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已经亲历了几次亲人的离去,悲伤和痛苦都是止在他们离开了我。
2009年,我目睹了母亲被埋入土地的全过程,无语又无助地看到母亲静静地悄悄地离我而去,脑子里一片空白,感觉自己的心也随着母亲埋在土中。直到现在,只要想起母亲,当时的场景依然浮现在我眼前。想想人生,只是才几天的功夫,我最爱的母亲就完全消失了,将化作一抔泥土,她的一生就这么简单地划上了句号。
回想母亲生病时孩子们的种种不应该,我心里就窝着一股气。安葬母亲时,我没有如以前哭父亲那样只顾大哭,而只是站着看他们如何挖土坑、如何将母亲放在土中。心里不由得想到,病弱的母亲躺进这冰冷的土里怎么受得了,去世已17年的父亲会不会如在世时一样呵护她?我不再擦拭流不完的泪水,模糊的眼前不由得再现出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
姨妈说:“姐姐是最善良的人,小时候村里闹土匪,父母嫌我是女孩儿,把五岁而多病的我扔了不要,是姐姐冒着生命危险不顾一切的背起我,一口气跑到安全地方。当时,我眼看着拥挤的人群踩死许多小孩子,不是姐姐哪有我这一生啊。”
最小的婶子是童养媳到我们家的,刚刚十岁多的她哪会干什么家务活,就是这样子,也得和别的妯娌轮流做饭、推磨等繁重家务,轮到小婶时,总是母亲帮助并且手把手的教了她两年,别的妯娌还笑话她多事。小婶经常说,她一直把母亲当成最可靠的亲人。小婶由衷地对人说:“我一生最佩服的人就是三嫂,她不单善良热心爱帮人,还从来不说脏话,更没有一般女人们的恶习,专说人是非长短,她一生没跟任何人结仇。”
从我记事起,没听到母亲骂过任何人,更没谈论过哪个人的是是非非,也没听她说帮助过谁,有恩于谁。跟父亲为什么事吵几句时,也总是父亲最后说了算,她只是默默地服从。即便是父亲刚骂过她,吃饭的时候,父亲不回家先吃第一碗饭,母亲也不会让孩子们先吃,更不会自己吃东西。我们吃剩下的饭菜,母亲从不随便扔掉,就是还有一颗米粒她都用手弄着吃下才洗碗,还告诉我们一颗一粒粮食都来之不易,吃了应该,浪费有罪。她常常教育我们,要尊重长辈,多做好事善事,不准出口伤人或骂人。哪怕是家里物品和家禽丢失了,母亲也从不开口骂人,总是说自己以后得小心。
有个叔伯嫂子,天生弱智,母亲一直像亲婆婆一样帮助她,甘愿为她的孩子做棉衣和鞋子。特别是姑表哥的一句话,让我吃惊不小,他说母亲胜于他的亲娘。因姑妈早逝,尚小的表哥家,每年总是直接把摘下的棉花送到我家,而母亲却把这些棉花变成衣服和鞋袜再送给他们几个孩子,这种恩情,在穿衣全靠手工的年代谁说不胜似亲娘!
姐姐们相继成家后,谁跟丈夫生气了,回娘家诉苦时,父亲总要骂几句,母亲却还说“一个巴掌拍不响。”无论姐姐怎么哭着不愿回家,母亲都不再理。
我总感觉母亲一生是做鞋子是最多的女人。先不说姑妈留下三个孩子的鞋袜和衣服都是母亲从棉花变成的,我只记得比母亲小12岁的姨妈,年轻多病,整天跟医院打交道,姨妈有六个高矮不同的孩子,童年印象最深的就是我跟母亲一起送鞋子。没谁的就要打架,这一送就得六双。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再没有人穿难看的手工布鞋了。母亲冬闲无事急得不行,就做起了幼儿穿的绣花虎头靴。先是送给村里邻家孩子穿,再就托大姐给出售,结果,就一发不可收了。记得从她六十多岁一直做到八十多岁,也不知道做了多少卖了多少钱,反正家里人或多或少都花过她卖鞋子赚的钱。
说实话,八十多岁的老人,再好的视力也还是大不如前,何况绣花儿这种小针细线的功夫活儿,更需要高倍的眼力才能达到美好的成度,再后来,她的手工,实在让现代爱时尚的年轻妈妈看不上眼,就无法卖出去了。可母亲还是闲不住,由于身体越来越差,走路很困难的她,仍然不愿无所事事,用她自己的话说“没事做就是吃饱等死的没用人”。于是,她又拿起针线,为村里有小孩儿的人家无偿做鞋子,而且说明不要任何回报。直到她生病的最后几天前,还刚刚做好一双小儿鞋子,说是为邻家就要临产的孩子准备的。
就是这样的母亲,却在老年时遭到自己孩子嫌弃,刚生病就买回冥纸和鞭炮,希望她早点西去(过世后需要的物品),而不是积极采取救治措施。
虽然我后来极力挽救,还是没能留住她老人家。回想母亲从生病到离去,只不过才短短的十五天时间,孩子们却埋怨母亲误了他们赚钱。
当我得知母亲过世消息的那天,却遇上一场多年未见且是过早又罕见的大雪。等了一天一夜才坐上火车,一路上,目睹着广袤的白茫茫一望无际的大地,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郁闷,雪是因冷而下满大地,却是靠温暖来溶化,溶化后的大地上就会把美好和丑陋显现出来。是非曲直,我要在母亲葬礼上与他们好好理论一番。母亲在那么艰难的条件下养育了我们四个,现在我们在这样优越的情况下,四个人却不能善待一个母亲?可笑的是他们初一、十五还去寺院上香念佛,佛祖的宗旨是普渡众生,对自己的母亲都不愿尽孝,哪能生起善良和博爱之心献于世间?窗外快速闪过的村庄,大雪压断了许多树枝树干,让我更加悲伤难忍,泪水几次夺眶而出。
手机振动起来,也打乱了我痛苦的思绪,朋友发来短信:“佛是智慧的化身,物质不灭定理,更是人生的自然现象。你母亲一生那么慈悲一定会升到极乐世界去。”
几经辗转终于回到老家,母亲已穿戴整齐静静地躺在棺椁里了,我全部的气愤和疲劳都化为悔恨,怪只怪我这个不中用的女儿,没尽到自己应尽的责任。母亲是那么疼爱我这个老幺女,可我却因为家里有年幼的女儿和工作走不开,而无法为她送终。想到自己尚有不足之处,何必去一味地责怪别人呢,母亲一生那么宽容,她一定不愿意在她最后一次与世界告别的盛况中生出事端来。
大姐说,在给母亲穿衣服时,她已经停止呼吸了整整一天了,可老人的身体依然温软如绵,在棺椁里像平时睡着一样安详。我从侧面看着母亲平静地面容,想拉一下她的手却已无法实现,刚生病时,我匆忙回来才为您剪了指甲、洗了脚,怎么这一转眼的功夫就阴阳两隔、不能亲近了?真是不怕千里远就怕隔块板啊,这个“板”真是太可怕了!
整个葬礼中,我先是沉浸在悔恨里,又听姨妈、婶母和亲友述说母亲一生的宽容和礼让,我的气也在慢慢消退,许多是是非非都无法与超大度的文盲母亲比较,但我内心深处的结,依然无法解开。
不忍心让母亲看到她不喜欢的场面,打算葬礼后再理论。一夜深思,既然母亲能够那么安然又平静地去,说明她一样宽容着他们,我再争论反而让母亲不安宁了,是让母亲心安还是非要自己心安?我选择了母亲。
第二天起床,洁白的雪花覆盖了父母合葬的一半新、一半旧的坟包,我感到母亲正安静地睡着、或者是正平静地跟父亲拉家常,她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
转眼两年了,心里的结还是不能完全解开,每当特别纠结时,我就回想母亲一生的慈悲和宽容,她那么安详地走完了人生,已经很圆满了,我为什么还在苦苦纠结,让她在天之灵不能安然呢?
放下吧,放下一切,明天的太阳依然会明媚灿烂。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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