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指微扫，轻风旋叶，霰珠横落，他敛琴入套，托着夕阳开始向前摸索。

秋风愈急了，这个地方很是陌生。他没有听到任何人的声音。一个人借着仅有的一只暗灰色的眼睛与茫茫的夜色搏斗着。已经四条没有食物了，他背上的木琴似乎也重了很多。仿佛这个驼背的老人永远没有直起腰背的一天，他凝重地盯着自己断去两指的右手，没有人可以理解他泻满月影的脸色。

带着疲惫和沉重，他敲响了一处宅子的木门，一个女仆出来。他将自己的恳求说了出来，女仆凝视了他很久，“好熟悉呀，这面孔，哦，等等，我回去问一声！”女仆关上门。

现在月色很好，他的脑海里出现了荷塘。那几片浑圆的莲叶正在挟着一朵娇阿的芙蓉。很久了，门没有再开。他转身挪动了步子，现在他想起来了湘莲桥畔的那个盲人小女孩，她穿着荷花一样的裙子，但是却要跪着行乞。她脸上的清纯和希望让自己感觉到命运已经给了他很多的偏爱了，尽管自己也失去一只眼睛，失去两根手指，但是他还有琴，这才是他真正的生命。

他也曾想留下来，为那个凄楚的小姑娘做一只指明的眼睛，但是为了背上这把琴，为了躲避更多世俗势力的追杀，他只好选择了放弃。

不知不觉，他已经踱到另一所柴屋前了。从高矮参差的荆棘丛散堆成的围墙里，他看到一星闪烁的光。这里有人的，他知道自己的希望很渺茫。此时此刻，他倒是希望自己可以遇到一处无人居住的遗弃院落，或是一间破烂的庙宇也好。

一颗星星在他头上闪过，但是很快又没有了影子。门敲过很久了。他摇摇头，转身准备离开。柴门吱吱呀呀的被推开了，一个苍老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你有事？”老婆子有些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这个糟老头子。

“我，我是一个流浪汉，我想借宿一宿…”他的声音很低，很多次的被拒绝，已经把他的嗓音磨砺的很低哑了。

老婆子显然有些疑虑。他看看最后落下的一颗星星，“算了，我还是走吧！”

“你进来吧，但是希望你答应我，不要惊动了孩子，她刚睡下，孩子很可怜的！”老婆子恳切地望着他，“我的后堂还有几个窝头，我想，你可以先吃几个的！”

“上帝！”他只说了两个字，但他满脸的虔诚告诉老人，他是完全愿意配合的。

屋子里很潮湿，虽然是秋天，但是从破裂的毡缝里涌进的冷风却没有丝毫干爽的样子。唯一的一个炭火盆在小女孩的床边。他搓搓手，准备找个可以蹲下身子的地方。

老婆子拿了三个窝头进来，“这是仅有的干粮了，你先添添饥，等孩子睡熟了，我再给你煮菜叶，今天刚捡回来的，还很新鲜。”他摇摇头，只拿了一个，“足够了，剩下的给孩子留着吧！”

他正满怀感激地咀嚼着那个窝头时，却被迎面刮来的一阵冷风呛得打嗝了。他试图一步步地靠近门，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那个半寸有宽的门缝。这样的环境孩子会受不了的。他心里忐忑着，却好像完全忘记了自己是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相比起这破旧房子的主人，自己才是真正的不幸者。

外面的风更大了，被卷起的残叶纷纷地再漩涡里滚起又落下。茅草屋顶虽然被潮湿和霉腐压得坚实了，但也难免有几角发出吧嗒吧嗒的声响。“糟糕，忘了放琴下来！”一阵横冲直撞的强风摔向了柴门，两扇陈旧不堪的木门被可怜地向屋里摔去，这会儿一起挤上了他的脊背，那架木琴被震得发出强烈的混音。

“奶奶，我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小女孩从梦中醒来，一只手不停地摸索着木床的边角。

“孩子，没事儿，奶奶在这儿！外面的风大，可能吹落了什么，你安静地睡吧！”老人微微地一笑，布满褶皱的脸上溢满了岁月无可侵蚀的平静和和蔼，一星月光在她的脸上荡漾，从她的目光里可以看到北斗星睡得正熟，海鸥正在巢穴里打盹，一只玩得淘气的螃蟹依着一堆圆圆的卵石打着呼噜…

“不对，奶奶，我好像听到了琴音，对、就是琴声，我们家来客人了吗？“女孩很肯定地询问着奶奶。

“不，孩子，没事儿的…”老人正待说下去，房子里幽然飘荡起一阵袅如轻烟的琴声。他从老妇人撑起的半角帘子中望见了她的脸。虽然这个影子是那么的模糊，但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那个唯一一个愿意跪着听他弹奏完一曲的盲女孩，那个乞求和他一起流浪却婉遭拒绝的失明姑娘。只是，她现在的脸庞洋溢着的满是激动与幸福。

屋外的风轻柔了很多，月亮轻轻地摘下睡帽。一只古灵精怪的小青蛙从浅浅的池塘角跃到了青石板上，身后长长地浮起一串带着泡泡的涟漪。偶尔有几片孤独的云现在也在这里驻足了，几枝旋动的枝叶迎上了微风的节奏…

女孩是盲人，她看到了常人看不到的一切。两行晶莹的眼泪从她的眼角流下，“对不起，谢谢你！”女孩的情绪很激动。

琴声戛然而止，“你应该感谢的是这把琴，孩子，你并没有做错什么！”

女孩已经泣不成声了，她回想起数日前在湘莲桥畔发生的事：为了照顾眼前病重不堪的奶奶，她外出乞讨。但是，不甚中了奸人的诡计，那个人要求她把一个涂了剧毒的馒头交给他，事成之后可以换取五个铜板。但是，她自己万万没有想到：他的琴声有那么大的魔力，竟然深深地刺痛了自己的心…

女孩不忍再往下想，毕竟为此她失去了自己引以为豪的一双漂亮的眼睛，尽管馒头被他抢下了半个，但是厄运还是降临到了自己的头上了。

“对不起，我不该害你失去一只眼睛！”女孩混合着泪光的脸上一片茫然。

“不，孩子，这是命运给我最大的鼓慰，因为在我的心底已经长出了一只能看破世间的眼睛！”他平静的脸上裸露着对女孩无比的宽慰。

“那么，你的琴只是一把普通的琴？”女孩很激动的问道。

“不，孩子，这个世界也只有你能看懂我这把琴的魔力！”

“不，我自作自受失去了光明。”

“孩子，你已经看到光明了，我能体会到你灵魂里那双煜煜明亮的眼睛！”

女孩又一次流下了眼泪，“谢谢你，我想再听一次你绝妙的琴音！”

“不”，他摇摇头很坚定地说“现在它真正是一把魔琴了，因为它装进了你的心！”他小心翼翼地将琴放在她面前，然后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

女孩轻轻地抚去眼泪，纤指翻动，月光化作颗颗恸哭的霰珠，倾泻一地！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