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二章

杜平

母亲?最初的西红柿

那时候真的是穷。

家里由母亲一人撑着，父亲在远隔千里的地方做伐木工人。但为了我的将来，母亲还是决定写信给父亲，让我去父亲那里念书。

母亲先前是一名教师，后来因为母亲的母亲我的外婆的缘故，母亲才舍下了这份职业。因为母亲的识文断字，母亲对我们兄妹三人读书的事也就格外地关注，并且要求得非常严格。下地回到家来，母亲总趁着做饭的时机，常给我们讲不读书识字就不会有出息的道理。

可那时的我总不如弟妹们听话，总是让母亲操心。

我那时读小学高段（四年级），已不在村里小学念书。因为去学校的路离村有五、六里地远，我和村里的孩子便时不时趁了这个机会逃学去河里摸鱼。

现在想来，我那时真是辜负了母亲的心。

可尽管如此，母亲对于我们所犯下的错，从来都不会像村里其他孩子的父母，一昧地只懂得粗暴地痛斥和打骂。母亲对我们总是给予不厌其烦地说教，对此，我的弟弟和妹妹私下里总为母亲会不会打骂人的问题争论不休。

是的，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从来都没有打过我们。当我摸鱼的事再度让母亲知道后，母亲依然如故地只是对我进行了说教。但就是在倾听母亲说教的时候，我无意中却发现，母亲的脸上闪现出一种失望之后的伤心。虽然那只是一瞬间的事，虽然那份伤心让母亲极力地隐藏着，虽然母亲并不愿意把这种失望传递给她的儿子。但就是凭着这无意中的一瞥，让我读懂了一位母亲的艰辛，读懂了我的母亲。

直到现在，我都觉得自己真是对不住母亲。然而也正是因了对母亲的这份愧疚，让我明白了为人所应该的那种向上和努力。

让我感谢母亲！

母亲最终决定让我去父亲那里念书。让我想起了母亲曾给我们讲过的“孟母三迁”的事，让我懂得了母亲的心，感受到了母亲殷殷的期望。

可母亲告诉我这个决定之后，接下来总是再三地叮嘱我，说到了那里要学会照顾自己。从那时起，我显然是已成了母亲的一份牵挂。

母亲说父亲有自己的工作，比不得村里人闲散。母亲的话让我开始滋生了对家的依恋，对母亲的依恋。同时让我觉着，我好像只是母亲的儿子，而父亲只拥有工作。

去父亲那里的路费是从村里人手里借来的。起初只借了我一个人的费用。母亲说家里还有弟妹要人照顾，并不打算送我去。她只是早早地为我托了同路的人。可要临走的前几天，母亲突然改变了主意。我那时并不懂得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我忽视了一个母亲对自己儿子永远的担心。

于是，母亲卖掉了家里的那头小猪凑了钱，决定和一起我上路。

那时候的交通远不如现在方便。长途车票是需要提前预订的，为了两张车票，母亲前前后后地跑了两趟县城。母亲脚上的那双黄色胶鞋，也因此而再也无法修补。

前往县城赶车那天，母亲没能敢学着别人提早一天去县城投宿，母亲身上没有多余的钱。母亲能为我做的，只是早早地起了床，在我睡眼朦胧之中，轻轻地递给我一个煮熟的鸡蛋。“先吃了吧。”母亲告诉我说去县城还要走很长的路，说吃了会经得住饿。对于母亲的这份痛爱，我现在想起来，都为自己当时没有把鸡蛋分给母亲一半而后悔。

我就这么一直欠着母亲，一生也无法偿还。

上路的时候，天还没有见亮，山路上的坑洼便不分明。路宽的时候，母亲就一直攥着我走；路窄了，母亲总要我紧跟在她的后面。

母亲就这么简单地为我引路，用她并不坚实甚至显得弱小的身躯引领着我，领着我的一生。

母亲是一盏灯，让我一生注目，并为我照亮方向。

我和母亲第一次看见西红柿时，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像这么绯红而硕大的东西，硬要说是水果，那就远比村子里那些野生的李子和桃子诱人，而且价格肯定会相当昂贵。

而这种东西的少见，是因为在当时已经超越了像母亲那样的农民的种植范畴。因为在那个“以粮为纲”的年代，我的山村除了种水稻、玉米、再有的就是棉花和一些萝卜青菜之类的作物。

因此，对于西红柿的观望竟让我有了一种欲望。再者，看见它的时候，早已经过了晌午，正是途中安排休息吃饭的时候。我的腹中准确地讲已经是接近于捞空。所以说，西红柿这时的出现无疑是一个错误。而这个错误一定与母亲有关。母亲带着我本来是想找个地方躲开吃饭的人群，母亲告诉我说等车到了站以后我们再吃饭。母亲的举动和说辞主要是母亲身上所带的钱，早因为路途上的延误已经显得十分拮据。为了让自己的儿子能够到达目的地，为了儿子读书，母亲这样做显然是没有了半点办法，要不然母亲决不会让自己的儿子挨饿。

但令母亲没有料想到的是，当她带着我绕过那家饭馆的时候，没多远却碰上了这个西红柿小贩。

“给孩子买一个吧。”这家伙显然是洞穿了我的欲望，再有就是拿住了一个母亲的心痛。所以，尽管我后来无论怎样地告诉母亲，说我根本不饿和根本不喜欢西红柿的时候，母亲无论如何都不相信我的谎言，最终还是下决心给我买了一个。　

我知道，母亲作出这个决定的时候并不容易，因为她并不知道西红柿原来是这样的廉价。母亲的这种举动，让我一生都有理由相信，母亲可以为我付出一切。

吃了吧。母亲把西红柿递给我的时候，话语中明显夹带着一种歉疚。这种歉疚来自于母亲内心世界的母爱和现实的残酷，这种歉疚让我从母亲身上读懂了母性的伟大。而我对于手中的西红柿，也因为这种种的缘由，让我无从下口。

车子又开始滚动起来，饥饿和疲劳让我不知在什么时候，依在母亲身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原来紧紧攥在手中的西红柿不见了。与此同时，我看见母亲正顺着车内并不宽敞的过道，弯着腰在到处寻找什么。

我的西红柿。母亲肯定是在为我寻找西红柿，寻找我无意间丢失的那份母爱。

趁着车内微弱的灯光，我看见一双双不同神色的眼睛，几乎是同时落在了母亲弯曲的背上。此情此境，我再也无法忍住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滴落下来。

母亲返回座位的时候，仿佛并不知晓刚才所发生的一切。母亲的从容让我吃惊。母亲悄声地告诉我，说花钱买来的东西掉了怪可惜的。母亲说话的时候，白晰的脸上充斥着笑容，那是照耀我们一生的阳光。而这片独有阳光只属于我和我的弟妹们。之后，母亲再一次将那枚西红柿交到了我的手中。

同时把一种豁达，一种朴实的美德和一种母性的大爱递给了我。

就这样走出了母亲庇护的栅栏。

直到现在，我也没能和母亲生活在一起，便也很少有机会为母亲奉上一杯热茶，或者做上一顿早餐。母亲舍不下她的村庄，母亲在那里种着我爱吃的西红柿。而为了生活，我只能选择远离母亲，在一座小城里工作。

更多的时候，我和母亲之间只能靠一根电话线牵挂着。

每逢西红柿上市的季节，陪妻子和女儿去买菜，我总会拗着妻子和女儿的意愿，买回西红柿。我的这种举动，经常遭遇女儿的玩笑。女儿总对妻子说干脆把爸爸种在西红柿地里算了。

其实女儿哪能知道，我正是给母亲种在地里的西红柿。

毕竟，女儿还太小；毕竟，女儿正依着妻子和我，幸福着她的童年。

对自然的一声倾听

也许你和我一样。曾几何时，对春的美丽从心底间流出过华丽的语词；为秋的成熟喷射出真挚的热情。我们为自己能够与自然相处得如此亲近，而欣喜若狂。

或许是因了那时的年轻？除了纯粹之外，一无所有。常为自己成为人群中第一个踏青者而兴奋；为自己能够独自在雨中漫步而倍感与众不同。是的，当活力的青春与自然的魅力相碰撞的时候，美的是人，享受的是人，骄傲的同样是人。接受自然神奇的赋予。只一瞬间，却把人的情感梳理得专注而干净，把人的思想净化得纯粹而高尚，把人的精神扶立得正直而伟岸。

我们尽心于自然的美丽和魅力，却不敢忘记对自然的倾听。其实自然要给予我们的诉说，远远地胜于她突现给我们景致的华美。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听，雨降落时的呢喃或激情，风游走时的轻述与呐喊，豆粒的阳光与树叶亲昵的倾诉……都足可以证明这一点。

而对自然的倾听，我并不赞同像道家和佛家那样的做法，去选择一方清净之地。虽然那样是显得单纯，但这种做法其实是违背了自然的初衷。

是畏缩和逃离。

我听到江河在哭泣。是那种嘶哑、悲怆和凄厉的声音。那是因为我们以自身随意的姿势，让硬性的垃圾刺破她的喉咙。用清洗过繁华的污秽，浑浊了她的泪水。

我看见雪往大地上降落，在大地上覆盖。在包容我们已经犯下的过错，那是智者才能做出的召示和引领。然而，人类尊卑的手，却依然向大地抛下了灼烧过自己头颅和身躯的烟头。

街道、草坪、水泊之上，到处都彰显出灼痛的痕迹。

…………

而所有的一切，都还不是自然的悲哀。

自然的悲哀在于我们正在失去倾听的耳朵。那对母亲极力为我们传承，但已经明显萎缩的一双翅膀，依附在我们脑袋之上。

人类靠什么飞翔？！

我因此而感谢自然赋予的诉说，是天地间流动的那种神秘和睿智。我庆幸自己还不是一个聋者，我倾听到了自然的声音。像曾经的一条清澈透明的水流，在阒静无声的夜晚，在刚撕开黑夜的黎明，在正午的阳光之下，从我的心间和脑际流过。

而我缺陷的词语，却阻挡了那种天籁之音的流畅。

我知道这种缺陷是我的无能，也是一种无奈。

但无论如何，我都会为这从心的底部穿越的声音和迸发的真情感动。

我决定大声地宣泄，进而大声地传递。

我知道，在肆意滋生浮躁和功利的今天，能够萌生这种情愫已经就是一个奇迹。

让我坚信，这是自然对我的又一次恩赐。

倾听到自然的声音，只一声，就是一种造化。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