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上身着一件现今已少有人穿的土布衣服,下身套着一条绿色军裤,脚穿一双黑布鞋,立于自家那间小草屋门前,目不转睛地望向村口位置———望眼欲穿。她,今年已经整整八十岁了。岁月使她容颜日渐苍老,却丝毫未销蚀其天生优雅的气质。身上常穿的那几件已经褪色的老旧衣衫,也总是被她漂洗的一尘不染。她伫立在黄昏的余晖下,前额若银丝样随风拂动的刘海,一如她当年姑娘时,那般飘逸,那般轻柔。
她,依靠耕种几亩薄田果腹,是一位既普通又很是有些传奇色彩的乡下女人,她的名字叫金花。金花每日黄昏均会站在自家门前,向着村口的方向翘首遥望。年复一年,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岿然不动。她是在等待一个男人的归期。这个男人是她的未婚夫,名叫赵铁柱,一名在1950年去朝鲜作战的中国军人。
金花与赵铁柱是同村人,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又均是失去父母的孤儿,同病相怜,惺惺相惜。若不是发生1945年的国共内战,他俩大概也早就顺理成章的结婚了。1945年的冬天,青年赵铁柱在老家原吉林省双城县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此后,跟随部队参予了辽沈战役与平津战役,在北京接受过首长的检阅,在湖南剿过匪,也受过几处险些索他性命的枪伤。但总算大难不死,从冰天雪地的塞外龙江一直打到了棕榈妖娆的海南岛。
内战一打就是四年,在这度日如年的四年里,金花每时每刻都在牵挂着自己心中的挚爱赵铁柱。她知道,赵铁柱是一个嬴弱有余,孔武不足的男子。于是,天真善良的金花便每日站在自家门前,眺望村口,为终日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他祈祷,祈福。庆幸的是,仿佛是金花的祷告感动了上苍,无数与赵铁柱一同奔赴关内战场的关东大汉都命断疆场,而赵铁柱却有如神助似的,侥幸般活了下来。并且幸运的是,没有落下任何残疾。
1949年,参加完北京天安门阅兵仪式的赵铁柱回到了阔别已有四年的故乡。傍晚,村口相见的那一刹,鲜花一样年纪的金花开心激动的哭了,被日头晒的黝黑的赵铁柱腼腆憨厚的笑了。几天后,于一个秋叶翩跹飘零的黄昏,两位在思念中承受四年煎熬的一对挚爱男女,在一片火红的高粱地里私定终身,灵与肉炙热且完美的结合了。
她问他:“还打仗吗?”
他说:“不打了。老蒋都跑了,还打谁?”
她雀跃地笑了,随后搂住了他的脖子,凌乱的头发一股脑地涌入了他嶙峋的胸膛。此时,被幸福萦绕着的她,笑吟吟地问:“柱子,那你还当兵不?不如转业吧?你现在是连长,转业会被分配到城里工作的,那时,我也就成为一个干部的婆娘了,呵呵。”
他说:“嗯那,金花我都依你。”
赵铁柱回家探亲的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溢满欢笑的日子即将被子夜空际的思念所代替。当赵铁柱离开老家的时候,是金花去城里火车站送的他。缱绻不舍的一对比翼鸟在车站惜别时,均是认为他们彼此将会于未来很快见面的,并且永远都不会再遭分离。赵铁柱说自己会尽快办理转业手续的,现在不打仗了,国家就不需要养活这样庞大的军队了。金花含泪说铁柱你要自己保重,我会每天都想着你念着你的。南去的火车开动了,金花随着火车滚动的车轮小跑着,不停的哭,不住地抹泪。赵铁柱把自己的头伸向车窗外,不停的挥动军帽,不住地安慰金花。金花听不清赵铁柱在说什么,火车隆隆轰鸣,湮没了爱的呼唤,却使爱的渴望更加殷切。渐渐的,透支体力的金花被加速的火车远远抛在了身后,在赵铁柱的视线内逐渐模糊,化为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此一别,居然是他们两人的最后诀别。此去经年,对金花来说,良辰美景均若虚设,剩下的便是一段又一段的回忆了。
送走赵铁柱,回到村中的金花在心坎内憧憬着无限的幸福。虑事周到细致的她,想到赵铁柱马上便要转业回到故乡工作了,只有几件破旧的军装是不体面的。冬天马上也快来了,恰巧家中存有一些放置许多年的羊毛,就为未婚夫裁做一件厚实暖和的羊皮袄吧!白净俊郎的他,穿上那既保暖又合身的羊皮袄一定更加威风帅气呢。———想到这些,金花甜蜜的笑了。
皮袄是用差不多一年的时间才制作完成的。心灵手巧的金花,每一针每一线,都倾注了自己的心血,都倾注了自己那浓浓的爱意。多少次,锋利针尖刺伤了她芊细的指尖,鲜血流出,她都立即把手从皮袄上迅速移开,怕自己的血弄脏了这件皮袄。多少次,她都静静坐在灯下,仔细打量着自己的作品皮袄,想象铁柱穿上时的模样。更是幻想赵铁柱尽快回来,他们就可以结婚了。双宿双飞,朝朝暮暮该是一件多么浪漫旖旎的事情呢!
但是,赵铁柱在1950年的春节却未能回来。他给金花陆续写了几封内容言简意赅的信,先是说,南方匪患严重,部队要执行剿匪任务。后又说,军委可能会调遣他们的部队进攻台湾岛,所以今年春节战士不许探家。———直到收到1950年10月份的一封信,使金花期待赵铁柱近期转业回故乡成婚的美梦化为了一个虚幻的泡影。信中说:亲爱的金花,我们的部队又要开拔了。不是去进攻台湾,而是去朝鲜。到那里与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所谓联合国军进行战斗。听说美国目前是世界上最为强大的国家,但我们中国不怕他。一定要将他消灭,将他灭亡。在异国他乡的战斗可能会艰苦卓绝,也许可能会历时漫长。或许戎马倥偬的生活将成为我的宿命,但金花你要等我,等我回来,我要佩带着荣誉的战功勋章娶你,我想你金花……
并不识字的金花在听到村中那位私塾老先生读完信后,惊愕地立在那里,愣了,呆了,泪也落下了……什么美国,什么朝鲜,什么联合国,他们和我们夫妻恩爱偕老又有什么关系呢?
(二)
朝鲜战争一打就是三年,到了1953年,以美国为首的多国部队与中国均已没有能力再发动大一些的战役了。
三年中,金花每天都在收音机旁倾听关注朝鲜战争的局势。而赵铁柱却好象是从这个世界上消失蒸发了似的,除了在向朝鲜开拔前给她写了一封短信,便从此杳无音讯了。金花是害怕的,更是担心的。想到在1945年赵铁柱入关打国民党时,她每天都是望着村口为其祈祷的。于是,她又和1945年一样,每天黄昏一个人静静的站在自家门前,企求自己能够再次感动天地,打动神冥……
一天,心乱如麻的金花去问那位曾帮她读信的私塾老先生:“大爷,你说自从柱子去了朝鲜,怎么一封信都没给我来呀?我这心里成是忐忑慌张了。”
老先生倒是稳重的,他扶了一下架在鼻梁上的眼镜,慢悠悠又带着几分神秘的说道:“金花呀,现在是非常时期,美国和国民党的特务可能就有许多潜伏在咱们中国。柱子是个军官,听说都提营长了是吧?是个有出息的小子。咳、咳、咳……”老先生喝了口水压住咳嗽,表情露出几分喜色,他继续说道:“柱子是年轻有为的军官,因此特务们也一定会注意他的动向的。所以呀,到高丽打仗与咱们和国民党自家人打不一样。安全起见,组织和柱子个人都是不会轻易与你联系的,懂吗?”
金花眼眶噙着泪,听的一头雾水,但仍然还是不住地点着头。与老先生交谈后没有过多久,一天,电台的广播宣布为期三年的朝鲜战争结束了,美国退回至三八线以南。
随后,金花便整日在村中看到那些胸前挂满勋章的战斗英雄和缺胳膊少腿的荣军,陆陆续续返回故乡。她问那些回乡的军人,问他们是否知道赵铁柱的消息,得到的回答均是不知道或没听说。但是,金花每天都在给自己一个绮梦般的希望,希望于某天黄昏看到赵铁柱出现在村口———他依然是高高的,瘦瘦的。
朝鲜战争结束四个月左右,村里的老支书来到了金花家,告诉她两位军人正在村支部等着她。金花非常开心兴奋,又有些害怕,她知道军人是一定知道赵铁柱的消息的。可是,感觉支书的表情有些怪异。但急切想知道铁柱目前情况的她也没有多想,三步并两步地与支书向村支部奔去。
在村支部,两位军人拿着一些材料和档案。正襟危坐,神态威严。
“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军人审问式的问道。
“金花。”金花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一时有些怯了。
“你是赵铁柱什么人?”军人问。
一股不详之兆跃上金花心头,她颤颤巍巍,嗫嚅着回答道:“我—是—他的未—婚妻……”金花头埋的很低,两只小手不住地扯着自己的衣角,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军人眼神怪谲,上下打量着金花,“未婚妻?就是还未结婚对吗?那么,赵铁柱的爹娘呢?”
“他爹娘都在43年的霍乱中死掉了,金花的爹娘也是那一年死去的。她和柱子都是孤儿,就为这,他俩才走到一处的。唉!柱子在这村子也没有其他的亲戚了。”旁边的村支书叹息着说,他替金花回答了军人无情刻薄的问题。
“哦……”两位军人用眼神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然后,其中一位军人端起一份材料抑扬顿挫地宣读道:“赵铁柱,男,原籍吉林省,现属黑龙江省双城县人,隶属xx军xxx师xxxx团,职务副营长。于xx战役被美帝国主义军队俘获,经受不住敌人的威逼利诱,屈膝变节,现已经叛逃去了台湾投奔蒋介石匪帮……今后凡此人亲属必须与其划清界限,痛唾其叛国叛党的丑恶罪行……”
金花简直是不敢想象这一切会是真的。直到军人们走了,她还怔怔的愣在那里。
自从那天起,金花在村中便再也抬不起头了。每到深夜,她都会把那件缝纫精细的羊皮袄悄悄地拿出来,在对它轻摸柔触中,回忆与铁柱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品位他憨厚的性子和清秀的外表。热泪盈眶的她心如刀绞,如何都想不通柱子会是一个叛国者。
随后,左倾势力掌握国家权利与社会舆论导向的日子便来到了。
村委会组织批斗彭德怀,金花被拉去陪榜,因她是叛国军人的未婚妻。后来,批斗刘少奇与邓小平,金花又被拉去批斗,因为她的未婚夫正在台湾为资本主义反动派效力。批林彪,金花更要被拉去批斗,林彪是四野的头子,而赵铁柱原来就是四野的军官,并且是一个可耻的叛徒。———反正,好事情是从来没有金花的份的,只要一有运动或风吹草动,村子里的人总是第一个想到她。县城里的公安局也来找过金花几次,调查询问一些关于赵铁柱的事情,在发现她没有什么可疑的问题和从她这里也得不到一些有价值的材料之后,慢慢地,也就不再来了。
也有好心的姐妹在背地里给金花出主意:“你和赵铁柱也没有登记结婚,何必为他受苦?你年纪还不大,长的又漂亮,再找个人家也并不是什么蹬天的难事。下次再开批斗会,你挺身站出来第一个批判赵铁柱,和他划清界限。在自我检讨时,就说你是被柱子蒙骗了……不就完了吗?”
金花没有回答。但是人们惊讶的发现,她从此以后再也不说话了,整个人似乎完全变了,甚至连哭与笑都失去了。就象一个没有灵魂的稻草人,每天傍晚站在自家的门前,向村口遥望。
(三)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大陆与台湾两岸实行了三通。国共两党可能再度合作,国家统一一时有望。
某天,新上任的村支书来到金花家,告诉了她一个惊人的好消息。赵铁柱在台湾还活着,目前县统战部已经联系上了他……近期他就要回到咱们故乡了,做为台商给家乡的经济建设投资。
“他有没有提到我呀?”金花喃喃着说。这是她近二十年后说的第一句话。二十年后的金花,历尽风雨沧桑的劫波,已不再是少女时代那般娉婷清秀了。缺乏营养,又憔悴苍老的她,头顶已是布满了霜雪白发。铅华尽洗的心,宛若一潭平静的秋水,难漾一丝波澜。但听到支书的话,此刻那业已死去许久的心,仿佛又在瞬间荡起了微微涟漪……
“那倒没有……”听到金花说话,年轻的支书一脸惊诧,村民们均以为金花已经哑巴了呢。
赵铁柱回来的那一天,村支书带着金花去省城的机场参加了迎接活动。因为听说几里地之外的一个村子也在争取赵铁柱,并且信口开河地说赵铁柱是他们村子出去的人。
在机场侯机大厅,看到迎面走来的“赵铁柱”,金花呆住了。他不是赵铁柱,是另外一个男人。赵铁柱的模样早已牢牢地印刻在了金花的心里,他是白皙瘦弱的。而眼前这个男人,又矮又胖,一脸福相。
金花要这个男人解释。
男人说,1950年部队刚刚进入朝鲜,不懂现代化战术的他们就败了。在美军发动进攻的那夜,还在战壕中脱衣睡觉的他们仓促应战。慌乱中他和赵铁柱互相穿错了上衣,结果,他被美军俘虏了,军人证件上写着他的名字是赵铁柱。男人解释道,他也不想这样,但美军一口咬定他就是赵铁柱,营长和团长都已经战死了,美国人需要赵营长这个暂时被俘的军衔最高军官为他们的战绩做广告。赵营长是个好人,我是他的勤务兵,男人说。
那他呢?他没有被俘虏吗?
我不知道赵营长在哪儿,但他应该没有被俘获。男人说,可奇怪的是那张阵亡名单上没有他的名字,也没有我的名字。这是这些年来我在台湾一直感到有些蹊跷不已的事情……
听到这儿,金花便在也不能自己了,把持不住的她泪如泉涌,几十年的委屈仿佛在这一瞬间一下子倾泻了出来。这是她在二十年间第一次在外人面前失声痛哭。以前遭受了那么多的屈辱和命运的恫吓,她都是没有哭的,但今天却是哭了。是啊,赵铁柱根本就没有叛国,没有投敌,而仅仅是因为一次穿错衣服,一个小小的战场中慌乱闹剧,却使生死不明的赵铁柱和她,承受了那么多令人难以承受的侮辱和苦难……怪眼前这个假的赵铁柱吗?怎么能怪他呢,他也是一个受害者啊!
看到金花哭的纵横恣肆,那位台商,假的赵铁柱窘了,村支书蔫了……
回到村子,金花从箱子内又拿出了那件羊皮袄,这件羊皮袄在三年自然灾害饿殍遍野的岁月有人要出五个玉米饼子和她换,饿的已是眼冒金星的她都是未曾同意的。今天,她要把它挂在自家门前那棵醒目的老柏树上,让它自由的沐浴盛夏阳光。———它是光荣的,能够见得光,因它的主人并不是一位可耻的叛国者。
之后的岁月里,金花仍然在每天黄昏站在自家门口向村头张望,她相信赵铁柱依然还活着。她要为他祈祷,为他守侯———也许,在某一个晚霞绚烂的黄昏,他会回来的,并且还手捧一簇新鲜芬芳的金达莱。
后记:这是一篇本人凭想象而杜撰的故事,故事中的人物与情节皆为虚构。做为作者,我仅仅想写一篇描述战争带给人类世界创伤的短文,抨击战争,引导读者们进入战争背后那些受害者怆然凄凉的内心。战争,是人类创造文明以来最为丑恶的陋习,但人们却大多对此陋习熟视无睹,甚至讴歌战争。在战争年代,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不单单是那些在战场上英年夭折,马革裹尸的男人,还有无数的女人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倚于某一面门扉,遥望远方,于焦灼痛楚中,望穿秋水的殷殷期待……我希望这个世界从此不再有悲剧发生,永远没有战争。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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