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这扇熟悉的窗，我下意识摸了摸下巴。这是日照市岚山区第二人民医院——门诊部一楼最西侧的一扇窗，朝南，宽大明净。透过它，我看到窗外高大的皂角树，修剪整齐的矮冬青、扫帚草还有一种我叫不上名来的小叶灌木，它们排列有序，层次分明。几种不同颜色的月季花在风中轻柔地摆动着，一些花朵正在凋谢，一些花朵正在含苞。阳光在这些植物的花叶上跳跃着，反射着细碎的光芒，如水波荡漾，几只鸟儿，在皂角树巨伞状的树冠里飞进飞出。
今天是七月二十日，虽然正值炎夏，但太阳大而不热，清风送爽，令人觉得舒适。
三年前的夏天，我就是在这扇窗边做了下巴开裂的缝合手术，事情的过程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夏日的中午，刚吃过午饭不久，我接到闺中密友“急事相商”的电话后，便戴上遮阳帽、披上防晒披风、骑上单车就离开了家。那时我家住在紧靠北山的一座二层的“土别墅”里，地势很高，每次骑车沿路南下，都有一泻千里的感觉。这天的风本来不大，可由上而下的加速度而使风力大增，我的遮阳帽被风压在眼睛上，挡住了视线，我一手扶车把、一手试图纠正帽子的时候，顺势而下的自行车撞到路边沿石上，一个反弹，我被摔趴在五六米开外的路中央，车与人分离。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才慢慢爬起来，我强忍疼痛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衣服磕破了一些大大小小的洞外，胳膊和腿上还有大面积的擦伤，正在往外渗血，不过都能伸展，说明骨骼没有问题。地上有一滩血迹，而且还有一小柱鲜血正从面部流下来，我摸了摸了头脸，最后确定流血的部位是下巴底。我脱下披风掩住伤口，可没有用，披风很快就变成了红色。这个时间的太阳很毒，沥青路似乎要被烤化了，一阵阵热浪扑面，路上看不到一个行人。
我颤抖着从包里摸出手机，给我爱人打电话，我出来时他正在家中午休。几分钟之后他就带着儿子驱车赶到了，很显然他吃惊不小，竟没来及换衣服，还穿着背心、大裤衩、凉拖鞋。我家离二院很近，仅八里的路程，在路上我爱人就跟他在外科的同学叶大夫联系好了。我跟儿子坐在后排座上，他明亮的眼睛盯着我的下巴时不时地问：妈，你疼不疼啊？我说不疼，其实那时我疼得牙齿打颤，嘴唇哆嗦。
我们到达医院时，叶大夫已经等在那里了，他进一步确定我的胳膊和腿没问题。之后，仔细地看了看我流血的下巴说：伤得不轻啊，皮肉外翻，骨头都露出来了，需要缝合。还开玩笑说，如果这次磕到的是鼻子，我将变成哈密赤，如果我磕到的是面部，将会破相，如果我磕倒之后有一辆车正好赶上，我将会变成一堆肉泥，幸好你磕伤的部位是下巴底，就是伤好之后留下疤痕，别人也看不见。
虽然我一向相信“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但这次我却对上天的仁慈充满感恩，感谢它留出的破绽，使我能够把损失降到最低点，感谢它的考验和提醒，让我在危险的罅隙中获得心灵上的重生。
叶大夫很麻利地对伤口进行清理、消毒、缝合、包扎。爱人和儿子不忍看着我受罪，焦急地在走廊里踱来踱去。手术完毕，我坐在病床上，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卉木，灿烂的阳光，仿佛浮梦一场。儿子紧闭双眼，双手合十，对着窗口祈祷：老天爷，你发发慈悲吧，你别让我妈再疼了……我噗嗤一笑扯痛了伤口，我哎哟一声，儿子跑到我面前紧张地问：“妈，你知道笑得痛苦了吗？你别笑了！”为此，我曾经写下一篇《你知道笑得痛苦了吗》的粗浅文字。是的，这个下午对我来说是疼痛的，但我的心情并不糟，因为它不但给了我警示，还带给我多重的灿烂阳光……
这段清晰记忆，如一列奔驰的火车，一闪而过。我又看了看窗外，重新打量这间病房。现在这间病房跟原来大不一样：靠西墙是一排木质的椅子，靠东墙有三张躺着病人的小床，从北到南依次是我爸爸、一个十八岁的男孩、一个三十五岁左右的中年男人。我把爸爸和男孩视为轻病号。我爸爸因为不明原因的发烧，医生根据我爸爸叙述的症状，作了尿常规和血常规检查，医生诊断为肾部有炎症，头一天的晚上打了一针，效果非常明显，这让我信心大增，爸爸一向身体状况良好，有很强的抗病能力；男孩腹痛，这一阵腹痛的很多，医生认为是生冷不忌饮食不当引起的肠炎；而靠南窗的中年男人让我吃惊，他正在输血，脸色苍白，凸起的腹部像一面大鼓，双腿肿的发亮，脚面肿得像发面馒头，他呼吸困难，烦燥不安，脸上汗水涔涔。他老婆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把输液架从病床前搬到外面走廊，又从走廊里搬到病床前。她也就有三十五岁的样子，留短发，形容暗然憔悴，穿一件早过时了的花布衬衫、深蓝长裤，一看就是一位长期从事体力活的劳动妇女，她说话的声音很低，当我问她丈夫得了什么病时，她说是脾大。他们八岁的女儿站在床边，扎着马尾辫，穿着白短袖天蓝裙的校制服，她一句话也不说，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折腾了好一段时间，这个中年男人终于安静下来，睡着了。我听到他妻子在走廊里低泣，我走过去安慰她：脾大不是大病，切除就能治愈。她的头稍微抬高了一点，低声说他得的是白血病，晚期，已不能做手术。只能输血输液维持生命，减少痛苦。我听了之后，心“咯噔”沉了下来，胸口堵得慌。我让姐姐先一个人照看着爸爸，接着走了出去。
我来到医院西南边的林子里，这片林子的过道西面是一片苍翠的竹子；过道东面有几棵钻天杨、怀了籽的洋槐树、结了青果的柿子树还有各种各样的花儿。连日来，这儿几乎每天黎明前都有降雨，接着就是艳阳高照。这样的天气很适合植物生长，因此这一小片林子很是繁茂。一只小螳螂冲着两只翩翩的蝴蝶伸伸纤腰，接着就耍开了大刀。
这里的盎然生机与病房里死气沉沉反差多大啊，太阳的脸缓缓转动着，带着微笑，风里携着花的香气，我迷醉的同时又想到那个垂死的中年男人，想到他还年青的妻子，年幼……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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