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1:
母亲爱听戏也爱看电影,七零年代,电视机在国内还不是很普及,若是哪家的屋子里能摆上一台,那这家可算是过上小康生活了,不过在我看来,那个年代,农民肯定是拥有不起电视机的。照母亲的话说,那年月连电都没有,农村一到晚上就跟下了地狱一般黑得吓人,顶多在屋子里点支蜡烛燃着已经很不错了。
母亲的这话就更是说明了当年能看得上一场电影是多么的不易。
那时的电影与现在可不同,区别是大相径庭的,那时放电影的电影院分两种,一种是露天的,一种在室内,更准确的来说,室内的才能算得上是标准的电影院,露天的充其量只能算做是简易的露天放映场,而露天与室内影院在当年又有很大差别,首先,室内没露天有市场,因为那个年代真正的电影院是不可能建在农村的,基本都是县级以上的城市才能建得起,建在县城里的电影院观众大多都是腰包里有些零花钱的城市工薪阶级,一般这种电影院里不会出现农村的老百姓。
那个年代人已经懂得时髦,在他们看来,去电影院看电影也称得上是一件时髦的事情。
农村人没钱,那年代连地里种的庄稼都归国家所有,民以食为天,吃都吃不饱,你还指望他腰包里能揣上几个零花钱,那是不可能的,妈那时候在农村啊,最大的梦想就是跑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了。一提起当年,母亲总是唏嘘不已的,听着母亲的感慨,我内心也是一阵失落的冰凉。 妈,当年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究竟要多少钱啊?我如此问母亲。
母亲把头抬起来,似乎记忆出现了空白,她皱起眉头,想了好大一会才说,大概一毛钱吧。
母亲说一毛钱就可以去电影院看一场电影,我更是惊奇,不过认真想想也便不足为奇了,人穷的时候一毛钱都会是一个天文数字,所以母亲说从小到大她一次电影院都没去过,这话我信。
那个年代,母亲不过十三四岁,已长成个大姑娘,性格却像个小子,照她的话说便是,性子烈,人也豪爽,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的,力气不比男人小。
那年代,为了丰富劳动人民的精神生活,国家还是拨专款扶持露天电影这个公益事业,什么叫公益?最直白的解释就是你得到好处的时候不必付出劳动不必出钱。
看电影也是如此,那年代有许许多多的团体,他们往往拖着简易的放映设备,离开县城,跑到偏僻的农村为农民无偿放映电影,露天放映场很简单,找一块开阔的地方,搭个台,再扯上块又长又宽的幕布,把放映机往高处一摆,胶片一转,光线一投射到幕布上,电影就算开始放映了。
这便是那个年代典型的老胶片黑白电影。
没有合适的光线,没有舒适的坐椅,什么都没有,连放的电影都很简单,一样的调子,那个年代,无非是一些战争片,比如什么地雷战地道战了,比如三大战役渡江战役了等等。
那时候响应毛主[xi]的号召就是看战争片,城里的放映团一下来生产大队就会用大喇叭广播通知,广播的时候我们常常都还在地里干活,一听到这个消息,那整个人顿时就兴奋起来了,放下手里的镰刀啊抓口(一种刨土的工具)啊就在地里跳啊跳的,高兴啊,城里的放映团能来一次不容易,基本上是一年一次,从年头盼到年尾,好不容易才盼来了,你说能不兴奋吗,那个兴奋劲啊,你大姨二姨都抱在一起,你小姨鼻涕邋遢的,还咧个嘴巴笑,脸被风吹的跟干裂的老树皮一样。提到当年的情形,仿佛又回去重新经历了一般似的,母亲整个人依旧表现得很兴奋。
只要生产队的广播一播,放映团来的日子就近了,来的前几天,我们的干劲可大了,生产队长说只要好好干,放映团来的时候全生产队人人放假都去看电影,这么一说,谁不还拼了命地干,那年代人也齐心,自己的干完了就去帮别人,再累再苦都觉得值。母亲说到这停住不由地笑了,就为看一场电影,呵呵。 大家早就憋着一股子劲呢,所以放映团来的时候全生产队的人把整个放映场都挤满了,也有别的生产队的闻讯而来,站在台上放眼往下望,黑压压的全是人,望都望不到边。 大家你挤我拥的,跟逢年过节赶集一样,老人妇女儿童坐在最前面,其他人都只能站着,有的实在站在后头看不到的便爬到树上或是站在稻草堆上,总之,人人都能想出自己的办法来。
part2:
母亲自然也是这些观影者中的一员,照她的话说,那年代的小丫头片子们可不爱化妆品只爱电影的,都觉得那是个新奇玩意,一束光线一投,里面的人就能动,想来也神奇。
母亲没什么文化,所以她只能用神奇来形容放映机。
为了能占个好位置以更好地看电影,每次放映团下乡的时候母亲总是第一个到放映场,搬个板凳就算是僵在那里了,谁喊都不动,不吃饭也不喝水,有尿也憋着。
我问母亲,放个板凳不就行了吗,谁还会抢你位置啊?
那不是这样说的,生产队的那些小丫头片子,一听说要看电影人都跟疯了一样,到时谁还管你占没占位置啊,只有人屁股坐上去那个位置才是你的,不然,哼哼……
照母亲的话说,那时的同龄女孩个个都是痞里痞气,风风火火的,就是身上有一股野味,性子烈,跟头初生牛犊似的,天不怕地不怕,大辫子一扎,卷起袖子来就可以和男人干架。
那个年代,连吃个饭都要先说一声毛主[xi]教导我们要防止资本家的糖衣炮弹,更不用说做毛主[xi]坚强的战士天天闹文化大革命了,所以唱歌一定得唱革命歌曲,看电影也得看红色电影,那时有什么言情戏啊功夫片啊都没有,那都是资本主义国家才有的东西,是禁品,不许看,只准看红色电影。
不过即使是千番一律的红色电影,母亲也看得格外出神,有时常常是一个片子看了好几遍,可每看一遍都还是热血沸腾的,看电影时,黑压压的一帮子人把各自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眨都不眨一下,生怕眨一下精彩镜头就过去了,那时过去可不比现在过去,现在过去了你把鼠标再往回拖就是,那时一过去可能就一辈子再也看不到了,所以大家都像着了魔似的,一个一个都纹丝不动。
直至看到高[chao]看到过瘾的镜头时,每个人又会禁不住地抒发自己的感情来,打的好,打死日本鬼子,打的好。那时虽然日本人早被赶回东京老家了,可中国人对其依旧是恨之入骨,每每看到拼刺刀或是共[chan*]党的手榴弹将一群又一群的日本鬼子炸得满天飞的时候大家都会很兴奋,觉得心头的气出了,一个字,爽。
当然,那时人表达感情除了用打得好之外还有就是鼓掌,母亲说一场电影从头到尾,鼓掌声往往是不间断的,成千上万的人一起鼓掌叫好,那样的情形想来也是声势浩大。
放映团下来的时候往往是放上两场电影就走,有时兴致好了也放三场,不过即使这样,大家都还是觉得不过瘾,毕竟等了一年了,一年才一次,那年月在农村,人每天的生活除了干活还是干活,就像个奴隶似的,但人还是有精神有思想的,所以当精神上受到那么一点点慰藉后,那整个人都仿佛年轻了好多岁。
放映一完,放映团的收摊子,扯下幕布,拆了台,再收拾好放映机,人对车上一坐就离开了。
只剩下一群纷纷起身的观众,每个人似乎都是意犹未尽。
究竟何时才能等来下一场电影?母亲他们常常是如此感慨。
part3:
小时候,刚开始是想读书,后来实在读不上,日久天长了也就不在想了,可人总得有个梦吧,那年代,人就开始有崇拜了,妈最崇拜的就是那些演电影唱戏的。母亲这么崇拜自有她的理由,照她的话说,一直有个梦想,就是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能出名,这样的梦,我想任何人都曾经是有过。
只是那个年代,可能人的梦想更强烈一些也更无奈一些,虽说那个年代老蒋被赶走了,地主啊资本家啊都彻底的玩完了,人民也当家作主了,可生活还是很艰苦。
在艰苦的环境下,人的梦想也随之变得艰难起来,这不是说你努力就能努力的来的,所以母亲说,有时你努力了但未必会有回报。到最后梦可能还是会成为永远的梦。
母亲便是如此,她虽有梦,但是却找不到一点出路,比如她可以看完电影后自己模仿着主人公再演一遍,比如她时常连做梦背的都是电影里的台词,少年时代的母亲能歌善舞,有着一副好嗓子,能飙起很高的音。
镇里的许多同龄姑娘都觉得母亲有才,长大后一定很有出息,首先,单凭母亲的外貌就很出众,母亲长得像外祖母,外祖母人很漂亮,只是常年被肺结核困扰,脸瘦得都变形了。
母亲常笑着对我说,妈年轻时可自恋了,脸上是从来不上妆的,那时农村女孩谁要是有个胭脂粉什么的那可是千金难换的宝贝,妈可不稀罕那个,一些子闻起来怪里怪气的红粉子能有什么好的,抹在脸上风一吹汗一浸就没了,最多一会儿的香香,妈就喜欢自然美。
正因如此,所以母亲向来都是天生丽质,从不上妆,一年四季脸却从来水润水润的。
妈眼睛特随你外祖母,水灵灵的,格外有神,只是这眼眶上的眉毛,要是不描下根本就没有,哎,当年俺们村里流行一句话,眉淡命苦啊,想人家大姑娘个个浓眉大眼的,所以现在过得都比你妈好。母亲叹着气,妈,别信那迷信的说法,谁说眉淡就一定命苦啊,好多电影明星那眉毛还不是画的啊,你能说他们都命苦啊。我试着安慰母亲,可是从母亲失落的眼神里,我还是看出了,一些记忆,是她内心深处永不会散去的阴霾,就比如母亲那些未曾实现的梦想。
母亲一直想唱戏,这个梦想一直持续到她嫁给我父亲之后。
在认识我父亲之前,母亲依旧是那个长相漂亮做事风风火火的大姑娘,她从来就不服输,也许是年轻气盛的原因吧,为了吸引别人的注意力,母亲常常特意在别人面前表现自己,比如唱歌,比如跳舞,那时生产队搞文艺演出,母亲总是领军人物,拉上一帮同龄姑娘,节目演得有板有眼。
母亲觉得,只要坚持,那梦一定会实现,所以她从来就不放弃,哪怕自己没文化不识字。
可她不知道,一个人,若是没文化不识字,她这一辈子的出头会有多么的困难。
母亲爱戏剧爱电影,照母亲的说法,又晃个四五年,到了八十年代,人也出落的更漂亮更成熟了,胆子也开始变得更大了,八十年代,随着毛主[xi]的离世,文化大革命以四人帮的破灭而宣布告结,中国社会也开始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比如联产承包制的推行,农民种的粮食除了部分上缴给国家外剩下的可以自由处置,随便你怎么着,换钱啊存起来留着自个吃啊。
经济发展了,伴随着的文化也有了进一步的雀跃。
比如以前天天放的红色电影唱的红色歌曲开始变为更广泛体裁的电影和歌曲。
一些香港的电影和歌曲开始传入内地,其中母亲记忆最深的便是周润发与赵雅芝主演的《上海滩》,其中在母亲看来,她最欣赏和喜欢的就是赵雅芝,因为她不但演技出众,而且人长得很漂亮,尤其是眼睛,特别亮特别有神,母亲说她最喜欢看的就是赵雅芝的眼睛。
part4:
前文说过,少年时代的母亲长大后胆子也随之变得很大,这表现在她敢一个人离开家跑很远很远的地方去,其中包括离七里张有十里之远的蒙城县城,照母亲的话说,十八岁之前我是决不敢如此做的,那时胆子再大也不过是在七里张玩,从没想过去外面或者外面的世界到底啥个样。
十八岁的母亲开始迫切地想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是何样。
比如她逮到鱼兔子王八之类的猎物就会拿到县城的集市上去卖,就一个人,母亲往往很早爬起来,因为去县城要走很久的路,若是不早点那回来就会很晚。
去县城首先要过蒙阜河,那个年代没有什么石桥,唯一的桥便是几根树干拼成的木桥。一到夏天,雨多了蒙阜河就会涨水,水可以一直蔓延到桥那么高,有时水急一下子就把其中的一两根树干冲走,镇里找不到合适的树干铺桥,人怕出事就只能憋在家里不动。
可母亲憋不住,照母亲的话说那时也怕,我便问母亲怕什么不是会游泳吗,母亲便笑我太幼稚,说淹死的往往是会游泳的,那时水很大又急,再会游泳的都怕,若是掉进去,怕是再也上不来了。
不过光是怕是解决不了问题的,即使人家不敢过桥,母亲还是敢过桥的。
有时过一个桥都要十来分钟,特小心,生怕脚一滑就掉下去了,不过一过去了就会特有成就感。过了蒙阜河就有大道直接通往县城,走快点,两个小时可以到,母亲算好了刚好到中午,正是做生意的时候。
那时人都还比较憨厚,去集市上买东西的很少有城里的小贩,多数都是农村人,自家种的菜啊养的家禽啊就拿到城里卖,所以集市上从不设固定摊位。
到集市上了,随便找个空地,装粮食的麻布袋子一铺,对地上一坐,前面摆的就是猎物,也不吆喝,就坐在那里就行了,想要的自会来买,也不用称斤两,随便给,合适就卖。
一般中午一到母亲就能把所有要卖的东西卖光,挣来的钱一部分买些油啊盐啊补贴家用,另一部分母亲就留着,她的想法是,攒着然后带全家人一起去城里的电影院好好看一场电影或听一场正宗的黄梅戏。
有时生意不好,那可就惨了,赶着晚上回去,到蒙阜河的时候都黑灯瞎火了,又没个人接,还好,那年代的人还好,没什么人使坏点子,搁现在的人,那还不知道能怎么着呢,天一黑,过蒙阜河可就惨了,首先天黑什么都看不清,其次桥滑,再者水流太急,那哗哗哗哗的水流声听着都让人胆战心惊。
母亲吓得腿软,没谁不怕死的,腿越软就越容易出事,没办法,母亲是走不过去,只得抱着树干爬过去,爬可就慢了,少说也得半个小时,爬过去了也被吓个半死,直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满身出的尽是虚汗。
part5:
妈那时天天去蒙阜河捉鱼捉王八,捉到了就拿到县城去换钱。母亲说。
母亲其实攒下了很多钱,那些钱够她一个人可以看好多场电影的了,但她心里想的是全家人,那时大舅二舅从部队复员回来又要结婚,家里穷,没办法,母亲只得将攒得私房钱全拿出来补贴家用。
因此,到嫁于我父亲之前,母亲都从未去过电影院看过一场象样的电影。
不过母亲还是在同龄姑娘面前哼哼唱唱的,那时不在唱红色歌曲,开始唱流行歌曲,唱的最多的就是上海滩的主题曲,一直到现在,母亲都还会唱,而且更令我惊异的是,她可以用粤语去唱。
妈那时想当电影明星算是想疯了,天天想着有一天能上大舞台,那光线一照,再穿上漂亮的裙子,要多好看有多好看,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谁都给你鼓掌……
母亲这样想得发疯,有一天,机会还果真来了。 那时省城剧院的工作人员曾下乡招聘戏剧演员,到母亲所在的村子里一眼就相中了母亲,母亲告诉我那年她十六岁,梳两条大辫子,穿红棉袄,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可漂亮了。 剧院的工作人员也看中了母亲特出众的大眼睛,便找母亲攀谈起来,姑娘,可愿意唱戏,黄梅戏。 愿意。母亲的声音很大,少年时代的母亲一直是个有着梦想的大姑娘,她想出人头地,想离开那个让她吃不饱穿不暖又读不了书的穷山村,可心比天大,命比纸薄。 母亲还是没能如愿地去唱戏,虽然母亲特爱听戏也爱唱,那个年代没电视,能看个电影已经算是精神上的奢侈享受了,唯一便宜的便是听戏,但演出团队大多都是附近俗掉牙的民间团队。 因为母亲从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所以剧院的工作人员最终还是否定掉了母亲。 母亲说她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剧组的车开走,直至消失在村子尽头,她却只是委屈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抹眼泪,梦想灭了,我就在想,当一个人梦想破灭的时候那她的世界将会怎么样? 母亲还说,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她和外祖父狠吵了一架,理由是外祖母死的早,外祖父重男轻女,只让男孩读书,女孩却只能留在家里做活,正因为没文化,母亲才觉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走到哪都困难。 外祖父当然不允许母亲这么顶撞他,一个小丫头片子,反了你了,于是两把掌便将母亲扇倒在地上。 他不让我读书,我一辈子都恨他,所以他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母亲如此说。 接着,我看到母亲眼睛里有晶莹的光一闪一闪的,梦破灭了,那句话在我耳边则一直回响个不停。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梦,永远的梦,只是,那终究没变成现实,所以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民间团队。 因为母亲从没读过书,斗大的字不识一个,所以剧院的工作人员最终还是否定掉了母亲。 母亲说她永远也忘不掉那一天,她眼睁睁地看着剧组的车开走,直至消失在村子尽头,她却只是委屈地用手一遍又一遍地抹眼泪,梦想灭了,我就在想,当一个人梦想破灭的时候那她的世界将会怎么样? 母亲还说,那天晚上回家之后她和外祖父狠吵了一架,理由是外祖母死的早,外祖父重男轻女,只让男孩读书,女孩却只能留在家里做活,正因为没文化,母亲才觉得斗大的字不识一个走到哪都困难。
外祖父当然不允许母亲这么顶撞他,一个小丫头片子,反了你了,于是两把掌便将母亲扇倒在地上。 他不让我读书,我一辈子都恨他,所以他死的时候我一滴眼泪都没掉。母亲如此说。
接着,我看到母亲眼睛里有晶莹的光一闪一闪的,梦破灭了,那句话在我耳边则一直回响个不停。 我知道,那是母亲的梦,永远的梦,只是,那终究没变成现实,所以终究只是个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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