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倾尽天下韦伯三世

发表于-2011年06月22日 早上8:34评论-0条

倾尽天下

引子

“似花还是似非花,若道哀愁却暗哑……”

弦动,歌起……

那是一座四角亭,周边层层氤氲,如烟似雾,曼妙的歌声在其中蜿蜒穿梭,似陶醉,也似在寻找出口,甩落身后不住扩散的茫然……

“铮!铮!铮!铮!”

琴音忽转,变得力道万钧,沉雄悲壮,彷如千军万马对叠沙场,敲响进攻的战鼓,再几下直敲进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余韵仍萦绕不去。

“殿下弹的这首曲弦音凄切,似有些许忧心之事,灵儿想知道殿下为何烦忧呢?”灵儿疑惑地望向弹琴的他,此刻他刚弹罢一曲,清秀的面容因为久病多日显得憔悴,慵懒的蛾眉正中着着一点朱砂,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和嘴角略略勾起的些许惆怅交融,刚好能勾起他人心底丝丝缕缕的疼惜之情。

“如今世道不稳,我大悠基业已如大厦将倾,灵儿啊,试问我如何能不烦心呢?”他幽幽叹道,低婉温和,丝丝缕缕的忧伤随着这好听的声音泛滥开来,慢慢混入周边若浓若淡的雾气之中。

“殿下,他们那般对你,你又何必在意这个所谓“大悠朝”呢?”灵儿的问题,让他微微一愣,有些不知如何回答。

是啊,他们将他贬到这荒芜的塞外之地,还这般对待自己,自己为什么还要在意这些已经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的事情呢?

他这般想着,目光停留在自己僵直不动的双腿上面。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他仍然记忆犹新,很多个夜晚,他都被这种疼痛折磨的难以入睡。那些时刻,他感觉到内心深处隐隐地开始憎恨他们,即便他们是他的父母、兄长。

但是,他仍然不希望悠朝真的结束,毕竟,那是该他拥有的天下

一、

“灵儿,那里真的有你说的那么好玩?”他诧异的问。

“是的!殿下!”灵儿一边大声回答,一边卖力推着他不停地向前走。她在宫里的时候,偷听过皇上和李公公的谈话,李公公说过,那里是人间最好玩的地方。

“哦。”他淡淡应了一声,有些怀疑,却没有再发问,他不想让灵儿发现他的疑虑。

“到了!”灵儿大喊,带着他停在了城镇中心的一处繁华所在,喜悦之情溢于言表。他仰起头看,却见一所人家,青砖、绿瓦、红墙,刚刷过油漆门楼的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嫣月花坊!?

“灵儿!?”他隐隐地揣出这处所在,身后的灵儿却不容他再多说,推着他缓缓进入嫣月花坊的大门。

甫进入花坊的大门,异香扑鼻。抬眼细看,才发现花坊内香泽是随着游离四起的烟云卷席而来的,浓烈馥郁之余,又暗藏幽婉,淡沁入骨,仿佛可以慑人魂魄,惹动贪婪的嗅觉趋之若鹜,一刻不得,便如饥似渴。

“呦,姑娘们,贵客临门啦~”

他循着娇憨的声音望去,却是一惊,花坊之内竟然有着一个偌大的荷塘,荷塘内花儿争相竞放,那迷魂勾魄的香味就从这些盛放的花朵传来的。一具纤弱无骨的娇躯此刻正斜卧在荷塘边睡竹椅之中,声音正是她发出的,此刻微微睁开的水眸,正似笑非笑地向他看来。

“这里是……?”他呆呆地问。

“哟!”那娇躯闻言顿时一阵花枝烂颤,“客官您真会说笑,这里还能是哪里,当然是烟花柳巷,您这样的风雅之士寻欢作乐的场所了。”

虽然他一早就隐隐揣出了答案,但听闻那女子亲口道出,他还是呆在当地,一时之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出身帝王家的他,骨子里还是认为这样的地方是不该来的。

“灵儿!”待他缓过神来,已经怒不可遏,转回头大声质问把他带到这里的来的小丫头。

哪知道,那小丫头却吐了吐舌头,说出一句让他更加无可奈何的话来:“李公公他们说的啊,青楼是人间最好玩的地方……”

“哎……”他摇了摇头,正想要开口让灵儿推着他离开这里,却忽然听到一个爽朗的男声响起。

“既来之则安之,公子既然来了,倘若不想寻欢作乐,也不妨喝上几杯?”

他一愣,转回头,看见一双笑着向他说话的眼。

窗外淡淡一轮明月。

他,孤身一人坐在二楼的雅座上望着天空中高悬的明月,房内没有点灯,清朗的月光洒满整间房内,淡淡地将他孤独的影子在大理石地面上拉得极长。

门外的莺莺燕燕的喧嚣声时不时透过房门的缝隙飘了进来,他微微皱了皱眉,让忧伤爬过清秀的面容。

“吱嘎……”门声作响,他没回头,那是灵儿吧,她终于厌倦了和那些姐妹们的嬉笑,回到自己身边来了吧。

“呜呜……”轻灵的箫声在安静的房内响起,他诧异地回过头去——灵儿不会吹箫啊,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那双笑着向他说话的眼睛。

他愣愣地看着进门就靠在壁炉旁的男子,极为宁静的一人,静得好似这片秋夜的寒冷。一袭黑衣,袖口出绣着淡漠的金色枝桠。冠玉般的面容,斜挑入鬓的眉,狭长利落的凤目,总是微扬的嘴角,似笑非笑间折射出专注,长箫竖在唇齿之间,正是悠扬的来源。

月色浸染心灵,箫声穿透灵魂,他忽然觉得自己腾云驾雾般而起,穿越江湖的浩瀚与连脉的青山,穿越一碧无垠的草原到那大雁隐没的尽头……悠远的音符在男子灵动的指间颤颤流泻,柔地绵延凝回旋,延绵在无声的暗里来回。形一种响遏行云横碧落,清和冷月穿帘胧的意境。

他心头的忧伤未淡,反而更浓……

二、

他转回头去,依旧倚着窗望着月色。

箫声依旧在屋内久久盘旋着,不肯散去。他想请那男子出去,刚走进这里的时候,他就看见男子在花丛中肆意笑闹的样子,便认定了他是个轻浮的男人。这样的男人,他片刻都不想见,因为他们没有这样的资格。

只是,这似乎意兴阑珊的箫声,不知为什么却暗合了他的心境,让他有些无法开口。

他喜欢那箫声,他知道,也没什么不想承认。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他终于有些不耐烦的时候,在屋内盘桓的箫声终于缓缓飘落了下来,屋内恢复了静悄悄的。

他松了口气,以为那男子终于要走了,正想推动身下的椅子去找外面的灵儿离开这里的时候,身后的男子却突然开口说话了。

“兄台,愁容满面,似有心结未解于胸,不知可否和小弟倾诉呢?”

他皱了皱眉,心里忽然蓬勃而生一种没来由的怒意,险些按捺不住,几番压制之后,才冰冷冷地回道。

“敢问阁下,在下心中是否有心结未解和阁下有什么干系呢?”

“哦……确是没有任何关系……”那男子显然未料到他这般冷漠,当下回答颇为犹豫,可见心下踌躇。

“那便是了,既然如此,阁下请回吧!”此刻他的语气已然恢复平静,淡淡地回应道。

“哈哈……”那男子却突然放声大笑,吓了他一跳。

“你笑什么?”他既惊又怒,实在想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发笑,不解地转回头狠狠地盯视仍然肆意狂笑的男子。

良久,笑声方止。男子完全无视他不怀善意的目光,几步走到窗前,和他并排而立,也将目光投放窗外的浓浓月色之中。

“我笑有些人故作冷漠,似拒人千里,实则内里却万分期盼他人关心问候。”

“你说什么?”他闻男子之言,不禁大怒,厉声呵斥。

“秋雾迷茫凝月影,寒斋清冷生梅魂……”男子对他的呵斥去充耳不闻,一腔心意尽付窗外迷离的银月。

“秋雾迷茫凝月影……”他低低地重复着男子刚才的诗句,方才冲天的怒火瞬间就被这诗句中凄美的寓意浇熄了。

文辞之美便在于能够撼动感性的心思,他,又如何能够例外!?

“每见到如此情景,小弟便会忧思于心,伤怀世事。但却非为爱,更非为情,唯恐碌碌此生,壮志难酬。”男子忽然感慨万千,却让他为之心中一动,这些话和他心中所想所思是何等相似?

“世事之道,只在顺其自然,阁下又何必为不可知的未来忧心忡忡呢?”他忽然兴起和男子讲话的兴趣,开言搭腔道。

“兄台说得是!当顺其自然,只是……”男子闻言,哈哈一笑,尽去方才颓唐,话锋一转,豪气顿生。“大丈夫生于世间,当立不世之功,创千秋伟业,方才不枉此生!”

他一愣,被男子的豪气所感染,也跟着纵声大笑道。“不错,大丈夫确当如此,阁下看来是胸怀大志之人啊!”

“我若推辞兄台称赞,就显得虚伪了。不错,小弟的确有齐天揽月之志,只是不足为外人道哉!”男子也不推辞,干脆应了他的称赞,他却丝毫不觉得对方狂傲,反倒觉得男子坦率得有些可爱。

“燕雀焉知鸿鹄之志!”他斩钉截铁地说道。

“敢问兄台高姓大名!?”男子拱手施礼。

“傅宗麟!阁下呢?”他还礼。

“霍天泽!”

三、

月朗星稀。

……

“虽然我现在这个样子,但我还是希望有一天能走完自己大大的梦想……也许,我是个疯子……”他苦涩地自嘲着。

“没关系,我也是疯子,我们就一起做疯子!”霍天泽舞动手中的酒杯,开怀笑着,左手搭到他的肩上……

……

他坐在轮椅之上,仔细地咀嚼着和霍天泽对话的一字一句,身后推着他的灵儿也默不作声,似乎也在想着心事。

主仆二人就这么在寂静无人的长街之上缓缓前行着,街道两旁的民屋内之内没有一点灯火,忽然传来一阵微不可查的悉碎声响,满怀心事的主仆二人竟然丝毫没有发觉。

就在二人缓缓走到长街中段的时候,异变陡生!

“唔……”低沉的号角声突然从长街的尽头传来,长街两旁的民屋之内陡然亮起无数灯火,紧接着“嗤嗤”的声音连响,无数的利箭从民屋之内飞射而出,形成滔天的巨浪向街道中间的主仆二人席卷而来!

“糟!”他暗叫不妙,知道自己方才分心回味和霍天泽谈话时的点滴,步入敌人圈套都毫不知情,待对方出手袭击才察觉,为时已晚。

当下也不再多想,右手抓起还不知发生何事的灵儿,左手猛力一拍坐下轮椅,竟然借着反震之力就这么腾空而起!

空中狂飞的利箭半空中失去了攻击的目标,茫茫然然飘飞了一会,便一头撞落于地,在地面上密密麻麻地形成了一片“箭海”。

他低头察看,不由得惊出一头冷汗——那些凌乱插满地面的利箭的箭头之上都闪烁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是淬了剧毒的。

“杀!”

就在他惊魂未定的当口,一声爆喝如平地惊雷陡然炸响,一道彪悍的身影率先从左侧的民屋破窗而出,手舞钢刀向身悬半空的他疯狂攻来!

“去!”他沉声断喝,右手猛地将兀自惊恐地睁大眼睛的灵儿远远地送了出去,左手一抖一件泛着银色光芒的事物已经到了手中,却是一条长鞭。不敢迟疑,左手再抖,长鞭迅速化成一条长龙迎上对方来势汹汹的狂刀。

“嘭!”的一声巨响。

身悬半空的他无从借力,坐在椅子上的身体往下飞坠。使刀的偷袭者也不好受,被刀鞭交击的反震之力,狠狠地震飞回去,但空中狼腰一扭,翻身落在民屋的屋顶之上。

“喝!”眼看要落到地面,他猛地断喝一声,送走灵儿之后空余的右手狠劲一拍轮椅的扶手,椅子在半空急速地旋转起来,落地时将地面上落满的利箭齐齐折断打飞出去,发出一连串“咔嚓”的声响。

“殿下!”被他送走的灵儿,此时在缓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切的喊声。

“你快走!”他皱了皱眉,喝道,双目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民屋顶部的偷袭者。那偷袭者面罩黑纱,看不清样貌,但他却已经揣到了他的身份。

“皇兄,你既然来看望小弟,又何必这般藏头藏尾,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呢?”他平静的声音在暗夜的空气中流淌着,那是心冷到极致的平静。

“呵呵,我亲爱的皇弟,皇兄是想要给你一个惊喜啊!”屋顶上的“皇兄”见身份已被识破,当下也不再刻意隐瞒,一把扯下面上的黑纱,露出本来面目: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眉眼和他有几分相似之处,但面上隐隐带着阴狠的神色,一看就不是善于之辈。

正是他的长兄——悠朝当今太子傅宗朝。

“皇兄,不远千里来到这塞外荒芜之地探望小弟,小弟当真感激涕零!小弟乃是残疾之身,不能施以全礼,还望皇兄恕罪!”他端坐轮椅之上,拱了拱手,神色如常。但心中却暗叫不妙——就在刚才答言的当口,不计其数的黑衣蒙面人已经从周遭的民屋冲了出来,团团将他围在中央,只等“皇兄”的命令,就群起而攻将他拿下。

看来,“皇兄”这次是有备而来,务要取他性命了。

“施礼就不必了,皇兄我这就送你去死!”就在他思索着如何脱身的时候,屋顶上的傅宗朝已经急不可耐,大喝一声,猛地拔起身形,居高临下挥舞长刀向他狂劈而下。

“喝!”周围的黑衣人也齐齐发了一声喊,挥舞着各式各样的兵器向他猛攻而来!

这次,他看来真的凶多吉少了!

四、

“嗤!”的一声,傅宗朝的刀锋在他的左肩之上开出一道深深的伤痕,顿时血流如注!

彻骨的剧痛从伤口处袭来,随之产生一种奇异的麻痹感瞬间向他的全身扩散开来……

“有毒!卑鄙!”他大声怒喝,心中的恨意滔天而起,无论如何他们都是一奶同胞的兄弟,他万料不到对方为了杀他竟然连这般下三滥的手段都用了上来。

“嘭!嘭!”

怒火中烧的他长鞭狂舞,狠狠地将逼到近前的两个黑衣人卷了出去,摔在一旁民屋的墙上,凄艳的血色花朵瞬间绽放在灰白的墙壁之上——两个黑衣人顿时惨叫一声,一命呜呼了。

“哧”的一声。

两个人被长鞭抛飞的当口,他的后背上又被一柄突然袭来的长刀划开一道长长的血痕!

“给我滚开!”温文尔雅的他终于暴怒了,长鞭迅疾向后挥去,重重地砸在兀自窃喜偷袭得手的黑衣人的面门之上!

“咔嚓!”筋骨碎裂声中,鲜血混合着脑浆迸射了出来!直喷到半空之中才缓缓地飘落下来……

他眼前忽然一黑,一阵武林的眩晕感袭来,显然刚才一鞭用力过巨,伤口的毒素已经顺着他的血脉开始游走他的全身,开始麻痹他的神经了。

哧哧……

无数长刀在瞬息间又在他的身上划开了数道伤口。

血,轻轻飞扬,漫天飞舞得像寂寞的影子。

手中鞭在呻吟,天上血在哭泣!

他手中的长鞭还在不停变换着挥舞的姿势,却已无法阻挡前仆后继攻上来的黑衣人们。

“难道我今天要命丧此地了吗?”他有些悲徨都想着,想要抖擞精神杀出重围,奈何沉重的眼皮却不受他意志控制正在慢慢的闭合。

“再见了……我的天下……”意识完全消失之前,他靠着宽厚的轮椅椅背向漆黑的天空望去,然后听见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一声惨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

清晨的阳光缓缓洒落院中,朝阳从地平线上浮起可亲的笑脸。

他缓缓睁开双眼,先是被有些陌生的阳光照得有些难受,然后感到周身很多地方传来疼痛的信号。

我这是在哪里?是升了天,还是落了地狱?

他痴痴地想着,眼前的一切却让他明白了他其实还在人间:这是一座四面厅的建筑形式,阳光通过四面花格窗,撒在他身处的床上,屋内陈设的红木家具浑厚无华,闲适自然。屋角处的梳妆台暴露了屋主人的身份——显然是一[ch*]女子的闺房。

他的目光投向窗外,黑色的土地,淡淡地向外散发出满溢生机和活力的泥土芳香,远处更是一片花与树的海洋,婆娑柔篁,展目望去,隔着密密层层的绿荫,只见一片淡红的云,望不到边际。

“此地尚远花光来,漫天锦绣连云开……”他轻轻吟诵着亘古流传下来的诗句,随后却又自嘲地笑了笑,自己还真是个风流入骨的坯子,受此重伤怎还有这般闲情逸致呢?

“吱呀……”

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开门的声响,他知道屋子的主人回来了。

“公子,你终于醒了啊!”娇柔好听的声音飘进他的耳鼓,他转回头看见一个粉黛微醺的女子,却是“嫣月花坊”的女主人。

“恩……”他点点头,却有些诧异,难道是这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救了自己?

“是你救了我?”他问道,眼前的女子却没有回答,反而缓缓挪动三寸金莲,走到他的床边,左手拿起床边金盆。

“来,让奴家帮公子洗洗伤口。”女子似笑非笑,言语之间尽显温婉,说话间已经伸出手来搭在他腰身的衣带上,想要为他宽衣清洗身上伤口。

女子手儿轻柔碰触在他身上,一阵温热便顺势传来,直透他的心口。

“住手!”他被这种温热搅得心神不安,直觉一头一阵燥热,竟然开口大声喝道。

女子显然被他突如其来的怒意吓了一跳,已碰触在他身上的手儿瞬间缩了回来,停在了半空中,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收回还是继续下去。

他忽然有些后悔自己的冲动。

屋内的空气瞬间凝固。

“菡儿,你退下吧。”

一个优雅的男声从两人的背后传来,他抬起头看见了那双会笑着向他说话的眼睛。

五、

“是你救了我?”他闭着眼睛,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

“恩!”霍天泽轻轻的答道,一边专心地用药水为他清洗着上半身的伤口。

“刚才那个女子……”他迟疑地问道,霍天泽和那女子的关系他已经大概揣到一些了。

“正是贱内。”霍天泽的手在他胸前伤口的附近不停的游弋着,他能感受到那手掌纹理之间传来的温度,似乎……比那女子更加温热……

“哦……”他淡淡应着,却有种说不出的感觉,也许是对方甜蜜的生活让他有些嫉妒了吧,毕竟这么多年,他都是一个人过来的,他这么想着。

“这几天都是菡儿给你清洗的伤口……”霍天泽语气平淡,却让他有些难以接受,他不能理解霍天泽的举动——有那个男人会愿意让自己的妻子为其他的男人做这样的事呢?

正思索间,他忽觉下身一凉,此刻霍天泽已经为他清洗完了上身的伤口上了药,褪下了他的下衣准备为他清洗下身的伤口。

他猛地睁开双眼,想要阻止,却又觉得有些不妥,只好尴尬地穿着短裤躺在床上,任由霍天泽摆布。霍天泽的手法很是轻柔,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不知不觉中脸开始微微发热起来。

“看你脸红的,怎么跟个小姑娘似的?”霍天泽发现他的异样,抬头看了看,轻笑着说道。

他一愣,听出对方言语中并没有任何嘲讽之意,但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作答。

房间内回复了安静,只剩下霍天泽撩动金盆中的温水,为他清洗伤口的声音。

他坐在轮椅呆呆地望着窗外已经开始的凋谢的花儿们。

已经一个月了,他一直待在霍天泽的家里养伤,那晚他伤的很重,加上身中剧毒,直到最近两日才能自由行动。

清早的时候,他想起来活动活动,哪知道一起身就被窗外开始掉落的花儿吸引住了。

那些开在树上的花儿很美,尤其是他们开始像雪片凋落的时候。细碎的风儿一来,他们便顺着风儿的纹路纷纷扬扬地落下,漫天满地的跳起轻盈的舞蹈,让人如痴如醉。

他这么看着,心里却乱得很。

“呜呜……”轻灵的箫声忽然从远处的花海传来,紧跟着优雅琴声响起,两者互相竞合,忽高忽低,听起来煞是动人。

他却从这动人的旋律中听出了异样的不和谐,他隐隐地感觉那后起的琴声并不能完全和上箫声,箫声轻灵舞动在前,那琴声只是卖命的追赶,一直在为能够和上箫声而努力,但似乎却并不够成功,总是落后半拍。

但这琴声却撩拨起他的情愫。

很久没弹琴了,他觉得心头一阵瘙痒,索性也不再在屋内呆坐,双手推动坐下的轮椅,向屋外走去。

出了屋了,轻柔的阳光细细地洒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通体舒畅,说不出的清爽。

远处花树之下,一男一女,一站一坐,一持箫一抚琴,正是霍天泽和菡儿。他一出门,霍天泽便瞥见了,此刻他已和菡儿停下合奏,遥遥得向他招手示意。

他也不推辞,双手转动轮椅,到了霍天泽夫妻二人的近前。

“你起来了。”霍天泽笑着打招呼,他也笑着点头回应。目光扫过菡儿身前琴架上摆放着的瑶琴,却停留在了那里。

那琴长约三尺六寸五,宽约六寸,后却非同一般约在三寸,比一般的瑶琴厚出一寸。琴身依凤身而做,中部“龙池”处断纹嶙峋,隐呈龙鳞状,却是甚为少见的“龙鳞断”。

这“龙鳞断”颇有来历,相传只有帝王之数的人才能有幸拥有。

“号钟!?”他有些生涩地从唇齿挤出这琴的姓氏。

号钟本是上古名琴,琴音之宏亮,犹如钟声激荡,号角长鸣,令人震耳欲聋。若用此琴弹些悲凉的曲目更是琴音凄切,闻者莫不潸然泪下。

他万料不到,这上古的名琴此时此刻竟然就在他的眼前。

六、

“宗麟贤弟,可有雅兴弹上一曲?”霍天泽左手前引,做了个“请”的姿势。

“恩……”他点点头有些迫不及待地往前挪动身形,待到琴前才发现菡儿还在那里,当下一呆,不禁为自己的失态一阵汗颜。

“傅公子请!”菡儿善解人意地站起身来,让开位置,“公子和相公慢慢聊,菡儿为公子准备早膳去了。”

言罢,飘飘一个万福,袅袅婷婷地去了。

望着菡儿的身影逐渐远了,他才长出一口气,收敛心神,十指轻轻拨了拨琴弦。

“叮……”

琴声悠扬,却不失雄浑,果然是上古名琴号钟。

“叮叮咚咚……”一连串音符从他的手下,琴弦上如水般流淌出来,慢慢将周遭的空气满溢。一抬眼,却见霍天泽背手静立,微闭着眼,从容自醉。一种说不出来的傲然浮上心头,弹奏得更是起劲了,山泉跳脱,溪涧雾霭,高崖飞瀑,自然奇趣全融进了琴声里,久久不歇。

“好一曲《平沙落雁》!”待到一曲终了,霍天泽微眯双眼,抚掌叹道。

“霍兄果然是同道中人!”被人道出此曲来历,他大觉兴奋,因为他弹的这曲《平沙落雁》和世道中流传的并不相同,乃是他无意中从父皇的寝宫处找到的上古琴谱原本中学来的。

“霍兄请接着听下去!”方才他还担忧霍天泽不明就里,并未把整首曲子弹完,此刻见对方颇为欣赏,当下顾虑尽去,双手疾挥将整个《平沙落雁》演奏完整。

曲声再起,却换了番意境,方才他弹的那一半曲子写的是雁落平沙的良辰美景,而则后一半则是作曲人观雁伤情,感怀世事无常,人不如雁,因此变多了几分萧瑟伤怀之意。

琴声悲切,透露出些许无奈,霍天泽的面上也多了几分落寞的神色,待到琴曲再进一段,一直平静以待的他终于按耐不住,忽地以手中长箫代剑,应和着他的琴曲,就这么在树林中舞动起来!

“数声急骤,乍因何事侜张,却又从容作软商量。鸣声渐缓,余音娓娓,直数到月移砧断,漏尽更长……孤客不堪听,最可怜山高月冷……”

霍天泽边舞边唱,歌声萧索凄清,完完全全迎合上他的琴声。目睹此情,他更是惊喜,一曲已完,还不待霍天泽停歇,琴弦一拨,竟然再起一曲。

此番之曲,却已尽去萧索之意,颇为清雅,闻者仿佛穿行于无尽秀美的山川之中,却是另一亘古流传的名曲《潇湘水云》。

霍天泽见他再起名曲,当下停下剑舞,竖箫于唇,轻灵的箫声蓦地响彻树林,迎上宛如清风的琴声穿行于潇潇而下的无边花雨之中……

他在霍天泽的府邸上住了下来,一住竟然就是三月有余。

他记得那日他伤愈要走的时候,霍天泽只说了一句话便让他决定留了下来,他说:“我想向你学学《平沙落雁》的曲子。”

他能拒绝所有的事情,但独独是这件他无法拒绝。或者,他可以拒绝所有人,但独独是这个和他说这话的人他不能拒绝。

三个月的时光转瞬即逝,在这段时间里,他每天都只做两件事,一件事是教给霍天泽那首《平沙落雁》的曲子,而另一件,则是和霍天泽聊天。

其实第一件事,他早就不需要做了,霍天泽天赋过人,十天不到的光景便将那首《平沙落雁》烂熟于胸。只是他又不得不做,因为如果他不教霍天泽,他就没有留下的理由了。

于是,他每天早上起来的时候,都会再教一遍,霍天泽也很认真的再学一遍,仿佛每天早上他们都是第一次教,也是第一次学。教过之后,他们便合奏些其他的曲目,吹弹累了就在那片树林之下安静地坐着,说些没头没脑的话来。

他记得有次霍天泽说过这样一句话,起因是他这般向问霍天泽问道:“霍兄,你说我们算不算朋友?”

他从小长在帝王家,过着寻常人无法企及的锦衣玉食生活,却也从来不曾拥有过寻常人的情感。他没有朋友,小时候的伴读都尊他为“殿下”,对他敬而远之,因此,他从不曾有过朋友。

“不算!”霍天泽回答得干净利落,他呆了一下,点滴苦涩从心底泛滥开来,他们终究还是算不上什么朋友。

“也许这不过是一种奢望罢了。”他这般想着,心里的痛苦似乎因此舒缓了一些。

“我们是知己!”霍天泽铿锵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他诧异地抬起头,看见那双似笑非笑的眼睛。

泪水满眼……

七、

他要走了,终究要走,他不属于这里,或者并不是因为这些,只是因为手中随风飘扬的信札,那上面只有潦草的一行字迹:

贼势大,帝都危矣,儿速归!

手在颤抖,看着眼前由信鸽带来的讯息,他已分不清此刻是兴奋还是苦涩。父王的呼唤让他明白,现在的悠朝当真到了存亡接续的危急关头,不然即便他是他的亲父仍然不会写下这样的信札。他也曾无数次幻想过有这么一天,接到来自帝都召唤。只是这些时日,和霍天泽抚琴吹箫、促膝夜谈的换了让他逐渐淡忘了梦里那些金戈铁马、不世功勋,他开始安然于这样远离尘世的惬意生活,并且慢慢喜欢上了这样的岁月。

但是手中的信唤起了他对曾经长存于梦境之中峥嵘的期盼。

是啊,他曾经一直希望自己有那么一天可以在万马军中众横捭阖,只是现在的他……他有些伤怀地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心情复杂地叹了口气。

“宗麟,你怎么了?”霍天泽的声音响起,他抬起头,看到对方正在关切地看着自己。他知道自己此时此刻的表情定是非常难看。

“天泽,我要走了。”他尽量使自己保持平静。

“哦……”霍天泽淡淡的应道,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的到来。

“天泽,我……”他想要多说些什么,却被霍天泽抬手打断了。

“去吧,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是啊,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再热闹,也终须散……

夕阳西下。

长长队伍被夕阳的余晖拉开了长长的身影,他依然端坐在轮椅之上,跟随着队伍缓缓向前行进。怀中紧紧抱着那琴——号钟,他临行时,霍天泽赠予他的,他赠他琴的时候,眼神迷离,缓缓扫过他忧伤的容颜。

“宗麟,只有你配得上这琴。”

他这般说,他便当成这是对他的赞誉,心中自然喜不自胜,接过时,才看见站在霍天泽的菡儿双目透出的几许哀怨。

他一颤,但仍然接过,因为他喜爱这琴,或者还有赠他琴的那人。

灵儿在他身后默默地低头为他撑着偌大的华盖,为他遮挡依旧有些毒辣的日光。

从打他回到王府,他和灵儿就再没说过一句话。

那晚遇袭的事情就像坚硬的鱼骨梗在他们之间,毕竟带他去青楼是灵儿,而能预知他归府路线的也只有灵儿,如果不是灵儿出卖了他,还会有别人吗?

但他仍然不愿为此严惩灵儿,他回府时,灵儿慌乱的神情让他忽然意兴阑珊。

他看到了灵儿红肿如桃的眼睛。

就为此,他也不会杀她。

他便是这样的人。

也许我的心太软了吧。他这般想着,安静地前行。灵儿也没有说话,只是低着头默默跟着他缓缓向前方走着,她似乎已经明了他的心情,从他回来之后便不再开口说话,只是默默地替他打点一起,然后随他踏上回家的路途。

夕阳最后一缕余晖淹没于地平线的时候,一座雄伟的城池终于出现在他们的面前——悠朝的帝都,统万。

八、

他泰然自若地停在皇宫大殿的正中央,完全无视从周遭射来的、带着各种各样含义的目光,昂首望向高踞皇座之上的父王。

“父王在上,请恕孩儿身有不便,不能施以全礼!”他说这话的时候,感到一道毒辣辣的目光恶狠狠地向他投来,他没有去看便知道这属于他那个不成器的长兄——傅宗朝。

他知道他为什么恨他,因为身为庶出的他要比他这个长兄强上千万倍。他自幼熟读兵法,精通治国之道,武学上也颇有成就。而他这个兄长则不学无术,每日与宫女太监提笼架鸟的厮混。他看不起他这个兄长,甚至认定他不过是个沉溺于声色犬马的二世祖罢了。他也恨自己是庶出,因为他是庶出,所以无论在朝中如何声望日隆,无论创下何等功勋,近在咫尺的龙座仍然不属于他。

但也正是因为他是庶出,所以他自幼便处处要比他这个兄长做得更好,也正是因为这样,他会遭至兄长和皇后的嫉恨,他们才会合伙设下圈套,将他推下万劫不复的深渊。

他清楚的记得,那日是端午,他入宫给皇后请安。皇后身边的近侍将他引到后宫的芳菊亭,皇后正在那里小憩,他只得在那里垂首等待。

不久之后,皇后醒了,却道睡的时候腰扭了,要他来扶。他本不愿意,但却又毫无办法,只好过去搀扶皇后起身。哪知这一扶,却扶来了一场祸患。

皇后见他伸手扶来,竟然就势倒在他怀中,大呼救命。众人瞬息感到,皇后却当场指鹿为马,说他意图调戏母后。他大怒,想要开口辩解,却被周围的武士扑到,将他押到监牢之中。

他初时并不介意,他以为他的父王是个明断是非的君主,定会看穿这是皇后的伎俩。只要他等到他来,就能把一切解释清楚。哪知道,他并未等来他的父王,等来的却是“膑刑”和流放塞外的处罚。

直到他夜里在双膝的剧痛中醒来,才明白,他的父王并不是一个明辨是非的君主,哪怕他是,也挡不住耳边不断刮起的“床头风”。

他绝望过,慌乱过,终究恢复了平静,面无表情地带着自小陪在他身边的侍女灵儿,远赴塞外。

塞外的岁月,他不曾开过笑颜,只是每日抚琴为伴。心中却暗自记挂朝中的局势,期盼着有一天可以被父王召回,再有建功立业的机会。

转眼花开了又谢,他要等的消息却迟迟都没有来。那一日揽镜相对的时候,他竟然发现自己的鬓角多了几丝白发。慢慢的,他也放弃了最初的期待,苦涩以为自己就要在这片飞沙走石的土地上孤独终老了。

直到两年前,他忽然听传闻,帝国的西北部农民起义接连不断,其中一支起义军多次打败前来围剿的帝国军队,声势越来越大,甚至攻下了帝国的安西都护府。起义军的首领复姓赫连,在攻下安西都护之后,建国号齐,自号大齐威王。

得知这个消息之后,本已熄灭的火焰又开始在他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他竟然开始有些期盼起义军能够将悠朝的军队打得节节败退,甚至给帝国带来更大的威胁,因为只有这样他的父王才会向他发出召唤——他坚信那个时候只有他能够力挽狂澜,并借此机会获得父王的认可,甚至可以在老去之后将皇位传给他。

事态也的确按照他期盼的进展,帝国的军队在起义军的面前竟然不堪一击,两年的时间,大齐威王的华氅依然席卷整个帝国北部,五百余年的大悠朝终于在场汹涌袭来的浪潮之中风雨飘摇,危在旦夕……

“儿啊,出征吧!”

父王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他对往事的追忆,他重重的点了点头,示意灵儿推动轮椅,转身走向远方的战场……

九、

征战、撕杀……

战场便是人间的修罗场。

他端坐在空旷的战场上,目光不断地巡骏着四周,这里到处都是倾斜着的旌旗和随处可见的残肢、断头——那是刚才的那场战役留下的。

他觉得一阵不忍,将目光移向天际……

他已和起义军战了快整整一年了……

直到这场仗他终于赢得了决定性的胜利,并且成功地将起义军逼到了无路可退,但他此刻却无心为自己丰盈的战绩欣喜。

因为有这么多的人,认识的,不认识的,只为了这些本就和他们毫不相关的朝代更迭,把尸骨抛在了这块荒凉的土地上,被风吹,被日晒,被雨淋……

“哎……”他悠悠叹了口气,灵儿在他身后轻轻的颤抖了一下,似乎是感应到了他的伤怀,缓缓地推着他向不远处起义军最后据守的城池走去。

这是一座高达七八丈高的城池,城门高悬的门匾上字迹依然清晰可见:濮阳。

“呜呜……”

待他走得有些近了,一阵轻灵的箫声忽然从那高高在上的城楼上流淌下来,他一愕——这箫声似乎那般的熟悉。

抬起头时,他果然看到了那双会笑着对他说话的眼睛。

“天泽?”他惊异万分,显然想不到两人的重逢竟然会是在这般境地。

“宗麟,是我。”霍天泽的语气依旧,“对不起,宗麟我骗了你,我不姓霍,而姓赫连!”

“赫连……”他喃喃地重复着,心头隐约泛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恩,我就是你想要抓的大齐威王!”他抬起头再次去看城墙上方的霍天泽,不,也许应该叫赫连天泽的时候,却发现对方的样子竟然是那般的模糊,只是那双会笑着对他说话的眼睛依旧那般明亮……

他平静地退回自己的阵中去了。

夜,月朗星稀。

他呆坐在中军帐外的空地上,身边飘舞的月光照不进他心底,冷风吹打,他居然感受不到夜寒。一片枯黄的叶划过他的视野,打着旋落在脚边,俯身轻拾起,揉碎在掌中,揉出“沙沙”的响声。

塞外之地的此时,必然秋叶遍地,稻田金黄,牧歌声声了吧。他已很久没有想起塞外的日子,久得快要记不起那沙漠中一点绿洲之上的水车不分昼夜的吱嘎作响,记不起曾经站在初春的微雨中淡看乱红纷飞,记不起那片青林那条小路被晨雾浸染的模样。

但他却仍然记得那片他和他并肩合奏、谈笑的树林,那片每到此时就会下起漫天花雨的树林啊……

忽然想起多日没有弹琴了——是怕这琴声里也沾染上杀伐之音么?忘吧,都忘了,也许就不必想着回去的时光。

他把一双明眸投向长空,那里有方才赫连天泽留给他的话:“宗麟,看来当真要比一比谁的战刀更锋利了……”

璀璨星空,忽有流星黯然划过天际。

日子一天天照常过着,如同车轮有条不紊地滚过一圈圈,收粮,治军。

他要和他做最后一战,他就给了他苟延残喘的机会,因为他了解他最后的愿望——光明正大的战死。

大战在即,空气里充斥了紧张,兵马粮草微小的调动都显得不同寻常。

然而——

“皇弟你终于回来了,反贼使臣来书,赫连天泽——不在了。”这一日他从外巡视归来,迎接他的却是皇兄傅宗朝眼神中狂喜的笑。

他呆在了当地,甚至没有再去追究傅宗朝的出现,心里翻来覆去盘算着“不在了”这三个字究竟有多少种解释,茫然地望着傅宗朝脸上深不可测的笑容。

聪明一世,竟被这三个太简单的字难住了。似梦非梦里,手中捧着的阅兵竹简几卷轰然坠地,竟也不觉。

十、

傅宗朝用有些调侃的语调说着:“赫连天泽既殁,皇弟的任务也算告一段落了。父王英明,知道皇弟这一年来征战辛苦,特让皇兄我来接替皇弟完成剩下的琐碎事情。想那赫连天泽不自量力,妄图造反,终于被我大悠朝像碾只蚂蚁一样碾碎,着实可笑!”

说罢,举手用力在空气之中挥舞了几下,仿佛是他自己打败了赫连天泽一般。

他慢慢回过神来,头脑却一片混乱,傅宗朝在此,说明了这场剿灭叛逆的功绩将不再属于他。但他此刻却似乎毫不在意,他只是觉得有些可笑,决战在即,兵马未拔,对手却猝然撒手。

他突然觉得心中又有些恨,恨为什么人居然可以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了无踪迹。

“赫连天泽是怎么死的?”他问。

傅宗朝摇首:“自缢,你看看这个吧。”

言闭扔过一纸信函,他双手接过,展开了来看,却见上面几行苍遒有力的字迹:

宗麟贤弟敬启:

贤弟见此书时,天泽已不在人世。

天泽自与弟别后,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我深知我大齐气数已尽,本打算在做最后一搏,与贤弟再决疆场。但前日深夜忽闻城内民屋哭声,始知民心厌战。天泽自问当年起兵实为哀民生之多艰,而此时此刻,城内数万军民却只因为我一己之欲陷身水深火热,真教天泽情何以堪?

天泽静思整日,不愿一错再错,遂有此书与贤弟:天泽当自缢,以谢天下,明日清晨濮阳城亦将大开城门迎接贤弟入城。望贤弟可以善待城中军民。

赫连天泽绝笔

他合上信函,只觉脑海中轰轰声不停的回响,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仓促,上天的这场安排仓促到了荒诞的程度。

“贤弟,回去收拾行李,明早就起程回京吧。”傅宗朝似笑非笑,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哦。”他竟然没有任何反驳,呆呆地应了一句,转身离开了中军大帐,灵儿连忙尾随他出来,一副监视着、怕他趁机逃走的模样。

“你不用跟着我,我不会逃,我只是要去喝杯酒。”他头也没回地扔下一句话,留下呆立当地的灵儿,独自推动轮椅向远处走去。

又是一个静夜,一觞烈酒,映着漫天清辉。晃动酒觞,闪耀的光泽,迷人的气息,把醉意融在了空气里。他深深吸了口气,吞下苦酒。顿时烈酒穿肠,如烈焰烧灼着他的喉,他的胃,他的整个身躯。

原来,酒是这样的滋味。

如今他已渐渐明白朗润如骄阳的赫连天泽为何会那般爱着这杯中之物。一觞酒,几多滋味,唯饮者自知。再举一觞,谁与共醉?再不会有人带着戏谑的语调调侃:“我们都是疯子。”也再没有了笑着向他学那曲《平沙落雁》,更不会有人和他合奏一曲,累了,秉烛夜谈……

“赫连天泽,莫非你临阵怯战!”他发疯一样对着月光嘶吼,“你是何等英雄,你不是说人生在世最怕的就是壮志难酬吗?你怎甘心就此休战!”

冷月无声,静得人心里发慌,好似赫连天泽那平静无波的神情。

弦音响起,依然是号钟,但耳旁却全是凄冷的笑——他自己的、赫连天泽的。笑声把整个屋子震得发抖。模模糊糊,似又见得黑衣男子。依旧是如画的模样,带着过于苍白的脸色、如血的朱唇和刀剑般犀利的眉眼,长剑在手,舞得凌厉飘洒,荡气回肠。

风中枯叶似蝶,连着尘砂,在剑光与旋风里化作一望无际的枯黄色残雾,久久不散。

迷幻中,激越处,猛按弦,那幻影也随之隐去。只有号钟,没有天泽,就不会有那般吞吐天地的琴音。

号钟,那琴的名称竟也在戏谑嘲弄他:他不似断弦伯牙,我亦非听音子期,叹一夕时空两相错,半生疏狂半生寂。

落笔,滴落于纸上的墨,像极了泪的形状。

醺然醉意中,提笔:

三十三重天,离恨天最高。

四百四种病,……相思病……最苦……

十一、

濮阳城下的硝烟还没有散尽,空气里似乎还隐隐残留着血腥气。

他背上“莫须有”的罪名,端坐在已经开拔队伍最前端的囚车木笼里回首四望,想要找到那熟悉身影,却终究扑了个空。队伍缓缓地行进着,濮阳城在他的视线中也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直到消失不见……

他悠悠叹了口气,转回身,整了整衣衫,向归去的方向望去——那里有帝都,有自己堪舆的未来,可是不知怎地,他却偏偏难以泛起丝毫忧虑。

“都是命定的吧……”他有些苦涩地想着,是啊!都是命定的,包括那个生命里转瞬即逝的流星。

耳边囚车“隆隆”的车轮转动声震耳欲聋,放肆地将他和所有的一切淹没……

他呆坐了整整一日,看着队伍在浩瀚的土地上伸展成长长的一排,又看着这长长的一排慢慢聚回到一起,安营、扎寨。

夕阳西下。

又是夜了吧。他淡漠地想着,任你有通天彻地的本事,终究也逆转不了昼夜更迭。

更逆转不了,生离死别。

夜,终于到了,明月爬上半空的时候,心中那抹本来不确定的哀伤霎时清晰了起来。心痛,不能呼吸,他慢慢丧失了基本的分辨能力,陷入一团浓浓的迷雾之中……

“杀!……”

凄厉的喊杀声在耳边喧闹地响着,他呆呆地坐着,“争斗,当真就是人生的常态吧,世间的每个人都有自己争斗目标,不分个高低胜败,你死我活就不会停手的吧……”

他自问也曾眷恋过尘世的功名,也曾伸手拼命去捕捉那高高在上的王座,只是这和那……些比起来,到底哪个更重要?

喊杀声清晰起来,他终于发现周遭的一切竟然是真实的,抬起头的时候,他看见的竟然是那双会笑着说话的眼睛!?

“天泽?”他惊讶万分地看着眼前黑纱蒙面的骑士。

“是我!”赫连天泽伸手摘掉面前黑纱,露出依旧如画的眉目,只是此刻的他却不似以往般温和,连眉宇间都藏着锋利,仿佛已把自己的整颗心都化作了一柄直指对手的战刀,连灵魂深处都闪耀着杀戮的光芒。

“咚”的一声,一个包袱被扔在他面前的地上,滚了几滚之后,露出里面的事物——傅宗朝的人头。

“原来如此……”他忽地恍然大悟了,一切都在赫连天泽的掌握之中,他只是定下了计,傅宗朝便肯定会照做。

“是你派人将信送到傅宗朝手中的吧?”他本来就有疑虑,那封“绝笔”是如何越过他围在濮阳城外的重重防线,送到远在帝都的傅宗朝手中的。

“你军中有他的人。”赫连天泽平静地回答,脸上却不带一点胜者的骄傲。

之后的事情就再清楚不过了,他那无用的皇兄收信之后,急匆匆地赶来夺取他的战果,在清晨带兵接收濮阳城。只是等待他的却不是夹道欢迎的百姓,而是早就埋伏在周遭的淬了毒的弓箭。

“真是讽刺呢!”他长长叹息着,不知道是在叹息瞬息颠倒的局势,还是他那个不争气的皇兄。

“跟我走吧!”那双会笑的凤目里方才的冷厉已然尽去,舒展出一泓清泉般的明澈。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万分坚决。

“你没有选择!”赫连天泽似乎比他还要坚决。

十二、

他被安置在濮阳城赫连天泽王府的一间别院内,终日呆坐,偶尔抚响他赠予自己的号钟。

焚香燃,琴音绕,茶声沸,望着绿叶在水中缓缓延展开来,他闻着空气中不断散播的苦香。江南的茶,也透着白墙黑瓦的淡然,森严的壁垒中也可有此闲情。

翕张的车马声,铿锵的步履,都打乱不了那人的节奏步调。

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本就不了解他这个“知己”。

“吱嘎”一声,门扉响动。

他没回头,便知道赫连天泽回来了。

“呜呜……”一地清辉如霜冷,轻灵的箫声瞬间爬过墙檐屋角的每处缝隙。

但此刻,在他耳里却是这般的刺耳——这撩人的反反复复杀气一浪高过一浪的箫声,就仿佛有万千把寒光凛凛的刀在你的床头枕边擦着磨刀石,沙沙沙沙地磨人心肝,让人难以忍耐。

“可否停了?”他听见自己冰冷的声音将箫声狠狠地截断。

“你还在恼我?”赫连天泽问。

“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他叹息着,是啊,这几日旁边的大殿出时时传来大捷的消息,扫清六合、登基为皇对赫连天泽来说,已是指日可待。面对这未来天下的皇者,他的恼与不恼又有什么用呢?

“宗麟,悠朝覆亡已是定局,还是……跟随朕吧!跟着朕你才能尽展平生所学……”

朕?他微微一愣,旋即一笑。终于自称为“朕”了呢,如今也不过是来劝降他这个敌军弃将的吧。

“宗麟多谢陛下错爱。”他淡淡地回应,也跟着改了称呼。

“宗麟,你……哎……”赫连天泽欲言又止,似乎放弃了劝说。他听见身后一阵响动,知道赫连天泽准备离开了。

“宗麟,朕明日就要出征了,你好好想想,待朕回来……”

他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坐着,视线扫过眼前的号钟,那里的“龙鳞断”依稀有些斑驳了。

“终究是不属于我吧。”他幽幽叹息着,听见身后“咚”的一声门响,赫连天泽已经离去了。

是夜,抚琴依旧,既是不知何时屋内已经多处一个哀怨注视着自己的怨妇,他仍恍若未觉。

“公子,好兴致。”那怨妇开口,更透出怨毒的味道。

“国破家亡,兴致当然大好。”他反唇相讥,不留半分情面。

“你输给他是必然,他……他是个没有感情的怪物……”怨妇声音凄切,落得两行清泪,他默然,但内心深处也不由得有几分认同怨妇的话。

“你可知那日是他通知你皇兄,让你皇兄来杀你的?”怨妇拭了拭腮边的泪水,道出他心中疑虑已久的答案。

“哦。”他淡然应对,自己如今已是对方的阶下囚,怨恨、愤怒都成了多余。

“我来是取你性命的。”怨妇道。

他默然。

十三、

“他让你来的?”他抬眼细细打量眼前这具依然柔若无骨的娇躯,这一年来,她似乎遭遇了什么突变,曾经盘在头上密密的秀发,此时竟然就那么在肩头随意的一披,更刺目的是那其中夹杂着的几缕银丝——他实在无法和那个风姿卓绝的“嫣月花坊”女主人联系到一起。

她摇了摇头,在他眼里,却是一阵眩晕,仿佛摇散了整整一世的细碎光阴。

“那你?”他将信将疑,她是赫连天泽的妻,她要杀他怎会和赫连天泽没有关系。

“因为他。”她简短的回答却满溢苦涩味道。他呆在当地,他揣对了一半,她要杀他,的确和赫连天泽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但却不是他料想的那一种。

“你不用问了,反正你都是要死。”眼前的她突然变得疯癫了起来,猛地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向他急扑过来!

他没有躲,全身的力气早已被抽干了一般,见她扑来,竟然双目一闭,安然等死。

“啊……”惨叫之声响彻整座王府的上空。

他愣愣地睁开双眼,看见灵儿手中握着滴血的长剑,正关切地向他望来——那怨妇已经扑到自己面前的号钟之上,面朝下看不到表情,后背处鲜血正如晕染般层层叠叠地扩散开来……

“殿下,我们快走!”灵儿见他仍然兀自呆着,急急地走到他身边,猛力推动他身下的轮椅,向门外疾奔而去。

他神情有些恍惚,也没有阻止,就这么被灵儿推着。和倒在书案上的怨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依稀听见那怨妇用尽残存的力气低低的呢喃着:谁也不能抢走我的号钟……

崎岖的山路在眼前飞快的掠过,灵儿拼命推着他向前狂奔着。

他们一路冲出王府,出乎意料的是王府内守卫并不森严,此刻他们正要越过濮阳城外最高的山峰,只要越过这里就是悠朝的领土了。

“灵儿,对不起,我错怪你了。”他低低的说道,但是声音很快被身边呼啸的山风碾成碎末,也不知道身后的灵儿是否能够听见。

“吱嘎”疯狂前行的轮椅突然停住,他惊愕地回头看见灵儿没有半分血色的面容。

“殿下,灵儿不能再陪在您的左右了。”灵儿语气艰难,竟似用尽最后的力气一般,话音未落竟然翻身摔倒。

“灵儿!”他大叫,身形急转,伸出双手接住颓然摔倒的香躯,扶其后背的左手,入手处尽是温热,是血——显是他们冲出王府的时候,灵儿已经中了箭,全凭一股救他逃出的意念支撑,只是此刻却再也无法撑得住了。

“灵儿从来不曾背叛过殿下……因为……因为灵儿最爱的人就是……殿下……”灵儿笑着,瞳孔有些涣散,他只能不住点头,喃喃低语着:“我知道,我知道……”

“可惜不能……再听……殿下……弹琴了……”灵儿断断续续地留下最后的字句。

身尚温热,斯人已逝。

顷刻,泪如雨下。

“沓沓”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追兵已经追来了。

他猛然惊醒,缓缓将怀中的灵儿放置在地面上安顿好,猛然抬起头,双目中透出狠厉的神色。他想杀,只有鲜血才能平复他心中滔天的悔恨!

蹄声愈来愈近,一道迅疾无比的黑影出现在山道的转弯处!

“杀!”他猛地一声爆喝,捡起灵儿扔在地上的长剑,半空中划开一道刺眼的银光径直向来人奔袭而去!

十四、

赫连天泽闻讯赶回王府的时候,菡儿已经成了号钟琴上一具冰冷的尸体,只是面容僵硬之前那温暖满足的笑容却残留了下来。

而他,也不见了。

手下的人说他被一个女子带走的时候,赫连天泽就已隐隐地揣到了事情的经过。当下,连忙一边吩咐手下人将菡儿好生安葬,一边上马除了王府,沿着他逃走的方向追了下来。

赫连天泽在山路之上纵马狂奔,他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何这般急迫,就算傅宗麟逃回悠朝,对此时已是胜券在握的他来说,也不会再构成什么威胁了吧。虽然这般想着,他仍不停地狠夹坐下的战马,心中的焦急仍然火烧火燎地燃烧着,只有此刻傅宗麟站在他的眼前才能熄灭。

前面是一处弯道,转过这道弯悠朝的领土便在望了。

“难道他已经逃了回去?”这样的想法一出现,赫连天泽便觉的有一坚硬的物体哽在了自己的咽喉,让他顿时呼吸困难,心烦意乱起来。

“驾!”赫连天泽狠命地催动胯下座骑,战马再次加速,如离弦之箭窜出了弯道,露出一片开拓地!

一点寒光陡然在赫连天泽的眼前爆起!

赫连天泽猛然一惊,回神的当口,那剑刃已抵住了自己的喉咙。这是真刀实剑的怒视,对面那张俊美的脸孔此刻已因为恨意扭曲,布满血丝的双眼燃着熊熊烈火,如同瞪着一个与他有血海深仇的敌人般瞪着他,仿佛森林里正欲扑食的野狼,等待着将猎物撕碎的时刻。毫不怀疑他下一步真会手起刀落。

赫连天泽幽幽叹了口气:“宗麟你当真要杀我?”

对面的他森然一笑,说不出的落寞,却终究还是甩手将赫连天泽一推,身形后飘,“噌”地收剑入鞘。踉跄不稳倒回一直伴着他的轮椅之上,垂睑,迷离的眼神里暗藏着灰雾般的凄伤。这一折腾,他似乎已耗尽了力气,放软了声调:“我杀了你又有什么用呢?还是救不回灵儿,也救不回这将倾的大厦……”

沉默,冰冷而无尽的沉默

“宗麟,跟我回去吧。”赫连天泽想要说很多的话,但终究还是只挤出了这简单的一句。

“回去?回哪里去……”他眼神迷乱,茫然地看向赫连天泽。

他,能回哪里去呢?天下之大,哪里是他可以“回去”的地方呢?

“宗麟,跟我走吧!悠朝覆亡已是定数,我大齐一统江山指日可待,到时候,以你的才能封侯拜相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赫连天泽舔舔干涩的嘴唇,费力地说着,但他知道这番话并未起到他想要的效果——傅宗麟苦涩地笑着,让他的心都快碎掉了。

“巢之已覆,卵之焉在?”他问,悠朝或者终究不属于他,但却还是他赖以生存的土壤。

“宗麟……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吗?”赫连天泽再也控制不住纷乱的情绪,几近暴怒地吼着,声音在空旷的山谷中传出很远很远,然后飘了回来,不停回荡在两人中间的空地之上。

“明白又如何?”他却平静如一泓湖水,那些时日的朝夕相对,抚琴谈笑,他有什么不懂呢?眼前这个男人说过他们是知己,但谁能保证那些情感不会变得比知己更多。

“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哪怕你要我拱手河山,我亦无怨!”赫连天泽斩钉截铁,一双凤目尽展坚毅,他说的是心理话,只要能留下傅宗麟,他当真什么都愿意做。

“你说的这些都不属于我。”他依然平静,转身想要离开。

“宗麟!”赫连天泽连忙翻身下马,一把拉住他想要转动轮椅的手。

“你不能走,过去我以为,为了这万里河山,我什么都能放,什么都能忍……但是,今天我才发现,只有……你……我不能放……”他回过头去,惊诧地看到赫连天泽的眼眶之中的泪水。

这是他印象中那个坚毅不拔的男子吗?

“对不起……天泽……”他摇了摇头,抽回了被赫连天泽紧握的手,推动轮椅向自己的未来走去……

“宗麟……”赫连天泽痛苦地低吼,他却仿佛未曾听见,没再回头……

十五、尾声

秋风猎猎。

呆坐。

轮椅缓缓而行,脸上已没有了昔日飞扬的神采,早上照镜的时候,瞥见一律银发。哀愁催人易老,当真不假。

呐喊声在城外的原野中如翻滚的闷雷,他已习惯,这些时日一直如此。

天下终不是他的天下,即便那人已经许诺给他,但不是他双手挣来的,要了又有何用?

一夜,又一夜,他的四周只剩下琴声。埋头,只因怕见微弱摇曳的油灯。

一曲,又一曲,反反复复弹奏着花落时最喜的《平沙落雁》,低切的悲声掩不住满心忧伤。

“城门破了,敌人杀进来了!”败兵惨烈的叫声,终于将他从层层的琴声氤氲中唤醒,他茫然地抬起头,看了看周遭原来看守们站着的地方——那里已经空无一人了,他们逃走了。

“哎……”他叹了口气,慢慢地推着轮椅来到门外。

夕阳。漫天的红,红得炽热,红得烈性,红得简直要毁灭一切。

他也要在这片火红之中灰飞烟灭了吗?

笑当年戏语成谶:怕只怕天下不是我的天下。

然而,乱世逢知音若君,宗麟幸甚。

烈火吞噬了一切,过往的忧伤、甜蜜、喜悦、怨恨……

尘埃落定。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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