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婕　

母亲生于民国，属裹脚又放脚族，也就是裹了一半；也属中国有姓无名的最后一代女人。她一生木纳勤劳，年轻时是三村五里有名的能干女人。当她进入花甲时，总要在每年的夏末秋近，去三个姐姐家转一圈，帮她们大人孩子翻洗棉衣。母亲手头快，姐姐的邻居也求她帮做几件，母亲总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姐姐还要赔上针线。

再后来，只有小孩们穿棉衣，母亲要帮姐姐做的活也就少了许多。冬天里，她实在找不到活干，急得坐卧不安，突然又找出年轻时的老手艺，重新做起了儿童穿的虎头靴。最小的我也已经三十多岁，她也有几十年不拿绣花针了，没想到活计还是那么精致。鞋面是采用大红绒布，鞋头与鞋帮断开一部分，做好后再把两面合一起，组成一个猫头样儿，然后就在猫头上，把提前剪好的、有点艺术性的相形如猫的眉毛、眼睛、鼻子和嘴分别均匀地粘在上面，然后再按常规，用五彩丝线一针一针精细地绣出来。比如：水红的嘴里有几颗白牙齿，白色鼻子的鼻孔是黑色的，两条弯弯地绿眉毛下面，一对黑眼睛里翻动着黄眼珠，再配上几条黑胡须，最后在猫头和鞋面的连接处，配上一圈雪白的兔毛，等她做好一只，端正的放在哪儿，乍一看还真是活灵活现，威风凛凛，可谓人见人爱。

母亲先是给亲戚的孩子做，后来是左邻右舍，再后来，大姐试着放在她店里卖，这一卖，倒给母亲卖来了一条财路。母亲一生只知道为生产队干活拿工分，古稀之年却能把自己的劳动直接换成钱，她高兴坏了，人也精神多了。我们再给她钱时，她不单不要，反而给我们的孩子一些钱，用这些卖鞋的钱，还给每个孙女买一个皮箱。

岁月无情，母亲进入八十高龄时，眼睛虽比同龄人好却还是大不如前，绣出的花，叶子不再像叶子，花也不太像花儿了，更因为有点帕金森症，手也抖个不停，我坚决反对她再劳作，说好定时给她钱。

这样过了两年，在我家和姐姐家时她就不再做针线，天天看电视，人也明显地老了很多。虽然看不懂听不明白是什么剧情，有时，也会随着人家笑而笑，偶尔还会骂上一两句，当我问她看得懂不懂时，她说，不知道演的啥，那些男人女人也不干活光在哪儿傻笑，就想骂，要在过去，非饿死他们。母亲在谁家也总是住不久，住一段就闹着要回家，嘴上总是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原来，她回家后，又偷偷地做起了绣花虎头靴来。

我知道她又做起了针线，很生气的质问她，是不是钱不够花。她没看我的眼睛，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说，绣花是慢活，可以长天地绣，手里有活干，日子才过得有趣不着急，比吃饱等死强。

一句话，说得我再也张不开责怪她的嘴。是啊，人老了，我们年轻人看不上她做的东西，可是她如果有个事做，总觉得自己还有用，这样活着才有意思。于是，我不再干涉她绣花，并买好一应所需让人带回去，让大姐还为她代卖。

母亲做好两双大不如前的虎头靴，在大姐店里好久也没能卖出去，大姐就捎信不再让母亲做了，说是费力、费工还浪费了布和丝线钱。看到母亲听后的伤感，我说，那是大姐店里不卖鞋子，知道的人少，你想做就做，布和线钱我出。嫂子也说，九十岁做的绣花鞋，穿在孩子脚上是吉祥的象征，人家知道了还会争着买呢。或许是真有人要讨吉祥，没过几天还真就卖出去了一双。于是，大姐高兴地跟母亲汇报情况并送去卖鞋的钱。母亲接过钱，显得极为高兴，原本是一只手有帕金森症，却是两只手都在颤抖着。刚吃过晚饭，她就让姐姐把最亮的灯打开，想连夜把手里没完工的靴做完。大姐凑近看了看她的针脚线，还是笑笑说，别做了，这呲牙咧嘴的针线，做好也难卖出去。母亲再仔细看了看，也觉得不像样儿，只好放下活计。第二天天刚亮，她就起床开始做了起来，正好大姐做好饭，她也完工了。

这两年，年近九十的老娘亲，不但精神好了许多，连每年严冬要犯的老年哮喘症也不治而愈了，我又送去的钙片，她却说，我好着呢，没病没灾吃什么药，是药三分毒。近年来她只是耳朵有点儿背，还有些家族遗传的驼背。

说实话，母亲做的鞋真是不能入现代年轻人的眼，在千姿百态漂亮而精致地童鞋面前，谁也不愿花钱买一个89岁老人手工做的。既然母亲乐意做，又花不了几个钱，这岂不是买健康的一种最好良方吗。

大姐青年时受母亲传染也学会了绣花，自然绣得精致又好看，只是自己眼镜很不好也久不拿针了，会做的人也更会挑刺，所以，她对母亲的“作品”横看竖看都是毛病，姐姐每卖出一双虎头靴，回家还和母亲说笑一番。说你这鞋子怎么就真有人花钱买呢，要样儿没样儿，要型没型的。

母亲也不接话，手上的绣花针却显得很有力，每扎下去一针都是那么严谨，拉线时也眼不离花，认真地像科学家在搞科研；奇怪的是她那帕金森的手却不再颤抖，反而是那么灵巧。我眼前仿佛出现了母亲中年时的样子，那时，她也是这样低着头，认真地为我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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