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丛林
暮色降临。
丛林里的夜幕无声无息蔓延,灰色的空气四处渗透。参差寥落的树枝,横七竖八的长草,纠缠交错的灌木,泥土和火药掺和在一起的潮呼呼的气味散布在空气里,令人窒息。我把冲锋枪靠树放下,然后背靠着树坐倒在长草上。潮呼呼的水气立刻渗湿了军裤和绑腿。酸痛的腿得到了解放,无可救药的疼痛立刻迫不及待的作祟。我仰头靠在树干上,闭上眼睛。困意立刻从四面八方包围了我。
有悉悉唆唆的声音飘忽而过。我懒得睁眼。不外是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小动物。我实在累的不行,想站也无法站立--拜湿气、蚊虫与荆棘所赐,我的腿已面目全非,毫无以前秋天清晨在球场跑步时那般健康姿态。皮肤浮肿,荆棘所割的伤口已然溃烂,唯一的缺憾是还缺一颗子弹给它一下,然后就可以截肢了事。现下更是受罪,一旦放松下来,便疼的无可奈何。
我如此假寐良久,依稀听到了脚步声。是一双与我的一样的劣质军靴踩踏长草的声音--那玩意在发给我们后十天内就已经面目全非,看不出与靴子有一星半点的相似。我知道大约是个和我一样的普通士兵。懒得睁眼,继续装睡。
脚步声有节奏的响到了我面前大约二米处--其节奏煞是训练有素--便销声匿迹。
“ok,ok,我的好兄弟,我马上就跟你回营地去,但请你让我做完这个梦,让我把这瓶波尔多葡萄酒喝完,再祝你和你的女朋友身体健康。然后要杀要剐随你便。”我闭着眼说。本来我只是梦见了一瓶coca cola,但说出来未免有欠魄力,所以便胡扯一个波尔多葡萄酒了事。
没有回答。我听到军服摩擦树干的声音,然后是重物落到长草堆上的声音。一个听来颇为沙哑的声音在我身旁说:“谢谢。但如果你把那瓶葡萄酒留给我一点,我就更满意了。”
我睁开眼睛,扫了一眼旁边的人--钢盔放在一边,短得颇有斩钉截铁意味的头发,脸庞颇似历史教科书上的布鲁图斯,颜色--在暮色中看来--象是年深日久的橄榄油。正仰头看天。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向天空。
荆棘与树枝分割的视野外,青灰色的晚云横峙在天空中,仿佛久远蜿蜒的山脉。西方的天空有一点血一般凄艳的红色,映衬在暗青色的天空。青色的风不断的流溢开来。我凝望许久,天空便如是静止,仿佛米勒的画一般凝滞不动。除却树枝随风摇曳外,这幅景象一成不变。
“在想什么?”他问。
“想过去。”
天边的红色逐渐褪去,昏暗的青色如骤雨一般自空而落。丛林间忽然间迷雾倥偬,错杂纷乱的树木仿佛无数个斗士一般在风里低低絮语。蚊虫嗡嗡之声。我发炎的左胳膊开始痒了起来。我遍搜身上,希望可以找到部队配给的驱虫膏。
“在找什么?”
“驱虫膏。”
“用我的吧。”身旁的人从被乱七八糟物件坠得沉甸甸的上衣口袋里抽出一管将瘪的驱虫膏递给我。
“谢谢。”
“不必。”他仰头看了看天,曲起双手放在脑后。“愿意聊一下吗?”
我把用完的驱虫膏放在他面前,他无所谓的摇了摇下颚。
“好吧。聊点什么呢?”我说。
“说一下你的过去,可以吗?”他说。“只是好奇,我想听点什么--我已经不想听任何从半导体收音机里发出的动员了。”
我沉吟良久,把嘴里嚼着的一根草远远吐出。我瞩目于天空良久,回忆了一会儿--记忆这东西有如液体,游弋在脑海中,流质的断片。我思忖了良久,象拼图一样把记忆糅合起一个大致的印象。
然后开口倾诉。
2 故乡
“我20岁,出生在山那边三十公里的那个城市,”我扬起手指了一下晚霞映红的山头。“普通的家庭,人亦普普通通,与寻常少年了无异处。读书的学校位于看得见大海的高地上。上学时的成绩也平平常常。今年夏天考上了大学。在即将开学时接到了紧急征兵的命令,我作为适龄人员被拉上了战场。”
“今年夏天考上大学后,我每天都睡到午后方起,然后骑车沿着海滨公路一路骑行。阳光下碧蓝的海面看去仿如坠落的天空,纯净而广袤。粼粼的波光,来往的帆船--海滩较浅,近海区为免搁浅需要用那种新月形帆船运货。每个下午都能听见电车的轰鸣,厂房的机器声。每个午后我总是面对太阳而行,在到达学校所在的高地后,就会坐下来,支好车面对大海,听着翻涌的涛声喝啤酒。一直到天空转变为深蓝色,海水变成象现在天空这样的青黑--英文里的midnight blue,可对?”我转头看他,他兀自仰头看着天空,西天的红霞已杳然逝去。“周围静得只余下风声和涛声,海湾里有孤独的渡船来往逡巡,明月升起把海水渲染成亮银色,我便把啤酒罐扔在学校门口的垃圾箱里,然后骑车回家--回家时月亮在我面前升起。”
“入伍以来,我每天都在回忆故乡的大海、夕阳和月亮。很多时候我都想直接扔下这杆累赘不堪的枪直接回家了事。鬼知道这是什么战争。每天东躲西藏,听到响动就四处逃窜,不断后撤不断后撤,象一群老鼠一样。鬼才相信这样能够胜利。”
他悄然点了一支烟。若在两个月前,我会厌恶的转头。但是这些日子鼻子已然麻木。再者都是朝不保夕之人,何必扰了别人的清兴?我遂默不做声。
“我的经历更简单。”他吐出一口烟,看它袅然盘旋,直上夜空。“木匠的儿子。小学辍学,为父亲做工一直到今年秋天。共和国政府征兵,于是我入伍了。就这样。”
“乐意当兵?”我问。
“以前是。”他扬了扬眉毛。“小时侯喜欢听英雄的故事,认为保卫国家是男人的责任。现在依然。共和国征兵时的口号打动了我:‘为了共和国人民而战!’我有一个女友,我希望可以通过我的努力来保护她。”
“可是,”他把烟在泥地上擦了一下,“入伍后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我很想去保卫村庄,保卫城市,保卫我们的人民。我想军人所该做的就是这个。可是长官们永远都对我们说:要满足某种战略意图,要从整体考虑。每当我们要保护上级领导们撤离前线而必须放弃村庄或城市时我总会想:为什么不让领导率领我们一起去保卫城市呢?那被焚烧被杀戮的是我们的人民啊……战争不是为了人民吗?”
我默然无言。他低头沉思良久,问:“嘿,为什么我们会打仗?”
“因为国家政见不合。”我说。
“可是两国的人民能有什么矛盾呢?政府岂非应该代表人民的意愿?毕竟战争是使双方都损伤的事。”
“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政府。”我低声说。
“嘿,战争本应当不存在才是!”
我无言,点了点头。
我们沉默良久。他把烟掐灭。望着天空出神。许久,他问:
“你有女友吗?”
我思忖了一下,道:“有。”
“什么样的人?”
“高中毕业后不愿意读大学,去做了电台dj。”
我俩不约而同仰头看天。青黑色的天空。midnight blue。隐约可以看见点点如碎钻般的星辰。十月的风从遥远得不可企及的地方--也许是故乡--吹拂而来,穿越树林。长草发出习习之声。夜色里的丛林摇曳不休,好象诡异的妖影。细碎的声音。也许是动物,也许是敌军。管他。
良久,我看见地上有自己的投影。缓缓缩短。蘧然转过身来,青黑色的天空中,一轮雪白的明月。皎洁的月光洒在大地上。丛林妖异的影子在月光下趋于柔和,逐渐淡去。秋虫开始鸣叫。
“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要对着太阳或者月亮骑车吗?”
“不知道。”他说。
“因为我看见自己的影子不断变幻,就会产生自己是否存在的某种幻觉。”
“einmal ist keinmal。知道吗?”
我摇头。
“我父亲和我说过的一个德国谚语。意思是:‘只存在过一次的就等于没存在过。’”
“哦……”我仰头看着天。“如果我们牺牲了,百年之后无人会记得我们的存在是吧?”
“或许。”
“嘿,战争本应当不存在才是!”他说。
“是。”
3 半导体收音机
回到营地,月已到中天。
连续的溃退,上级发布待命,热带丛林的居住,一切都使军纪涣散。有人睡觉。有人聊天。还有人一边吃罐头正在捣鼓新配给的半导体收音机。
“收到了!”一群与我一批来到的新兵一阵欢呼。我和木匠的儿子走了上去。半导体收音机正在絮絮诉说着什么。
“大家好。这里是w市的晚间电台栏目……”一个女声温柔的说。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两个月,我们没有听到女孩的声音了。
“众所周知,我们的战士正在离我市一百公里的营地就地设防防卫敌军。虽然近段时间我们的军势有所收缩,但是我们的部队依然保留着极强的战斗力……”木匠的儿子对我凄然一笑,我默然,心里却隐约觉得有点异样。
“下面的这一首歌,是献给所有为战争困扰的人民和我们的战士。这是beatles的《hey jude》。”
我蘧然而省,冲口而出:“h!”
“怎么了?”木匠的儿子问。
我蹙眉,用尽全力去捕获刚才的记忆。h,是的。我的女友的声音。我听过她做的电台节目。
beatles无忧无虑的歌声飘散开来。大家都坐了下来,静静聆听。
有士兵吹起了口琴,和着那歌声吟唱。
“hey jude,don't make it bad
take a sad song and make it better 。”
整个营地安静了下来。夜色朦胧之中,吉他和口琴轻声响着,john lenon的声音无忧无虑的领唱。风还在不断吹拂。惟有我在等待她再次开口。h。是的。自从投入战争后我再未听到她的声音。果决,明亮,动人的声音。她那阳光般的容颜,和我记忆里的故乡已然融为一体,不可分割。
“h……”我一遍遍的在心里问。“是你吗?……”
陡然,“轰”!
大家刹那间跳了起来,环视四周。西边的天空忽然间窜起凄艳的红色。我回头,清楚听见爆炸声来自于半导体。
歌声支离破碎的截断犹如一阵风忽然止歇。女孩的声音响起,极其冷静:“听众们现在可以听见,敌军对电台发起了攻击。刚才已经有一枚炸弹落到了楼顶端,已经造成了爆炸。也许我现在播送的将是这个电台的最后几秒钟。随时可能间断。此时我惟有对所有的听众和战士们--以及我在前线的男友,如果他在听的话--说:我爱你们。或许……”
嗄然而止。半导体静默了。所有人陷入沉默。我呆呆的站着。
“发现敌机!发现敌机!!进入紧急状态!!”指挥部营帐中,传令员飞奔而出。
4 逃离
我和木匠的儿子各自端着自己的冲锋枪,匍匐在草地中。我的心里乱成一团。长草的湿气扑入我怀中,腿和小腹冰凉。杂乱的脚步声在丛林间来来往往,不断的彼此呼哨声在空气里反复响起。
“你脸色不对啊。”他说。
“哦。”
“刚才听你说了一个名字--就是听到那女孩声音时,是谁?”
我无言,摇了摇头。
枪声在远处响起,夜色中妖魅般的一切使我想起儿时打的电子游戏,在那里我可以有无数次重生的机会,而且一旦按一下reset键便可以重来……可是,此时,我无法重来。一颗子弹击中我,我便死了。没有任何余地。
h……我想。你好吗?你好吗……那一声嗄然而止的语声在我脑海中反复回荡。这一切不是游戏,无法重来,无法重来……
einmal ist keinmal。我忽然想到这个词。只发生过一次的,就等于没有发生过……
“在想什么?”他问。
“想故乡。”我说。
枪声越来越近了。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们的部队荒谬绝伦的在此地驻守无非是为了保护我们身后的城市,而现在敌人却已经攻击到了我的城市……那么共和国政府的长官是如何指挥的呢?我的家乡已经经受了轰炸……我的心缩成一团。无法言喻的恐惧包围了我。
陡然,强灯光照射。我俩同时看见荷枪实弹的敌军横峙在前。黑洞洞的枪口如森林猛虎的眼睛一般瞄准着我们藏身之处。随即枪声大作。我按紧头盔匍匐于地,头上的沙石不断跌落,身上被打得疼痛无比。
一次齐射结束,我们的部队立刻予以还击。我摆着别扭的姿势用冲锋枪进行笨拙的连射。黑夜之中,完全是盲人摸象。隐约看见几个人倒地。我拉了他一把,一边扫射一边依靠着树想撤退--但是没有拉动。
“你怎么了?”
我低下头,看着他。灯光中,可以看见他的脸庞--鲜血流下。
“你!怎么了?哪里受伤?”
我俯身把他拖到树后,背靠大树,低头看--头部,左肩,最可怕的是右肋,都在流血。
“齐射……”他低声说道,声音仿佛情人夏日的耳语。“我的躲避速度太慢,居然还站起身来……用句老套台词:我不行了。”
我的喘息随他一样急促起来,心乱如麻。脚步声不断在身周响起,部队不断后撤。无人回顾我俩。我看着他,他的身子在我臂上显得越来越重。
“你不能死,你还有家乡的女友等你呢!”我几乎是嘶喊出来的。
“家乡?早就被夷为平地了。我的女友已经死了……”他惨淡的一笑。
我的眼泪流了下来。重重的脚步开始袭来。敌军来了。
“你必须走。你还有你的故乡,你必须回去,快!”
他的声音低沉,手不断推着我的肩膀,越来越虚弱无力。西边的天空,凄艳的红色。
“去呀……”他的声音象呓语一样低去,手无力的放了下来。
我的眼泪终于溃堤,轻轻合上他的眼睛,把他放在地上。他的姿势平静而安详。
我提起枪,朝敌人方向漫无目的的一串连射,听见几声叫。我没有仔细去辨认。我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决然离去。
5 大海·海鸥
丧家之犬一样。我不管黑夜与白天,仓皇的逃窜。我只是一直朝着那远山飞奔。一直到夜色褪去,一直到太阳升起。我面向自己的影子飞奔。脚下的长草起伏之声不断。军服被荆棘撕的乱七八糟。我只是不断的埋头飞奔,忘却其他的一切。
如是一直到下午,当我终于筋疲力尽后,我坐了下来--抬起头,陡然,我看见了大海。
大海!
我环视四周。残垣断壁。焦土狼藉。四野辽阒。一条公路被炸断后孤独的躺在海滨一如被掐断的脖子。另一段一直连接着一个高地。高地上的建筑已然化为平地了。在四周的残壁中,偶尔可以听见人群的来往。估计是残存的市民。
这就是我的故乡。我魂牵梦萦的故乡。
不变的只有大海。广阔的大海。蔚蓝的大海。令人心醉的波光。依然如故。在阳光下显得那么迷人。
我眺望着大海。想起h那嗄然而止的声音。想到木匠的儿子倒地时的微笑。想到枪声。想到过往的故乡。我看见有鱼在碧蓝的海水中游弋。欢畅而愉快。我知道,或许明天这个时候他们都在游弋,而我将不复存在。
einmal ist keinmal。这个城市,这个国度,万千人民。我们在一场战争中消失。再也不会存在。这不是游戏,不可以按reset重来。文明的存在如是脆弱。一场战争足可以让一切毁灭。文明,世界,城市,爱情,一切都轻如无物。
或许什么都不曾存在过呢?
城市断垣里又响起了枪声。我知道他们即将到来。
我看见一只海鸥横空而去,凌驾于如埃及碎金箔般的波光之上,盘旋了几圈,然后直飞海天相接之处。惟有它才是自由的,不会被战争摧毁的。一如大海般永存。
有风絮语。记忆的溪流被风轻轻拂过。
“嘿,战争本应当不存在才是!”我听见他说。
“是。”我回答。
我回过身,走向那废弃的故乡。“h,”我低声对自己说。“请等着我,我来了。”
by 张佳玮 2002/10/5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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