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照里

春飞

穿鞋时无意看到了那双帆布鞋，一直没有洗，上面还沾有观澜溪谷的泥巴。我决定，再去看一看观澜溪谷，看看那里的水，看看水上的船，看看岸边的密丛。

从家里出来到现在，算来正好十天。跟以往假期一样，仍然有一些关心者或无意者问我：“放假不回家，留在这做什么？”每一次，我轻松地把手一扬：“留在这里奋斗啊。”似乎我的手上攥着一张许可证，上有家人的亲笔签字。我不再因为畏葸而羞羞答答、吞吞吐吐。

无心插柳柳成荫。本来不是为了赚钱而留的，却自有兼职找上门来，几天跑进跑出，食宿无规，忙碌中暂时消停了心中的千头万绪。刚刚忙完活，一觉醒来，阳光又变得慵懒了，人开始心神荡漾。

前两天，初中好友小亚租了一个房间，邀请我过去玩。她很是勤快，每次来我这里，总能三下两回地把我乱糟糟的床收拾得有模有样。这一次租了房子，她更是不例外，才一会儿工夫，家该有的摆设，都让她勾勒出来了。她住在二楼，五楼是她的学长和另外两个同级男生，总是经常来访，白天敲门，深夜也敲门，我对他们的行为很反感，直接表现为不打招呼。可是小亚她不一样，她对别人的拒绝与防备是以一种极为礼貌极为客气的言辞，这一点，我做不到，更可悲的是那三个男的根本不懂，小亚越是客气，他们越是得意。我在一旁干着急，然而事不关己，此事就此罢了。小亚一边收拾一边不断地重复予我听：

“虽然房租有点贵，但是我早就需要有这样一个家，这么多年来我们分散得累坏了。有一天我突然想起妈妈的年纪，天啊，居然这么老了，还在四处打工。还有，我姐姐的婚姻太不幸福，如果我租了房子，她就可以在跟姐夫吵架的时候来这里放松一下心情。现在，更需要了……你知道吗？我姐姐真的离婚了，孩子跟了男方，就在前天，我搬进这间屋子的时候，姐姐也在忙着把她的家具往外搬，弄得我妈妈连连称怪……这就是婚姻的保质期，七年之痒，以后我跟我的先生要是不好，我也会果断地离婚！才不要婆婆妈妈力挽狂澜。”

这两天，眼前一直闪烁着一本蓝色封面的证书《婚姻通行证》，它是结婚——离婚——复婚（再婚）——离婚的复合体，让婚姻的双方像赶集一样，来去自如，《回家的诱惑》被传得沸沸扬扬，我没看过一集，但小亚的话停留在我心间总也挥之不去，现在正好忙完兼职了，它更有理由在耳边嚼来嚼去，使人不得安宁。我想我需要去一下观澜溪谷，因为那柔软的可以按摩脚丫的青苔，因为那一条能够带走心事的水流，因为那一处被染成暖色的谷地。最主要的是，因为我和四姐他们去过那里，我想找回那种恰到好处的感觉。

十几天里我再也找不到那种恰到好处的感觉了。从家里出来后，身上的遗迹越来越清晰，这痕迹，不是汗水，冲冲就没了，也不是烟熏的肤色，一段时间后就淡了。那是四姐的婚礼，它刻在我骨里铭在我心里，随着每一次呼吸流淌在岁月的每个角落。四节的婚礼对于很多人来说，都是过于仓促了，算是“奉子成婚”的一例。

说到“奉子成婚”，我不得不提及另一件事来。

上一次寒假，小学同学肖玲从外地打工回来，未婚先孕，且近临产期。几年不见，再次见到当然十分激动，我本能的伸出手，想感受一下她肚子里的小生命。谁知她慌里慌张地把我推开，而且把这事告诉她妈妈。她妈妈一向秉着“一传十、十传百、百把你传臭”的理念，为我量身定制了身败名裂的方案，从村里到村外，见人即侃。没几天，周围无人不知，我父母冤枉养了我这个大学本科生，整天扛着“文化人”的旗帜，做些流氓的勾当，正所谓“挂羊头卖狗肉”，结论当然是：行为卑鄙无耻下流，读书有什么用！什么狗屁大学生！自古以来，只有提着袋子去买米的，没有提着袋子去买书的；只有让饭撑死的没有给知识填饱的。

且不用知识摆输赢，也不拿学历论智愚，先陈述事实真相。当时我伸出手的时候确实说了这么一句：“来我看看哦”。传言开始的时候，至少有百分之九十的真实，越到后面，言辞就越丰富，就好像公司为了效益而设计的足以雷死人的广告词，肖玲她妈说：

“你说这算聪明吗？嗯！冤枉养了个大学生，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笨逼！居然叫我女儿当众脱了给她看！不就是为了确认有没有怀上吗？连怀孕都识别不出，算什么大学生！我女儿她又不是去哪里偷来的，犯得着你这样看她……哼！我儿子知道后生气得不得了，他说当时要是在场的话，准是给那个文化人几巴掌！”

这些话间接地传进我耳朵，我能说什么呢？我一下子成了个尽人皆知的女流氓。我整天责怪自己自以为是，为什么就那么确定以前的友谊还在。见到她时那种喜悦占据上风，我就只顾着伸出手，根本不去想这个沉重的事情：如果小学的那份友谊还能保鲜至今，那这些年的不同环境算什么呢？它究竟在改变什么！

人心与人心之间对开的那扇窗总会在这样分离的日子和不同的环境造化中发生挪位，甚至改变重组格局。各自的良心也就因此而或潜藏或被掩埋至深处，它不是消失了，只是藏的让人难以捉摸，何况你的面前是一个已经无心去琢磨你良心的人。所以，尽管妈妈劝我向她解释，我还是不肯，我说我会在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说声“对不起”，但绝不会加上那句“我不是有意的，我的本意是……”解释真的是徒劳。

我检讨我的方式，但我不怀疑我的本真。我信奉《佛经》里那个背美女过河的和尚不是吃荤的，尽管旁观的人迟迟不肯忘怀。

很多事情，你不能去指望对方回过头来重新判断自己，只能坚持去争取自我检验，你得把自己当成一条河流，只要理清源头，便可知污浊将会被驱赶至何处。人与人之所以从无话不谈到无事不吵，不就是因为同源一处的思想突然生枝变节吗？

忆起当初我跟肖玲，什么不玩过，什么没谈过？看了一场道场之后，我们会在放学路上，学起道公的唱腔，摘下野果放进衣服里，把胸垫得老高，学师公男扮七仙女，然后不小心被邻家阿姨逮住，拿去当笑柄，让我们一个多月不敢抬头见人；新来的老师不分青红皂白指认我们是贼，为表示抗议，我们相约从此不再跟他打招呼，他打招呼也不应，如此持续了一年，直至老师知道我们被冤枉了。

可如今呢？她是一个正正当当的孕妇，而我是一个污蔑她偷男人的伪文化人。在我沦落为一个流氓的同时，她也在宣传中挣够面子，飙升了前所未有的自豪感。有心的人，你们是否发觉，这样一种对流氓的控诉，恰恰败露了自己的心虚，遮头露屁，越描越黑。把未婚先孕看得那么低下，撑足了面子，那么，爱在何方？

四姐怀孕，她最早告诉的人是我，也许她比较肯定我不会对此进行指责，她问得小心翼翼：“妹妹，你说爸妈知道了会不会骂我？别人知道了会不会议论我？”我说姐你不要想那么多，你没事一切就没事。后来，她又开始自我安慰，她几乎是很自豪地告诉我：“话虽如此，其实我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隐约看见了她高兴的背后，大大方方写着一个“爱”字，看着初恋的姐姐，我不知说什么好，敬意倒也陡增几分。

假如不会认为孩子是婚姻的赌注，一切是不是更加水到渠成呢？人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猝不及防？人思想里该死的执拗，使得一得知怀孕一事，便像恰有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小心撞倒了装玻璃珠的篓子，霎时滚落在地活碰乱跳，让一群人手忙脚乱。眼看着一篓子玻璃珠干着急。

有一篇关于《西厢记》的文艺评论里面说到：崔张二人，一个伤心染沉疴，一个悲泪湿香罗。人类史自亚当夏娃以后，又有多少人，甘愿乘着一叶生命的扁舟，浮沉于爱海情河，去进行灵魂的探险。既然有这样一种探险的精神，那为何要在面子上较劲呢？

然而面子的问题，是所有国人都带的紧箍咒，我也曾经难逃。我曾想象过四姐的婚礼，做梦着那时候我会成为一个赞助商或者承办人，将所有能给予的都赋予她，把她打扮的漂漂亮亮的，让她风风光光地嫁出去。这样的事情应该在很远的未来发生。我还以为，我和四姐，一定还会有一段旧日重游的日子，作为她告别闺中时代的特别仪式。

我们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仓促，大家在一闭眼再一睁眼之间，订婚完成了，我那个关于赞助商或承办人的梦想宣告破产，那个旧日重现的想法也相当幼稚了。一切都不尽如人的预想，姐姐注定是这么仓促的嫁出去了。

四姐的嫁妆比当初二姐的齐全得多，可是她说有些可有可无，有些几乎用不上，我知道她更加期待什么，那是怀揣着小心思的女人们的共识——要一份牢靠的爱，一段踏实的日子，撇开贫富。对，比起过日子，她们是不会计较婚礼的隆重程度。

一大早我就把四姐拉起来化妆，她跟我开玩笑说：“反正化不化都是会出门的咧，难不成公婆就不接见啦？”其实我担心的不是这些，我也不太情愿在孕妇的脸上做太多涂抹。

出门前，双方代表论辈列席而坐，济济一堂，四姐端起香烟茶水糖果敬上，尽出门前的孝。她走到我面前时，我躲了起来，太多沉重的回忆让我不敢去尝一下那颗糖的味道。

吃了喜糖后的双方代表少不了摆一摆“羊尾巴道理”，所谓羊尾巴，爸爸说那是一个仪式，也就像曹操说的鸡肋。他们相互恭维，一个说感谢您养了这么一个好女儿，千金难寻，今日我们略备薄礼迎娶她，深知报答不完父母养育之恩，我们对此表示感谢和歉意。另一个说女儿有人看中是我们的福气，今日摆上空锅，专等你们的酒肉，实在是我们的厚脸皮，我们不才，教女无方，女儿过门后，恳请公婆多多调教，女儿有何不对，千万不要吝惜言辞。

然后是亲戚的祝贺，梅婶说：“祝贺四女新婚愉快，前程幸福，青春永存！”

祝贺，当然也是一种仪式。倒是那些一言不发的人，各怀担忧。

没有弟弟，就让不满两岁的侄子小曦给四姐撑伞，嫂子抓着小曦的手，将红伞在四姐头顶左三圈右三圈转，再换上新鞋，姐就这么出发了。伯母在后面千叮万嘱：“千万不要回头啊！”我心里却说：“姐姐，你可以不回头，但是以后要是有心里话要说，你随时都可以来找我。”四姐温和地笑着，我不知道她走得有多吃力，毕竟已经两个月不识肉味。偏偏老天狠狠下着雨，未曾停过，我小心翼翼跟在后面，想起一句话来：“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有什么办法呢？”此刻，该改成：“天要下雨，娘得嫁人，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那一天伴着姐姐的除了一把红伞，一路大雨，还有我和慧这两个伴娘。回校后的这十天里一直有个怪念在心里回荡——我居然做了四姐的伴娘！这里的习俗，送行的伴娘越多越好，亲姐妹最好不要相送，那样显得委屈。可是姐姐一个朋友都找不到，跟她同一届的我们，大多数都是在校大学生，而婚礼恰好与假期错开，没有人有时间来送一下姐姐，妈说怕姐姐太孤独，就让我这个做妹妹的当一回伴娘，我又把好朋友惠叫上。

我一直知道，把四姐送到了就要当晚回家，可是又有个“入乡随俗”，在四姐新家人的热情下只好逗留一夜，尽管知道过后可能会有人嚼舌根，给我“陪嫁丫鬟”的称号，可是，我不愿意四姐在过门的第一天，就被说成“赶走妹妹”的不良女，毕竟，到了这边，就是四姐家了。那一刻我觉得我们隔了楚河汉界，我的整颗心都在悬着，一半是害怕姐姐被说，另一半是担心自己从此更是尽人皆知的“蠢蛋”，尤其是在被说成“流氓大学生”之后。我能指望谁在众多的指责背后帮我找一下苦衷。

我们的脸只有巴掌大小，我们需要的面子却要有遮天的本事。实际上面子它又不是那么完满的东西，注定是要厚此薄彼你晴我雨的。

其实我从没想过要去做四姐的伴娘，这之间有太多扯不清的历史渊源了，且说一说婚礼之前我们去过的观澜溪谷。那时四姐刚刚得知怀孕，于是就从广东回来了，说好过南宁来看我。上车那晚，我特意熬夜不睡，我担心她受惊，因为听她说上一次去的时候，司机没有停车，结果全车活人差点被尿憋死，或者夜车里总会有一些试图跟你搭讪的陌生人。谁知道她前一条短信才问我“搭几路车到你学校”，后一条短信又说“他来车站接我了，对不起妹妹，明天有空再去看你。”然后跟我预约了一个又一个相见的明天，终于还是没来，说不认得路，怕晕车，叫我如果想看她就去那边。谁会因此吃醋呢，没有谁会责怪自己的姐姐重色轻亲。我只是见证了她一次又一次为爱的执着。我不是要阻止她，只是有点心疼了，毕竟在旁人的眼里，那种失衡是一清二楚的。我只能这么说：“姐姐，别人都说初恋最美好，恭喜你了，停留在初恋里，真好。”说得我心里一溜儿一溜儿的虚了。其实我是想问，你是不是光顾着自己怎么去爱了？

那一天我真的过去看她了，然后我们四个人（他和他朋友）去了观澜溪谷，因为我无意中感叹了“风景这边独好”，又不小心被听见。我们当初有着亲临大海般的心情，其实观澜溪谷是邕江的一部分，只是它的地段比较美，风景比较宜人罢了，我们四个人下至河边，远看着江面上那一叶叶小舟，发出疑问，为什么它不动，夜里还会放光，我们苦想冥猜好久，终于恍然大悟“真是傻透了，那不就是导航灯吗”？河面突然猛烈晃动，向岸边涌来，我们当成了潮水夕涨，积极后撤，然后听见了汽笛声，一艘打捞河沙的轮船自远处缓缓驶来。我们又嬉笑着：“真是傻得可以！”四姐那时候笑得一脸纯净，我也跟着笑得毫无做作起来，一个趔趄踩进软滩，那双黑色的帆布鞋一头扎进泥潭里，脏得抢眼。

两岸翠绿得像是一幅画，我们用手机拍了下来，不幸的是，当晚u盘不小心格式化了。那个晚上我和四姐住旅社，姐一直在哭，哭得让我素手无策，我不知道如何让她重新笑得那么纯净，她一直在哭，拿过我的便签纸用笔自言自语，我突然发觉，离开学校这么多年的四姐变成了一个诗人，句句让人心疼。在真爱面前，脆弱让她成了诗人。而善于逞口舌的我突然变得木讷，一句话也说不上，直到后来四姐自己哭累了，我轻轻地说了一句：“睡吧，也许明天醒来，就不用等待了。”

关于观澜溪谷的那一份恰到好处的快乐，我只能在心里苦苦回想。在后来，我又拍了更多的照片，甚至在把四姐送到新家的当天，我也试图拍照，我知道姐姐其实挺期待拍一张好照片作为纪念，但最终都没有如愿，新郎总是在按下快门的时候向后转，把他真实的脸藏了起来。

第二天回来的时候，四姐一直跟在我后面，直到我上车了，直到那车子走了，拐出了山外一重，她叮嘱我：“回去他们要是责怪你，千万不要回嘴。他们要是问起我，就说我很幸福，千万不要让他们知道我昨晚哭，反正，人各有命。”人，会在春风得意的时候感叹命运吗？

三天后四姐回门还愿，她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一如既往辛勤张罗饭菜，那个样子让我突然有了想哭的感觉。那一刻我心里那颗被埋得深深的种子，有点萌动，想必快发芽了，我开始想着逃亡，不想待南宁了，我要去一个再也没有熟人的地方。然后，四姐回去，再然后，三姐正式上班，家里挪出一窝空，似乎一切都尘埃落定。

回校后的我莫名的恐慌，常做恶梦，就比如刚才，我梦见我成了一个杀人狂魔，将同窗好友勒死，其实我半梦半醒着的时候，是很想推一推身边“姐姐，你那些眼泪，有几分甜，几分苦，几分酸涩？”朋友说我这是强迫症，我自认为那是一种“粽子情节”。

我想逃，逃过那一切面子的吹鼓，一切礼俗的棺模，一切拖沓的伦理，一切变种的亲情！

可我深知逃不了，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得此句“如果你热爱生活，那么文字就是你与生活的爱情结晶；如果你讨厌，那么文字就是被暴力留下的孽种。”在这里我还是不厌其烦地提到：文字是我最亲的孩子，是的，母子连心，知子莫过于母。我百口莫争，知情莫揭穿，我动弹不得，那就搂紧我的孩子好了，只有我搂紧了这些孩子，总有一天，他们才会使得更多的人去懂我。

想起《情窦初开》里的情节，我想问问作者，结局真的有如此美好吗？

我的心飞到了观澜溪谷，我在那碧绿的岸上回旋着，我想以我的附庸风雅，搬弄一下古人的咏怀，可是，没有一个像样的词，让我顺利地把观澜溪谷的记忆制作成一份美丽的纪念品。

这时已近傍晚，群鸟掠过密丛，远处没有山峦，太阳滚烫，烧红了整个溪谷，汽笛声越来越小，捞河沙的轮船又远去了，那一江的水退回原来的平面，柔软的河滩上，一个脚印赫然在眼，我不由得看了看自己的鞋。

像吃了神果的雷震子顿长双翅，那一刻我头脑飞快地运转起来，嘴里吟道：澜溪之水清兮，可以诱我往；澜溪之水浊兮，可以藏我躯……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