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鱼的眼泪火中凤凰马英鹏

发表于-2011年07月18日 中午12:37评论-2条

已是耄耋仙年的张先生是我们这座塞外古城一位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人物。他出身于一个受儒家思想深度熏陶影响的书香门第世家。先人曾出现过举子、进士,还有在翰林院供过职的。其父也是取得过功名的,是晚清最后那一批乡试中第秀才中的一个。因此,张先生接受的启蒙教育,自然就被灌输了《四书》、《五经》中那些循规蹈矩的儒学精髓,脑海内也便塞满了三纲五常、三从四德与忠义孝悌、礼仪廉耻等一些令人陷于窠臼的陈腐思维了。

张先生离休前一直是小城文化馆的一名普通干部,大概是身受中庸思想的桎梏,有些酸溜溜的他一生政绩平平,郁郁而不得志。之所以成为众人皆晓的名人,是源于爱情,源于他为守护那段没有任何结果的爱,使自己在泯灭人性的荒唐岁月沦为众矢之的。最终,他成了一个跛脚的瘸子。

只要不是寒冷冬季,亦或风雨肆虐的日子,背着二胡的张先生每日傍晚均会一瘸一拐地踽踽来到城市广场,寻一张洁净的长椅,坐下,然后缓缓把二胡置于那条伤腿上,为一个飘渺如烟的灵魂,也为他自己,拉奏自己谱编的曲子。他的曲子蜿蜒曲折,凄美哀伤。每一支音符仿佛都是能够穿透闻者在尘世中先前还是喜气洋洋的心灵的,使之驻足悉听,随着波动的琴音肃穆、凝重、沉思、怀念……不了解张先生经历的人,被眼前皓首苍颜老先生娴熟的技艺所惊叹折服,认为老先生是一位阿炳再世重生的艺术家。而真正清楚他过去的人们,那些也已经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会安静地伫立在那里,用心聆听。渐渐跟随空灵婉转的胡音,进入一个被偏见、悲伤、心痛包围,一个身不由己,又曾充满波澜与屈辱的灰色世界,为他吁叹,感喟,潸然泪下……

据说,现今年逾九十岁高龄的张先生,在少年时代曾深深地爱上了自己家中一名玲珑清秀的丫鬟。但这场主仆恋,结果却是一场凄恻的令人揪心扼腕的梦魇。它导致了一个正值青葱华年的生命殒殁,和一个灵魂终生苦闷与抗议式的沉默。丫鬟比张先生年长几岁,但这并不是阻隔他们之间相爱的主要条件。横亘于他们两人间的天堑,是一道由所谓的道德构成的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是无法逾越的鸿沟。丫鬟是奴才汉人,他是主子旗人。并且,年轻主子还尚未婚娶,若是第一房便娶了个汉人丫鬟,有悖于儒家的人伦与血统的贵贱等差啊,定是会被周围的人们所耻笑的。

春寒料峭的季节,丫鬟被赶走了。身受君臣父子纲常教诲的张先生,不敢也不能反抗父母的意志,他是懦弱的,也是无助的。投降,逆来顺受这一切,是他唯一的选择。随后,张家请媒妁为年轻的张先生匆匆订了一门体面的亲事。在丫鬟被赶走后的那个使张先生感觉不到熔熔况味和花团锦簇夏天,他与现在的老伴于一个黄道吉日大婚了。婚礼拜堂后的间隙,家中一个与那丫鬟交好的小长工偷偷交给正在沉浸于苦念煎熬中的张先生一把蟒皮二胡———就是如今张先生每天背着的这一把。二胡,是小丫鬟的传家宝,是她死去的父亲,那位老长工遗留下来的,也是她仅有的最为值钱的物品了。送给他作为祝贺他成婚的礼物,更是当做一个迤俪的念想吧!

洞房花烛那夜,在皓月繁星下,伴着轻柔的晚风,抚摩着那把融入了爱,也揉尽无奈的二胡,张先生在院子小石凳上呆怔地整整坐了一夜。新婚的妻子独自在洞房陪着燃烧跳跃的红蜡烛,暗自垂泪。父母在屋子内焦灼哀叹,父亲说:成何体统,不成,要施用家法惩戒这个逆子。母亲竭力地阻拦着父亲,已是老泪纵横。

翌日拂晓,官府的差人来到张府,要他们派人前去收尸。那个曾美丽文静的小丫鬟在昨夜跳进护城河,死了。丫鬟没有亲人,并且和张家的契约并未终止,于是,张家为其料理后事理所当然责无旁贷。张家还算是有仁义的,没有薄待苦命丫鬟那未寒的尸骨,于肃穆中厚葬了她。——那婚典的喜庆仅一日,便被丧事的阴霾所替代了。出殡那一天,在萧萧风中,无师自通的张先生在她的坟前拉奏了自己平生第一支曲子,为她,或为自己。

二十多年后,文革来了。由于张先生家中藏书甚多,又大多是一些当时公认的毒草,厄运之神便再一次莅临到了他的头上。一个阴沉灰暗的日子,造反派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冲到了他的家,破坏一切,烧毁一切。张先生静静地看着,默默地忍受着,如同二十多年前,他无力保护自己的心上人那样。只是须臾间,造反派便把他家翻了个底朝上,扫荡一空。即将接近尾声时,一个眼神刁钻的人,看到了那把蟒皮二胡。这也是四旧,要销毁,那个人说。不能再退缩,不能再懦弱了,一向言谨慎行,迂腐老实的张先生疯了似的奋力去抢夺那把二胡。——不是奋战,完全是在拼命。

一番厮打后,他的头破了,满脸的血渍。一个面目狰狞的造反派,残忍地用铁锨斫折了他的一条腿,红色的血液便汩汩地顺着支出的象牙般骨茬向外流淌,惊讶的是,胆小弱不经风的他,居然连痛都未出一声,仍旧死死地把二胡搂在怀里。他胜利了,造反派们不知道是畏惧了他的执著与坚强,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最终放过了这把小小的二胡。或许,他们认为只是为了一把小小的胡琴,弄出条人命总归是不值得的吧!总之,他胜利了,二十年多前他没能守护住自己的爱人、爱情,二十年多后他却成功保护住了那份爱的信物……在造反派们不屑的睨视下,一身血污的张先生蜷缩在地上,死死地抱着那把二胡,仿佛在抱着自己的命。

张先生在今天傍晚依然会无约出现于城市的广场,并全情投入地演奏那支琴柄澄澈锃亮的二胡,让自己陶醉于其中。他珍惜这把胡琴,不容它受到丝毫的损害,不容它沾染丝许瑕疵,就像是在悉心地呵护自己挚爱的恋人。皱纹纵横阡陌,老年斑密布的脸颊上除了沧桑尽洗后遗存的恬淡,窥探不到其他任何特殊的悲与伤。业已身型佝偻发若霜雪的他,哭过吗?他其实每天都在哭泣,只是那怆然而下的泪水被融和进了那如诉如泣的琴音里了。

人说:我看不见鱼的眼泪。鱼是不会哭的。

谁说鱼不会哭?鱼又怎能不哭?只是鱼的泪刚一流出,便与水汇为一体了。我想,上帝创造的所有生灵,无论是卑微,亦或伟大,都是会哭的。石头在哭,它的哭在其风雨侵蚀后的沧桑里;风在哭,它的哭在其午夜时分孤独的低吟;月亮也在哭,月表上的条条纹壑便是它的泪滴。青年时代的爱情,轰轰烈烈,欲生欲死,却少有泪的陪衬。也许,只有在经历岁月的磨砺与漂洗后,那声声凄惋琴音中的绵绵泣诉,才是爱的极至!——就像那鱼的一滴眼泪,无影无形,卑微却又高贵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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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呆贝贝推荐:呆贝贝
☆ 编辑点评 ☆
呆贝贝点评:

无论多么卑微的人都会有自己坚持的底线,也都该有自己生存的底线。
我们可以贫困,可以怯弱,但不可以没有原则,即使是很低很低的原则。
当眼泪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悲伤的时候,我们还可以用很多的方式表达我们的感情。
欣赏佳作,推荐共赏!

文章评论共[2]个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真诚的祝愿带给远方的你,愿你事事顺心,快乐相随!at:2011年07月18日 晚上10:50

曲径幽通-评论

愿夏季清凉的风给朋友送去真挚的问候和祝福,问好朋友!(:001)at:2011年07月19日 中午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