态有任何改变，也许我们都觉得特意给这个邋遢的“怪人”送饭太过矫情。总之，他始终生活在世人的冷漠之下，他的存在与不存在对人们对老街并无影响，他就是一只不会偷食的流浪猫，无声无息地自生自灭也许才是他最好的归宿。

所以，我有时在想，他可能真的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怜悯，他自足地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世界没有他人，甚至没有阳光雨露风雪雷霆，无所谓欢乐也无所谓痛苦，无所谓幸福也无所谓不幸。我不敢想象自己像他那样生活，但除了比他吃的好一些穿的好一些活得体面一些之外，我又有多少优越和幸福可言，又有多大的意义和价值可言呢？

对我这样的草根来说，谈论人生的价值和意义其实并没有意义。所以我人生的最大的渴望是自由，是心灵的不受羁绊。可是像我这样一个为了生存奔波的人，每天都生活在社会、单位、家庭的灼灼目光之中，这些目光就如同一道道绳索缠绕着我，哪怕在梦境中都无法解脱。自由于我同样是镜花水月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只能远远观望，却无权触摸。也许在这个世界上，完全自由的人只有那个老街流浪汉吧？然而当这种自由需要通过丢弃做人的体面尊严甚至权利才能换取时，谁还敢要呢？同他相比，我不仅一样地生活在历史之外，而且还徘徊在自由之外，我还能追求些什么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