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次朋友的婚宴上，下岗职工罗成文邂逅了几年不见的老同学周正军。早听人说，周正军这两年开锰矿发了财，现在见这家伙一身名牌，油光满面，那派头就让罗成文认可了又一个财富传奇。小时候，周正军和罗成文住一个大杂院，掏鸟窝，捉蟋蟀，同进同出，臭味相投，算得上铁哥们。现在重蓬，自然少不了一番感慨，多喝了主人家两斤白酒。

闲谈间，周正军关切地问：“老同学，现在哪里高就？”罗成文苦涩地喝下一口酒，扭着脖子说：“高就个屁，天天在家看老婆脸色！老同学，你现在是干笋子丢在水沟里，发了；我现在是腊肉挂在檩条上，干了！”

周正军笑道：“干了好呀，正好下酒！”

同桌的酒友们都哈哈大笑起来。周正军笑罢，正色道：“老弟，如果你放得下面子，愿意干的话，我们一起来搞事咋样？”罗成文眼神一亮，高声说：“靠！我还有什么面子？吃饭都成问题了！你能拉扯一把，兄弟我不会忘记你的好处的！”周正军便告诉罗成文，一个姓王的老板有一座矿山弄不下去，要转让，他打算接手，罗成文只要投入两三万块钱就可以占四分之一的股份，一年赚个十来万是没问题的。

周正军风清云淡的叙说显出内在实力的强大，能巴上这样的靠山，也许正是人生的一大转机。凭着他俩的友情，以及周正军现在取得的成功，罗成文丝毫不怀疑周正军对他“帮一把”的真诚，朋友的提议不觉让他动心了。日子虽然过得紧巴，但两三万块钱还是能想办法凑出来的，他于是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罗成文跟随周正军在市郊的矿区跑了几天，实地探矿，采样化验，谈判签合同，终于以十万元的价格连设备带矿山承租开采权一揽子买了下来。写好合同，周正军轻车熟路，马上调集挖机、铲车，招募洗矿的民工。一阵紧锣密鼓的准备工作后，伴随着机器隆隆的轰鸣声，又一个私营锰矿开业了。

开工第一天，洗出二十多吨矿石，采样化验，锰含量百分之二十五，铁含量百分之二十。周正军说，这种货目前行价可卖四百块钱一吨，那么一天的产值就是七、八千块，这样下去，不出一个月，本钱就可以捞回来，之后，嘿嘿！净赚了。周正军三言两语给罗成文描绘出一幅锦绣的前景，从洗矿机里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的紫赤的矿石，在罗成文的眼前竟然都漫幻成了黄的和白的！罗成文得意但不忘形，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不无忧虑地对周正军说：“听说洗矿要采矿证的，你办了么？”

“没有。”周正军淡淡一笑，无所谓地说。罗成文一听急了，想起电视里播放过矿整办的人捣毁非法私矿，拆毁窝棚，没收矿机的情景，他说出了心中的隐忧。周正军说：“整个矿区大大小小几十家私矿没有一家有采矿证的，早在十年前，市政府就停止发证了。”

“怎么会这样？那还有这么多的人来搞？”罗成文一脸困惑。周正军说：“有利润当然就有人冒险。不过，没有一点关系的话，这个矿也不是那么好开的，只要让矿整办的人一查到，不罚得你脱层皮也不会放过你。”罗成文意识到自己被拖入了一个危险的行业，脸上就显出一丝惶恐。周正军笑道：“不用担心，你只管做事就行了，我要摆平他们那是一句话的事！要不，你想想看，我这两三年能经营下来吗？”

周正军说得有些诡秘，然而又是一付满有把握的样子，打消了罗成文心中的顾虑，他知道不该问的不问，反正钱已经投进来了，好歹跟他干着再说吧。周正军见他不放心，干脆敞开心扉告诉他，邀请罗成文入伙一方面是帮朋友一把的意思，另一方面是因为周正军同时经营着三座矿山，管不过来，看准罗成文是哥们，信得过，有意培养他当一个得力的助手，打算等他熟悉业务后，把这个矿场整个儿地交给他管理。面对朋友的真诚，罗成文除了感动，还能说什么呢？只有尽心尽力地工作了。

几天后，周正军不常来矿山了，有事就打个电话联系一下。罗成文每天指挥着一台挖机、一台铲车、六七个洗矿的民工在矿场上团团转，要他们东他们就不敢西，看在钱的份上，他们是一个比一个老实听话。以前在厂里上班，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现在忽然换个角色，捞个老板当当，感觉真是爽极了。

这种爽的感觉正浓的某日，罗成文照例骑摩托车从城区往矿山赶，途经相邻的一座矿场时，见那儿停着四五辆各式各样的小车，十多个干部模样的人围着些愣头愣脑的民工指手画脚，叱叱喝喝。殷勤的矿主一边给每一位干部敬烟，一边脸上堆笑乞求。罗成文心中一惊——这不就是电视里播放过的那些人么？——矿整办啊！

矿整办全称泉陵市矿山整治办公室，是专门对付这些非法私矿的机构。矿整办的干部不吃私矿老板那一套，为首的张主任大手一挥，两个小青年操起氧割机就去烧割洗矿机。瞬时，耀眼的火花四处飞溅，坚硬的钢板像稀泥一样豁开了口子。那烈焰不仅烧蚀着洗矿机，更是烧灼在老板的心坎上，老板招架不住了，终于说：“莫烧了，莫烧了，五万就五万，我交，我交，我认罚还不行么？！”原来市委发文名义上不许私营开采，但只要每年交了罚款，就可以继续经营下去，这就是矿主愿意忍痛放血奥秘。张主任又一次挥了挥手，两个小青年停下来。张主任安排两个人一辆车跟矿主去市区的银行取钱，其余的人随着他纷纷走向另外几辆汽车。

罗成文停下摩托，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忽然意识到下一个目标就是他那儿，吓得脸都白了，呼地发动摩托车向着自己的矿山狂奔。一路上，反光镜里影出尾随而来的小车，他知道今天躲不脱了，一场灾难如期到来，就要打破发财的梦想。巨额的罚款是他难以承受的，现在只有看周正军的了。他握着龙头一拐，窜上一条小路，躲进稠密的灌木丛后面，慌乱地给周正军打电话。

周正军没有出现罗成文想象的紧张，他淡淡地说：“知道了，我给他们打个电话，没事的。你先在山上躲一会儿，不要和他们照面；打电话让矿场停工，如果他们一定要去，就让民工说矿主是周正军，不在。”

罗成文按照周正军的吩咐通知了民工头盘师傅，然后蹲在山上静静地等着矿整办的车队过来。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十分钟都过去了，怎么还没来？罗成文悄悄地潜回路口，伸长脖子张望，只见那几辆小车已经调头走上另一条小道，一辆接一辆地从一个山嘴消失了。

罗成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今天总算躲过了一劫！多亏周正军的一个电话，把那么威严的一班人马给调开了。经过这番波折，罗成文打心眼里佩服了周正军的能耐。他这才相信，周正军说的话不是吹牛屁的，看来在社会上混的人硬是比上班做死事的人强啊！

时间一晃过去了两个月，其间淅淅沥沥地下了几场春雨，延误了十几天时间，但还是断断续续地洗出金字塔一样又高又大的一堆矿石。罗成文在矿场督促民工干活，周正军则忙着联系销路。信息发出去，马上有三四个矿商来矿场采样化验，初步达成意向，专等天晴路硬，大货车进山拉货。只要货一出手，大把大把的钞票就可以装进口袋了。

真是好事多磨，在这节骨眼上，偏偏又出岔子了。

那天吃过早餐，罗成文在菜场帮民工买菜，工头盘师傅打来电话，惊慌地向他报告：“不好了，不好了！矿整办的人封矿来了！”罗成文大吃一惊，但很快冷静下来。有了前次的经验，他知道那些人肯定是搞错了。罗成文吩咐盘师傅不要惊慌，尽量和那些人讲好话，拖延时间，保存设备。然后，他打电话给周正军。

这次周正军没有罗成文预想的镇定，在电话里跺着脚连呼：“坏事了！坏事了！早两天把矿石卖掉好了！这下子全完了！”

罗成文从来没见过周正军这样慌乱，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瞬时袭上心头。周正军接着说：“我舅舅被人举报贪污受贿，被‘双规’了。”

“你舅舅是谁？”罗成文只知道周正军手腕通天，没摸清他的来路。周正军沮丧地说：“我舅舅就是市政府主管工矿企业的严副市长啊。”

哦！完了！罗成文只觉心往下一沉，口中叫苦不迭。他想，人们常说的树倒猢孙散就是这个样子吧？只是我这只在树下觅食的小蚂蚁也跟着倒霉，那两万多块怕是丢进河里连个泡儿也不见了，其中一半是借来的啊！

罗成文赶到矿山，矿整办的人已经走了，两台洗矿设备都贴上了封条，民工栖身的石绵瓦窝棚也被推倒了，矿场一片狼籍。见了罗成文，几个民工围拢来，可怜巴巴地诉苦，那意思再明白不过，要钱呀！以前看多了无良老板和民工的故事，没想到今天这种事竟然戏剧性地发生在自己身上。尽管有可能亏得血本无归，罗成文还是不想当那无良老板，因为和民工类似的感受在他下岗的时候就充分体验过。好在他手里还管着二千多块钱公款，就悉数给了民工，并许诺只要事情搞清白，一定一次性把他们的工资给结了。民工们看看事情已经这样了，只好接受现实，收拾家伙，各背一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赶到马路上去搭车回家。

罗成文郁闷地回到家里，在客厅里呆坐着，一根接一根地吸烟，又不敢把真像告诉老婆，只说这两天放假，休息。这次投资搞砸了，无疑会使拮据的家境雪上加霜。纸是包不住火的，老婆知道后，就算不和他拚命，单是那唠叨就能把人催老。罗成文和周正军通了几次电话，听到的都是让人心寒的唉声叹气。老朋友也是想帮他一把的啊，纯粹是一片好心，现在弄成这样，谁能预知呢？罗成文自知人微言轻，于事无补，只能坐等最坏的结局。

果然，该了断的总会了断。十来天后，周正军来电话了，说话也有了底气，不再软皮蔫塌，他铿锵地说，事情有转机了，有人愿意出十五万块买下整座矿山。周正军打算出手，征求罗成文的意见。罗成文知道，单是那堆矿石的价值已经不止这个数，但现在矿场被查封，弄不好一分钱都拿不回，只好答应了。接完电话，罗成文好一阵纳闷：又是那路神仙有如许法宝，敢逆势收购这座矿山？

罗成文赶到约定的宾馆，与周正军会合，乘电梯上楼，推开802房门，见到顾主，罗成文一下子惊呆了：这人不就是当初贱卖矿山的王老板吗？

手续很快办妥，结完帐，撇出民工工资及各项开屑，刚好剩下十万元。周正军满含歉意地说：“老同学，实在对不起，本来想带你一起赚点钱的，结果白忙活一场。这两万五你拿回去，另外做些生意吧。如果缺资金，再给我打电话，千万别见外呀！现在把矿山处理掉，过两天我也要走了。”

罗成文吃惊地问：“你要去哪里？”

“大山县，到大山县城去开一家酒楼。”

“那里的生意蛮好做吗？”

周正军答非所问：“我舅舅的案子查清了，没什么大事，‘双规’取消了。”

罗成文愣愣地望着周正军，一时没反应过来。王老板补充道：“都是弟兄们，也用不着瞒你，他舅舅就要调到大山县去当县委书记；我叔叔又调回市里来补他舅舅的缺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