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父亲节的联想邹老宽

发表于-2011年06月24日 下午4:29评论-4条

父亲节那天,女儿来到家里问我:

“明天就是父亲节,需要什么样的衣服?我给你买,,”

“我一年四季的衣服都有,不要买了。”

“爸爸喜欢吃什么??”女儿问。

“平时想吃什么买什么,天天像过年。”我说。

“我就买几条鮥鱼给爸爸吃吧!”

“谢谢女儿!”

口中说出个“谢谢!”,心里却感到很幸福。物轻礼重,女儿念念不忘的一颗孝心尽在物中。可是,联想自己的父亲,心却在隐隐作痛。父亲悲惨的人生,使我心里的伤痛终生难以癒合。

父亲是个农民,因为家庭经济困难没有上过学。父亲笨吗?不笨,作为农民,农活样样精通,是种庄稼的一把好手。

祖父四个儿子一个女儿,十几亩土地,一间半草房。人多,地少,不够种,祖父带着儿子靠帮工挣点粮食来补贴家庭生活。我父亲排行老二,15岁就跟着祖父在外面帮工,18岁就在有钱人家帮大工, 因为家穷,父亲二十六七岁还没有说到老婆。母亲三岁丧母,跟着嫂嫂生活。通过表叔搭桥15岁就嫁到了父亲家。一间茅草屋做新房,五亩土地是唯一的家产。在那不甚太平的年代,我就在茅草屋出生了,接着妹妹来到了人间。父亲在外帮工、母亲勤俭持家,穷日子还能过得去。

日本皇军打过黄河,到了淮北平原,成立汉奸政权、地方伪持会,利用中国人来统治中国人。皇军和汉奸军队,三天两头到农村扫荡新四军,抢粮,抢东西。奸滛烧杀。地方盗贼撗行,大白天进庄抢掳、绑票,搞得农村民不聊生。一些有钱人家,也四处逃生。有的逃到大西南。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农村有钱人家命都保不住了,哪还有雇工种田的呢!

我父亲失业,一家老小吃饭就成了问题。怎么办?不能在家里蹲着喝西北风,还得想办法出去找活干。听人说,蚌埠是安徽伪省政府的省会,那里也许能找到活干。父亲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了蚌埠。

谁知,他刚进蚌埠,就遇到了盘查,因为他没有良民证,二话没说,带进了哨所。所里一共有六个人,桌后坐的日本兵,旁边坐的是翻译,两边站着四个警察。翻译翻翻眼皮问:“你是哪里人?有良民证吗?”“是灵比县南大邹家人,没有良民证。”“是不是新四军探子?”“太军,我、我不是什么探子,我不认识新四军。”他非常害怕,全身发抖,几乎站不住了。一个乡下农民哪经过这个场子:“先给我吊起来,看他说不说?”于是他被反卷双手,吊在屋梁上。“说不说,你?”“我实在没说的。”“不老实,给我打!警察抡起皮鞭没头没脸地抽起来,一鞭下去就是一道血印。他先是叫饶命,慢慢地只剩下了‘唉呀了。“死硬大大的,辣椒水、汽油的干活!”日本鬼子说话了。他立即被拖下来,先灌汽油,后灌辣椒水,然后用杠子在肚子上猛一轧,汽油辣椒水,混着血从嘴里鼻孔里了喷出来。人立即昏死过去。半天没有苏醒。鬼子兵眼睛一动,警察立刻把一桶凉水浇到父亲头上,他激凌凌一震,吐出一大口血水活过来了。“讲不讲,你!”他愣了半天,才发出微弱的声音“我,我不是新四军。”说着又昏了过去。鬼子兵看着翻译,示意松绑。等他再次活过来,翻译就问:“蚌埠可有熟人,敢保你不是坏人?”“有,我家门侄子邹宽仁在永昌粮行做饭。”时间不长,邹宽仁来了,看到膛叔被折磨得半死,很难过。找车把他拖到粮行。安顿好后,说:“算你命大,要找不到保人,你会被鬼子扔进淮河里的。过后,就把父亲送回了家,他的肝、肺受到严重的摧残,从此,失去了劳动能力,成了残废人。家里的顶梁柱塌了。

如果父亲真是新四军的探子,被日本关卡拿了,折磨残废了,那是为反侵略而光荣负伤,父亲根本就不是新四军的探子,被日本人无辜打成残废,多冤枉啊。这个冤是无处申诉的,侵略战争,屠杀老百姓,胜利者,还要奖励加官进爵呢!

不久,小妹妹因身上长疥疮溃烂感染,高烧不止,无钱医治,全家眼看着我的小妹妹在妈妈的怀里呼吸停止了,当时只有五岁的我,不知是心痛还是恐惧,心一下子跳到嗓子眼,眼睛什么也看不见,耳朵里在打炸雷,两手抱着头,大声呼叫,小妹妹,好像自己马上也要死亡了。妈妈的哭声我一点也听不到。父亲发现了我,赶快走过来,抱住我,发现我的全身在发抖,摸摸我的头,对妈妈说,孩子是吓的,没有事,不要哭了。父亲拍拍我说,有爸爸在,不要怕。我慢慢地平静下来,于是爸爸把我放到土炕上,不知父亲什么时候把小妹妹送到那永远也看不见的地方,我们母子在流泪,父亲那受伤的心在流血。

日本皇军夺去了父亲的健康和劳动能力,但还有个虚弱残废的身体,还有个不屈不挠的坚强意志,他要带着全家顽强地活下去。

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父亲不能劳动,只有要饭一条路了,从来没有要过饭的人,要说出去要饭,还真的有些犯难。说来也巧,东大郑家有个郑明之,要带领一批难民到南方去吃挨饭。父亲对妈妈说,我们没有要过饭,我带孩子跟着他们吃挨饭探探路,有路子了,我再回来带你们。我们父子俩就跟着吃挨饭的队伍出发了。

吃挨饭,各地叫法不一,有的地方叫吃哀饭,有的地方叫吃大户。领队的组织者,带着地方政府的难民证明,到生活好的地区,经过地方政府同意,把难民带到保里(相当於现在的行政村),由保长把难民分到各家各户,负责吃住,一顿晚饭,第二天,一顿早饭后,走人,再走到下一保里。就这样,挨家吃,所以叫吃挨饭,解放后,吃挨饭绝迹了。我们一行吃挨饭的男女老少有200多人,都是穷人,身无分文,没有钱买火车票,就趁天黑爬上南去拉碳的火车。白天到了滁州车站,这些难民带着混身满脸的碳灰走在滁州的大街上,市民们站在远处惊奇地看着,认为这些难民可能是煤矿上来的。难民看看市民的目光,再看看自己,个个像包公,都哈哈大笑起来。过日本伪军关卡的时候,他们看到这些黑乎乎的老弱病残也没有盘查。到了全椒,过了襄河镇,进了丘陵山区,山多人稀,开始按排吃挨饭,父亲带着我分到一个农民家里,晚上喝了两碗米稀饭,睡在锅门前的山草堆上,我紧紧依在父亲的怀里,一觉睡到大天亮。早晨喝了两碗稀饭,开始上路,从早晨走到中午,肚子饿得咕咕叫,一直走到天黑,好容易才走到下一个保,到了农民家里,两碗稀饭还没有喝完就睡着了。就这样父亲拖着疲惫的身体,领着我坚持着走过一保又一保。

屋破就怕连阴雨,衣单就怕寒雪天。到了11月,东北风刮起来了,雨下起来了,连阴雨来了。本来就单薄的破衣服被细雨一浇,很快就湿透了,东北风一吹,寒气直往心里钻,我冻得直打牙拨鼓,父亲看着我弓着腰,两只小手紧紧地放到肚子上,他紧走几步,走到我的左边,用右手搂着我的右肩,用力把我紧紧的搂在身边,用他那湿漉漉的冰冷的身体挡着东北风雨,艰难地在雨中走着,我深深地感到父亲的心在颤抖,他的体温在下降。但从父亲的心里却传来无限的温暖、深沉的爱。

晚上赶到农民家里,南方农民的屋很矮,草芭草顶,不能用火烤衣服。父亲就把湿衣服脱下来、把水拧掉,用草把人厚厚地包起来,这样,身体很快就暖和起来了。我们舒舒服服地睡一夜。外边的细雨在不慌不忙地下着。如果再这样下去,难民天天泡在冰冷的雨水里,那肯定会出事的。有人会问,人不留人,天留人,阴雨天,不能住在农民家里不走吗?农民不会同意的,规定给难民两顿饭吃,完成任务后,外面下刀子你难民也得走路。父亲会打蓑衣。经过户主的同意,利用稻草织两件雨衣和两双草鞋。同时父亲指导其他难民朋友织蓑衣,第二天,我们在鞋子外面套上草鞋,披着蓑衣走进慢天的雨幕里,走路脚不滑。蓑衣披在身上,避风又挡雨,再也不会淋透衣服了。我用十分感激之情望着父亲,父亲拍拍我的背说,路滑,注意走好,不要滑跌倒。

在那恶劣的环境里,害怕发生的事还是发生了。在非常脆弱的难民里,一个60 多岁的老头,本来就有哮喘病,加上连续遭受风寒侵袭,高烧不止,更没有条件医治,很快,魂归他乡。有两个小孩,经不起恶劣天气的折磨,感染风寒,还没有看清楚眼前这个世界就走了。这匹难民在风雨中艰难地走着,走出了全椒,进了含山县,不断的有难民掉队,掉队的那些难民,后来如何?不堪回首。快过年了,难民队伍在雨雪交加中,好容易来到了含山县北郊的城皇庙。

领队的郑明之带着这帮难民实在不容易,快过年了,这是个好机会,叫大家学要饭,一只碗,一根打狗棍,一张会讲话的嘴,学会了,就多一个生存的路。

父亲带着我到一个村庄乞讨,走了五六家,才讨了一勺饭,父亲说,你先喝,我再要,不知好歹的我接过父亲的碗,头都没抬一下,刚觉得一点香味没了。后来,好容易又要到一勺米饭,父亲又给我吃,我叫父亲吃,父亲吃了两口说,我吃两口垫垫肚子就行了,你吃吧,我接过碗,几口,全下肚了,一天下来,我还没有吃饱,我问父亲,你饿嘛?父亲说,一口饭,撑一天,不想就不觉得饿了。我眼看着父亲要的饭,先尝一口说,我吃过了,孩子吃吧,父亲为了让孩子多吃一口,自己却忍着饿,说吃一点就行了。我一下子明白过来了,再不能叫父亲挨饿了,我已经六岁了。第二天,我对父亲说,我是大孩子了,我能自己能要饭了,我接过父亲的要饭棍,端着碗向村里走去。父亲紧紧地跟在后面,进村的时候,我回头看看,父亲在远处看着,用手势鼓励着。我第一次走到人家的门前,心嘭嘭嘭直跳,站在门边把父亲叫我要说的话全忘了,一个大男人叫我走开,我拖着棍就走,不知怎么走到另一家,心渐渐平静下来,我仍然没有开口,一个老大妈,看到我还是个孩子,给我一勺子饭,我三下五除二地吞下了肚。我走到一家门口,突然三条窝狗一起窜上来咬我,幸亏主人来得快,我才免一次伤害。父亲在远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他赶紧跑过来,对我说,都怪我没有对你说清楚。不要怕,到门前,首先看一看,主人家有没有狗,狂叫的狗不一定咬人,见人不叫的双眼凶狠的狗咬人,手里的要饭棍是防狗的,不是打狗的。看到狗上来咬人了,你把棍扬起来,做打狗的样子,狗就跑了。后来,看到狗要来咬我,我把棍举得高高的,那狗还真的跑到远处叫,不敢上来咬人了。小孩要饭容易得到主人的同情,要得多,后来,我们父子都能吃饱饭了。

我们和邹立帮一家,离开了吃挨饭的难民队伍,来到了和州水姑庙。过了春节,我们父子又来到了和州城里的城隍庙。庙里的住持劝父亲说,你们家里这么穷,带着小孩四出要饭,孩子太小,什么时候才能苦尽甜来?苦海无边啊。阿弥托福,把你的孩子交给佛,也许将来能修成正果。父亲对我说,你生在我们这个穷家,日本人来了,弄得我们四处逃荒,如果你愿意留在庙里,也是好事,起码一辈子有吃有穿。我很小,哪有什么主见,父亲叫我留在庙里当和尚肯定是为我好。小和尚带着我到剃头铺剃个和尚头,洗个澡。父亲一夜翻来覆去,没有睡觉。一时把我搂在怀里,一时又翻过身去。后来,我一觉睡到大天亮。父亲早早把我叫醒,说父亲不能叫你当和尚,于是拉着我找到住持说,这事,我还没有跟孩子他妈说,我把孩子带回家,征求孩子妈妈的意见,如果她同意,我就把孩子带回来交给师父。师父说,你们尘缘未了,回去吧。父亲舍不得我出家当和尚,以推托之词把我带回了家。回到家,没有一点粮食下锅,只有再次出来逃荒。

父亲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为了全家的生存,他坚持把我们带到了上海,住在长阳路的菜市场里。开始父亲还能出去要饭。后来,走几步路也能累得喘不过气来。妈妈和我带着父亲到医院看病,医生诊断后说,内伤太重,缺乏营养,还有低烧、病情相当严重,急需住院治疗。医生问妈妈说,你们是做什么的?妈妈说,我们是安徽人,来上海要饭的。医生说,住院需要很大的一笔费用。妈妈说,我们身上连一分钱也没有。医生说,我也是帮老闆干活的,也是爱莫能助。父亲说,富人治病,穷人任命,不要找他们了,我们走吧!妈妈怕父亲死在上海,就托邹明秀顺便把父亲带回老家。到家12 天,父亲带着悲凉、仇恨、饥饿、疾病离开了人丗。死后,没有棺材,卷着一条苇蓆走了,那时,我已经八岁了,跟着妈妈呼天拜地求神仙,却没有任何回声。

父亲节,女儿问我需要什么,我给你买。我听了后,我感谢女儿的孝心;联想到我的父亲,我强忍着泪水,身在发抖,心在流血。父亲在饥饿的时候,我没有能力给他一碗饭吃,父亲需要治病的时候,我的身上没有一分钱。父亲卷着苇蓆走了,他在天国里,一定是一贫如洗。父亲的祭日,儿子给你送去大量的金银财宝(纸做的),我知道那是为了弥补儿子的一颗不孝愧疚的心。我不能忘掉父亲的养育之恩。我有好多次梦到父亲没有死,和妈妈来到我的身边,我高兴地告诉父母亲,改革开放,人民生活富裕了,儿子当了教师,有搂房,有工资,好吃的东西你吃不完,好穿的衣服你穿不完,病了我有钱给你治。你们尽享清福吧!看到你们享受着幸福美满的生活,我非常高兴。一梦醒来,也不知流了多少泪水,厚厚的枕巾湿透了。亲爱的父亲,今生今世,你的儿子是没有办法尽孝了,如果有来生,俺们再做父子,我一定要加倍孝敬你老人家。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邹老宽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 编辑点评 ☆
风雨秦淮河点评:

父亲节的感想,感人至深,如实的语言,真挚的笔触,令人怦然心动!欣赏,问好作者!

文章评论共[4]个
邹老宽-评论

谢谢编辑的好评和鼓励。at:2011年06月24日 晚上9:17

文清-评论

再发稿时注意文章的规范排版,祝朋友周末愉快!at:2011年06月25日 下午6:04

邹老宽-评论

谢谢文清先生的关心。在百忙中,指出文章排版中的问题。at:2011年06月25日 下午6:56

香妃竹-评论

文章真切感人。欣赏!at:2011年08月23日 凌晨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