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夜。死一般的寂静。阿孟赤着脚在黑色的布景下漫无目的的行走,四周无声无息,一片沉默。脚趾踩在黑色的地面上,总是硬邦邦的感觉。
忽然间,不知道是谁将黑暗戳破了一个口子,明亮的光线倾泻而入,带着锋利的寒芒,刺疼了阿孟的眼睛。他加快了步伐,朝着光线涌入的方向冲了过去-—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正置身于一条野外的小径上,脚下的野草疯长一片,头顶的太阳高高悬挂,盛装着温暖与光线。
滚烫的光线洒在脸上,阿孟却毫无反应,也许是这个场景他已经过分熟悉,对其中的变化了如指掌,也许是他又再次看到了那一双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充满了忧郁,孤独与恐惧,虽然还略嫌稚嫩了些——一个神色不安的小男孩,正定定地站在阳光下注视着自己,一片碎金揉入了他的眼眶,使他瞳孔璀璨。
阿孟清楚的看到自己在小男孩清澈的瞳孔中不断缩小,逐渐毁灭。
一辆马车贴着阿孟的胸膛飞驰而过,风太急,刮起了车厢上的布帘,两个熟悉的背影映入了阿孟的眼帘,一男一女两个肩膀紧紧挨着,微微显得有些颤动。他们是谁?阿孟心里一抖,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却已模糊,大脑中段的记忆一片空白。
但是小男孩却知道,马蹄声一响,小男孩便像发疯了似的紧随绝尘而去的马车,道路上扬起的灰尘足以将这小男孩的身躯埋没,泪水也渐渐模糊了他的视线,马车上的两个背影愈行愈远,终于消失不见。
小男孩摔倒在地,终于哭出了声,大喊着:“爸爸妈妈,不要扔下我!不要扔下我!带我一起走,带我一起走……”铺天盖地的哭喊声如浪涛般涌进了阿孟的身体,使他不知所措,使他痛不欲生。
这个场景他是如此熟悉,也多么想逃避。对,逃避!正如他一贯对现实生活所采取的态度与方式。
小男孩的哭喊声终于变成低低的抽泣,他回过头来,重又在阳光照耀下紧紧盯着阿孟,紧皱的眉心乌云丛生,瞳孔暗淡无光。
“不,你不要看着我!”
阿孟的神色已不再淡漠,他脸上青筋暴露。但是无论如何挣扎与反抗也避不开这如此不安,如此可怕的目光。因为这一切都是个梦,只是一个梦,梦中所延伸的痛苦永无尽头,因为这是他埋藏多年的阴影。他既无力摆脱,唯有一遍又一遍目睹这灼人而残酷的真实,此刻,他既是围观者,亦是参演者。
——那么,谁是幕后操纵人呢?
002
阿孟从床上醒来的时候,泪水已沾湿了枕头。
男人的眼泪本不该如此浪费,尤其对于阿孟这一类人而言。但这世界大概就是这样子罢,有一些事远比强忍着不流泪更可耻,更可怜。
从支撑开的窗子往外眺望,所有的树枝都变得光秃秃的,青翠的远山已然消失,一律银装素裹,世界一片冰凉。
下雪了。
鹅毛般的雪花飘落在这间山坡上独立的小木屋,静静地,静静地,仿佛在拍打着某种奇异的节奏。
阿孟呆呆的坐在床上,低下头想,嗯,是时候了。
如他所料,一条人影从窗口边一掠而入。
竟是一个身材臃肿的胖子,那张圆圆的脸阿孟每个月至少都要见一次,但无论见多少次,阿孟都不希望对这个人留下一丝半点的印象。
虽是寒冬,但这胖子也只是穿着件薄薄的紧身衣,他双足一沾地后,就面无表情的从怀中抽出一个白色的信封。
上面什么署名都没有,只有四个简单的数字:零零零八。
没有名字,准确来说不需要名字。只是一个编号,就代表一个人。
因为干他这一行的,本就是一个不需要尊重的生命,道德与自由只是假设,唯有一副活动的躯壳受到牵引与利用。
很多年后,别人也许会咬牙切齿的骂这一类的职业叫做人贩子,但这时候的年代,他们这一圈子却颇有雅意的为自己在江湖上起了一个称号:拐客。
就是专门以拐卖小孩,进行一系列贩卖,敲诈,勒索的职业活动,一项令阿孟每执行一次任务都会流一滴眼泪的行动,但偏偏他又在这圈子里做了二十年,因为他当年也是在被父母抛弃后在流浪的路上被人拐走的。
这世上虽有许多不平之事,但上天赋予阿孟的命运却实在过分辛酸,刻薄。
世界本就充满了矛盾,任何人都无可奈何。
也许一切苦难终究会成为过去,但真正等到那一天是否已经属于生命的尽头?
年轻的生命,不断被掏空,也不断被消耗。
阿孟轻轻地接过了对方手里的信封,又紧紧盯着“零零零八”这组代表着自己名字与邪恶行为的编号,几乎忍不住要呕吐。也忍不住要扯出信封里那张任务执行单然后撕个粉碎,再全部塞进眼前这胖子的嘴里,让他也流着泪吐出来。
当然,这是空想。
而这胖子其实就是组织里“拐客”领队的头目,一样没有真实姓名,阿孟只知道别人都唤他叫“管家”。
若是按照以往的习惯,阿孟会在接到管家的“任务”后就立即拆阅信封,然后根据上面所交代的人物目标,地点场所,接着在规定的时间内必须“拐”到指定的人物(多数是富贵人家的小孩)然后根据上级的指令逐步进行相应的罪恶行为。
但是这一次管家走后,阿孟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准备先出门去见一个人。
下了山,陡然发现阳光晃眼的很。大街上的积雪被居民扫到了两旁,一块块青石板在雪光映照下闪闪发亮,如同雕琢的美玉。大人们都在营业谋生,孩子们则成群结对得玩着“老鹰抓小鸡”的游戏。
城市浓厚的生活气息带着比阳光更锐利的光芒,像一种嘲讽刺疼了阿孟的心。
他干脆举起双手挡住了耳朵,仿佛这样才能听到一个宁静的世界,接着钻进了偏僻的后巷,远离一切喧嚣与热闹。
003
姚家庄。
一座高大而沉默的庄院。
其实与其说是庄院,还不如说像宫殿。辉煌壮丽得简直接近离谱。
雪白的围墙长的根本看不到尽头,金雕玉砌的狮子像昂立门前。
偶尔有条流浪的小狗经过这里,似也被这豪华的气派所震慑,选择了远远离开。
寒风中,一条孤零零的人影久久伫立。
是阿孟。
他屏着呼吸,嘴角边肌肉微微抖动,但他的目光却是那么坚定,好像已经穿越了刀刮般的冷风,飞入了偌大的姚家庄内。
一扇朱红大门“呀”的一声缓缓打开,阿孟的心脏顿时砰砰砰砰地剧烈跳动,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入了头顶。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得走了出来,红红的脸蛋,煞是可爱。
接着一个美丽的倩影也终于出现了,她的脚步是如此高贵,优雅,她是阿孟的一个梦,却是那么遥不可及。
姚夫人。
她也许并不能算是个绝色美人,但阿孟却深深喜欢了她两年时间,理由却荒谬的有些可笑,因为他喜欢她那一双望着自己女儿时的充满了母爱的眼眸。温柔地,温柔地,像是盛满了一湖秋水,小心不让给渗出来。
阿孟就这么静静的闪在墙角一边望着,望着,终于看到姚夫人一边牵着小女孩的手,一边因为轻声呵斥女儿而从圆润的,美丽的嘴唇中间说出“好好的走路,别摔着了”的温言细语,接着上了一辆绿呢小轿。又慢慢消失在长街的尽头。
阿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像是刚刚攫取了一场莫大的幸福。
接着,他才缓缓拆开了怀中的信封,翻开任务单一看,顿时觉得四肢寒冷,如坠冰窖。
那种感觉,那种矛盾,痛苦,明知无能为力却又苦苦挣扎的悲哀;那种像是已经预料到继续走下去将是死路一条,却依旧没有选择余地的往前冲的无奈;那种反复在恶梦中目睹灼人而残酷的现实场景的深悲剧痛,在信封纸拆开的一瞬间重又如倒卷的狂风将阿孟整个人完全吞没。
因为信封上的执行单很明确很明确的指出了这次要拐带的目标就是姚家庄姚夫人的独生女:姚凝!
阿孟疯狂般在大街上跑的时候,细碎的雪花沾满了他的衣服,行人都全部将他当成了疯子。
直到冲入了他宁静的小木屋,他才逐渐冷静下来。
他躺在僵硬的木板床上,把头埋在枕头里,使劲地闭上眼睛,仿佛不愿再面对这冰冷的现实,不愿再感受这残忍的气息。
白云低垂。沉重的苍芎好像即将倒塌一般。
远山偶尔传来一两声凄厉的动物叫声,打破了深山野林死一般的沉静。
阿孟仍是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黄昏降临。夕阳如同醉汉的面孔,惶惶然下坠。雪花已经停止了纷飞,只剩下刀锋般锐利的寒风在冻僵的空气中来回摩擦。
静。静得可怕。
阿孟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地板上已经被斑驳的月光反射出白森森的影子,他慢慢流了一滴眼泪,神色却比以往更加淡漠。
面对命运,他向来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
只要他当了一天拐客,就注定永世都无法脱离。
004
——是谁不小心掀开了一场悲剧的帷幕吗?
孤零零的主角,以及台下满地死尸。
005
冬夜,酷冷。群星闪烁。
家家户户几乎全部关紧了门窗,以便让屋子里的暖气更充足一些。
街头零零散散摆着三四个摊子,小贩们都哆嗦着身子等待着买卖上门。哪怕守了一个晚上只做了几宗小买卖,也足够让他们心满意足了。
但是现在寂静的雪地上确实一个影子也没有出现过,难道明天的伙食费真的没有着落吗?
其实不是的,只要小贩们都再仔细观察的话,就会发现大街上并不是一个人都没有的。
有一个。
但这个人的脚步却实在太轻,动作实在太小心,似与这无边的夜色融合一起了。
这个人当然就是阿孟。
他潜伏在黑暗中已经太久太久,为的就是打听,观察街道对面的姚家庄一切事情。
只是现在他的模样早已易容成了一个满脸麻子的干瘦老人,毕竟干拐客这一行的,若是轻而易举就露出本来面目,就等于是埋了一颗炸弹在身边,结果只有死路一条。
这一点阿孟当然很清楚。
现在,距离任务下达的那一天,已经过去了整整十三天的时间,他已经掌握了姚家庄的人口流动情况与日常事务流程,认定自己能够在别人最最防范不及的的时刻做到一击必中。可是,越逼近胜利的结果,阿孟的心就越不安,越恐惧。正如一个困在牢狱中等待绞刑的囚犯。
谁能体会其中的心情呢?
冬日正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姚家庄一排排积雪的屋顶之上,为了这一天阿孟已筹备良久,这一天过后所发生的事情他将终生难忘。
姚夫人牵着小姚凝的手缓缓坐上了轿子,随行只有四个抬轿的仆人。阿孟很清楚她是出发前往后山拜祭亡夫,奇怪的是,这个庞大的家族竟没有一个家人陪伴而去。但阿孟却十分了解,因为这个表面光鲜,雄浑的宅邸,内里每一个人却为了霸占巨额财产而发生了无数次剧烈斗争,彼此间感情疏远。
轿子渐渐远离了喧嚣的闹市,出了城门,绕过旷野。
一步,两步、三步……阿孟计算着轿夫们的脚步,整个人紧张得就像绷紧的弦。但他的步子却仍然如狸猫般轻巧,由始至终都与目标人物保持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
天气虽冷,但阿孟的额上已泛起了黄豆大的汗珠。
完了,完了,一切都将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包括阿孟的梦。
他亲手创造的,却又亲手将之毁灭的美梦。
无数的牛鬼蛇神将在恶梦中接踵而来。
当四个轿夫同时在前脚踏出第一步的时候,便不约而同踩上了深埋地底的机关,一股青烟“轰”的一声炸了开来,整顶绿呢小轿霎时间被蒙上了一层雾。促使每一个人都变得头晕目眩,阿孟当然已及时服了解药,他抓住了最佳良机,从斜斜的方位一窜而入,伸出纤长的手臂,穿破了轿门,一下子将小姚凝横抱在肋下,又嗖的一下沿着早已摸熟了的路线迅速消失在荒草丛中,身子几乎没有碰到任何人的衣襟。若是有人目睹了这个场景,一定会以为阿孟肋下长了双翅,否则速度绝不可能如此之快。
几乎已超越了人类所能想象的速度的极限。
所以当姚夫人清醒的意识到危机的时候,也已然不及。
阿孟躺在冷硬的木板床上,汗水已经沾湿了背后的衣服,他眼睛直勾勾的盯着窗外的天空,里面永远盛装着空寂与死亡,阿孟心里想。
他就这样任由神思驰骋,连脸上黏黏的人皮面具也懒得卸下。
小姚凝被轻轻的绑在角落一边的椅子上,她清醒的睁着眼睛,表情却是镇定的可怕。但目光空洞,似乎在想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想。
日光透过窗棂,像一条条金黄的锁链粘在她身上。
阿孟还是一动不动,他有一种本事,在悲伤时能持续僵硬好几个时辰。
阿孟又开始把头埋进枕头里,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看到一个干净的世界,黑暗中,谁也伤害不了谁。
两年前一个春暖花开,鸟语花香的季节,当阿孟在野外第一次见到姚夫人的时候,他的心就醉了,至此展开一段甜蜜而迷惘的暗恋,他习惯在每执行一次任务之前,都会怀着虔诚的心情,赶在灵魂破败之前偷偷跑到姚家庄附近去偷偷瞧她一眼,有时候哪怕是一个侧面,一次回眸,即使由始至终没有跟她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面对面交流过一次眼神,但也足以让他满足。
即使知道她已身为人母,即使知道她是一个寡妇,但,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他爱她,就那么简单的一件事,不需要太多的枷锁与束缚。
可是今天,他却以最最可耻的“拐客”身份绑架了她的女儿,伤害了她的至亲骨肉,从此以后,他还怎敢怀着神圣而庄严的爱情态度去偷偷瞧她一眼?怎么能?……怎么能?……
他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恶梦中。
四周明晃晃的,阳光亮丽的刺眼,小径上烟尘滚动,一辆马车贴着胸膛绝尘而去。爸爸妈妈将他狠狠地抛在后面,任他如何哭叫,奔跑,也不予理睬。
阿孟又开始流泪了,每一次成功结束任务后,他都会为自己,为那些无辜的被拐带而来的小孩流一滴眼泪,虽然明知道这一举动于事无补,但这世界上又有谁不是常常活在自我安慰与欺骗当中呢?
人最大的本事不是骗别人,而是骗自己。
天空慢慢慢慢的黑了下来。
好凄凉的夜色。
小木屋里似乎终年都不需要燃灯,是不是这里的主人早已习惯与黑暗为伴,与孤独对峙?
月光分别照上了阿孟跟小姚凝的脸,等到阿孟终于跟小姚凝那镇定的可怕的目光相触的时候,他感觉心脏抖了一抖,那一瞬间似乎连空气也被拉紧了。
“你为什么这么看着我?”阿孟低下了头,轻轻的问。
“我认得你。”
“你认得我?”阿孟嘴角边泛起了一阵冷笑,“你怎么会认得我?”
“虽然我不知道你现在的模样怎么变得又老又丑,但是我就是认得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那么你就认错人了。”阿孟冷冷的回答。
“不,”小姚凝的语气更加坚定了,“我就是认得你,虽然我叫不出你的名字,但却很认得你这双眼睛,你就算能把鼻子嘴唇耳朵都换掉,但眼睛却无法换掉的。你的眼神太忧郁了。妈妈说,眼神太忧郁的人,一定是怀有太多心事,你是不是有很多心事?”
“你不要再胡说了。你可知道你的处境现在很危险?”阿孟微微侧过身子,不愿再碰到她的目光。
“如果我是落入别人的手里,我一定会很害怕。甚至会大哭大叫。”小姚凝摇了摇头,“但既然是你抓了我来,那我就不害怕。反而觉得安全得很。“
“你住口!”
“你不让我说,我偏要说。”小姚凝的声调微微提高,“因为我知道这两年来几乎每一个月都有一个陌生的人会在我跟妈妈的附近出现,虽然这个陌生人每次的动作都格外小心,但还是被我发现了……嗯,我这双眼睛天生就比较灵,开始我还有些紧张,后来我却发觉这个陌生人一点恶意都没有,反而……”
“你住口!”阿孟长年苍白的脸色刷的一声通红,忽然握紧了拳头,脸上的麻子与皱纹似乎叠在一起,那模样实在丑的吓人。
小姚凝这才叹了一口气:“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把我绑到这里来,但我相信你一定不会伤害我的,是么?”
阿孟这才松开了拳头,就像松了一大口气,却又沉默不语。
其实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小姚凝接下来的命运会是如何,因为信封里的任务单上只是命令他抓到目标人物,至于如何处置,却要等待下一步的提示:等待管家的来临。
末了,小姚凝又不经意的问了一句:“聊了那么久,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阿孟冷冷的回答。
小姚凝沉默了一会儿,冷静的表情使得她看起来成熟了很多,然后她又打趣着说:“你把我绑了一个晚上一口饭也不给我吃已经够吝啬了,却连自己的名字也舍不得跟别人说。”
阿孟又低下了头,过了一会儿,才慢慢抬起头,说:“零零零八。”
“什么?”
“我说,我的名字叫零零零八。”
006
“什么,零零零八?这世上难道有人姓‘零’的吗?”小姚凝不禁睁大了眼睛。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反正这就是我的名字。”
说完,阿孟就马上站了起来。
“你要干什么?”小姚凝看见他在黑暗中缓缓逼近的身影,声音不禁有些抖动。
“给你煮饭吃。”
小姚凝第一次发觉一个男人在厨房做饭炒菜的背影竟是如此特别。
但米并不香,比起小姚凝在家中天天吃的珍珠米来说,口感真的差了很多。
土豆炒肉片,再加上一盘番茄炒蛋,普通百姓最最最普通的菜式。但无论如何,一个人真正饿的时候,哪怕是隔夜饭也吃得下。
窗外的寒风呼啸而过,持续多日的大雪虽然停了,但天气仍然冷得可怕,小姚凝肚子里最然装着暖呼呼的饭菜,但手足受绑太久,血液一时流畅不通,身体就更加畏冷了,所以早就忍不住打了几个喷嚏。
阿孟皱了皱眉,赶紧把准备清洗的碗筷一扔,就起身把窗子关得紧紧得。柔和的月光洒在他身上,脸上黏着不摘下来的人皮面具清晰的映入小姚凝的眼帘,一粒粒粘贴的麻子在月光中仿佛立了起来。
她虽然冷得要命,却还是强忍微笑打趣着说:“零零零八,你能不能把你这又老又干瘪的人皮面具摘下来,它跟你的眼睛实在不相衬。”
阿孟沉着脸,说:“我解开你的绳子是让你拿筷子吃饭的,不是让你胡言乱语的。”
“好,这个问题不说,但另外一个问题总该讨论讨论吧,”小姚凝撇了撇嘴,一脸的无奈,“你就这么困了我大半天的,到底想怎样?”
这次阿孟干脆抱定主意不说话了。
只是从心底里发出一个声音。
——是啊,连我也想知道,自己到底想怎样?
这间小木屋里曾经有太多被他所拐带回来的小孩的气味与足迹,也埋葬了太多的泪水与幸福,这些混杂的气息与感受如浓雾般难以驱散,所以阿孟经常会觉得,多年来自己是与那些人质都是困在一起的。
谁也挣脱不了各自的枷锁。
现在距离黎明还有一小段时间。
其实很多时候尽管我们会觉得世界十分的灰暗,身边有太多破碎的梦,有流不完的眼泪,但其实无论黑暗有多么多么漫长,终究会成为过去的。如同腐朽的木朽,最终化作漫天的尘埃粉末。
也正如每当夜幕一降临,也就标志着黎明的到来。
一线骄阳划破了晨雾,太阳慢慢慢慢的从群山间升起,席卷着撩人的情怀,向世间万物投以深情的一瞥。
小姚凝盖着厚厚的棉被,躺在阿孟的床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下来,睡的异常安宁。她的四肢当然是给松绑了的,只不过又给封住了昏睡穴而已。
阿孟只穿着单薄的衣衫,就这么直直的躺在地板上,脸上的人皮面具终于摘了下来,总算也给紧绷的皮肤透了透气——脸上的负担可以轻而易举消除,那么心里的呢?
地上寒气侵肤,再加上一夜未眠,但他却丝毫不觉得难受,只是有种莫名的疲倦,正如他一贯的忧郁。
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声响,很轻微,但根本逃不开阿孟的耳目。
松弛的神经霎时绷紧,阿孟就像电击般弹起了身子,嗖一声贴近墙壁做出最严密的防范。
然后在下一个瞬间他见到一张比自己的神情更淡漠冷酷的圆圆的脸的时候,才止住了一切动作。
管家跟以前一样,纵使在白天,也如孤魂般无声无息,不与阿孟交流一言半语,只是缓缓从怀中抽出一个黄色的信封——不同的颜色,但相同的却是同一份罪恶与无奈,以及四个奇怪的数字:零零零八。
不相同的则是组织中不同颜色的信封其实就代表不同种类的任务,而黄色的意思就是代表勒索。
阿孟当然对接下来的操作了如指掌,所以也只是一言不发的接过了这份任务。
可是等到他拆开信封一看时,却不由自主微微一惊——这次竟然为了一个小女孩向姚家庄勒索五百万两白银!
五百万两!这到底是怎样的概念?
阿孟无法想象下去,只是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嘀咕着:“五百万两?”
管家沉默着转身,嗖一声又消失在门外茫茫雪景中。就像从来没有来过一样。
阿孟转身的时候,才发现小姚凝已经睁大着眼睛在瞪着他了。
阿孟这才发现自己在阳光下暴露了原来的面目,急忙背过身子。
小姚凝却毫不在意,只是笑了笑,说:“你的点穴手法虽重,却也有失效的时候,嘻嘻。”
阿孟 “嗯”了一声。
“你接下来会干什么?”小姚凝问。
“写勒索信。”
“勒索谁?”
“你家。”
007
阿孟潜入姚家庄之前,勒索信已经到了姚家的人手里,在确信这座宅院内的主人家此刻正在愤怒之中的时候,阿孟这才偷偷跑了进去,因为他忍不住要去瞧瞧,至于是想瞧什么,也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其实以前从外面经过的时候,已经觉得这座宫殿似的庄园也够富丽堂皇了,但等到今天真正走进去之后,才发现它远比想象中还要壮丽的多!
院中宅第连云,回廊曲折,随随便便站在一端往另一端眺望的时候,总是无法看到尽头在哪里。
不过,壮丽归壮丽,但也阴沉肃穆的可怕,似乎每一个人脸上都是死气沉沉的,以致让人容易产生空旷的孤独感。
阿孟终于明白姚凝这小丫头为什么小小年纪便这么精灵古怪了,一个从小就失去父亲,又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不早熟才怪呢。
阿孟低下头心里想着,但脚下毫不放松,整个人像壁虎般在积了雪的屋顶上行走。
直到他抓到一个仆人后,就把他衣服扒了换在自己身上,然后低着头,径直朝大厅方向走了过去!
大厅上,十几个男人跟女人在叽叽喳喳的讨论着什么,他们身上的衣服都极为考究,极为华丽,但脸上却都紧张得很,也许就是因为那封勒索信打扰了他们今天的雅兴。阿孟立在一边垂着头装着端茶送水的样子,但胃里却忽然感觉到一股接一股令人呕吐的铜臭味在翻动。也许是那群男人的鼻烟味太重,而那群女人的脂粉太浓。
内堂悠悠然传来一阵脚步声,阿孟第一个反应就是“她来了”,然而结果令人失望,来的只是另一个庸俗的女人,但这脚步声听来却也太悠然,太清雅了些,以致让阿孟产生了误会。他又垂首站了一会,然后趁着大家都没注意就悄悄退出了大厅。
绕过后院,猛然看见前方红梅白雪交相辉映的美景,也真叫人心驰神醉,但令阿孟更激动的却是——他清楚的看到了姚夫人穿着一件淡紫色的衣衫,清清丽丽的,正倚着朱红的栏杆,痴痴地出神。瞳孔一片清澈晶莹。
但目光却是格外忧郁的,她在想些什么?
水池已结满了冰,一条拱形小桥横跨在上面,也恰恰隔在阿孟跟姚夫人的中间,但却像隔了万水千山般遥远。
阿孟痴痴地瞧着,胸口忽然一阵剧痛,他弯下腰去,被泪水打湿了脸庞。
第二天,阿孟将小姚凝平安送回姚家庄的时候,心情是一片平静。
但小姚凝的神情却是奇怪得很,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像是想对阿孟说些什么,但好几次也是张了张口没有说出来。
最后,两个人都是一言不发,只是朝着不同方向前进。整件事就像发了一场梦一样。
就连阿孟也不会想到,自己会这么轻而易举就背叛了组织,而这个背叛的原因仅仅是因为不愿看到姚夫人那忧郁的目光,他希望她是活在幸福当中的。
小木屋虽然已经不是一个安全的藏身之所——组织绝对不会放过一个叛徒的。但阿孟还是选择了回去,也许是因为他实在太疲倦,连躲避也懒得躲了,他只希望能像以往一样狂奔回去,然后把头埋在枕头里。
但事实上他只是一步一步慢慢的前进,仿佛越走近一步,就越贴近死亡的宁静。
回到小木屋的时候,正是黄昏将到未到时。
抬起头,天空依旧盛装着空寂与死亡。
阿孟推开门的时候,屋内的景象一下子让他惊愕不已!
全身的血液仿佛也结成了冰,因为他清楚的看到姚夫人竟被绑在了角落一边的椅子上,她的目光当然已不再忧伤,而是充满了恐惧!
而捆绑她的人,自然就是站在椅子后面的管家!
管家的神情当然也绝不像以前一样淡漠无情,而是充满了愤怒,烈焰般的血丝几乎要挤破了他的眼眶。
阿孟定了定神,沉着脸色说:“放了她。”
“我也曾经当过拐客,知道干这一行的人迟早要么是发疯,要么就背叛组织。”管家一把抓住姚夫人的发髻,放开喉咙大吼,“但是你只是为了这么一个烂女人就背叛组织,就实在不应该!”
姚夫人疼得连嘴唇都咬破了,疼得连尖叫都失去了力气。
阿孟很清楚现在说多一个字也是多余的,他抓住了先机,迅速往地上一滚,认准了管家的膝盖位置,然后准确无比的伸出了一腿——他的攻击一向凌厉而有力。管家虽是他的顶头上司,但如果拼起命来的话,十个管家也不是阿孟的对手。
管家痛的跪了下来,满头大汗涔涔而落,阿孟又顺势飞起一拳,把他整个肥大的身躯打上了屋顶的横梁,又重重的摔了下来。
管家却连反应都还来不及,就感觉到全身筋骨都快断了一样,再也使不出一分力气。
屋子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
然后,阿孟才缓缓解开了姚夫人身上的绳索,但他却再也不敢碰到姚夫人的目光,也不敢想象她这个时候会是什么表情。
他认定自己是个不幸的人,从当上拐客的那天开始,这一生恐怕注定跟厄运为伴,又何苦连累别人?
阿孟将解开了的绳子扔向一边,转过身子背对着姚夫人,闭上眼睛,绝望地说:“夫人受惊了,你还是赶快离开这里吧。”
没有回应。
只有一柄冷冰的短刀刺穿肌肤发出“哧”的一声急响。
阿孟至死也不愿相信姚夫人会在背后捅他一刀!
阿孟终于倒了下去,也还是没有接触到姚夫人的眼神,但也可想而知姚夫人现在的模样该是十分狰狞恐怖的。
他纵使还有力量反击,但还是不愿意使出来了。
一大摊鲜血流在地板上,迅速漫延开来宛若妖娆盛放的的鲜花。
阿孟忽然觉得伤口并不如想象中疼痛,他只是觉得很冷,也很累,是真的很累。
迷迷糊糊中,他还是听到了姚夫人的怒骂声在耳边回旋:“我下了多大决心才策划了绑架自己女儿的计划,向姚家勒索一笔应得的财产,偏偏被你这王八蛋给破坏了,如果不杀了你又怎么对得起自己……”
窗外又飘起了鹅毛般的雪花。
夕阳也惶惶然下坠了。
008
夜很深,死一般的寂静。阿孟仿佛又回到了黑色的布景下,脚趾踩在黑色的地面上,总是硬邦邦的感觉。
一束光线汹涌而至,阿孟再次看到了小男孩清澈璀璨的瞳孔,这一次他不会再感受到孤单了,他看到了自己被不断扩大,粉碎的身影,他笑了笑,说:黑暗中,谁也伤害不了谁。
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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