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满那桥

丁香花再开的时候，雾来了。

母亲从地窖里掏出冰屑悉索的腌萝卜，从容地拿起菜刀。被岁月的风霜搓粗的指关节泛着铜黄的老茧。她洗去手，把袖子挽到了干瘦的臂弯，就简单地把淘菜用的盆从地面上端到灶台的距离，我已经体会到了她的力不从心。

“我来帮你吧，妈！”她丝毫不理会我，只当把我的回来看作平常无人一样的清淡。真没想到，十八年了，母亲的倔强一如生我时的毅然。想想我本来是不属于这个家的一个生命，在我的上面已经有三个哥哥和一个姐姐了。由于母亲的意外怀孕发现得比较迟，父亲托着长烟杆踌躇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向这个世界叫板了。

可能是因为小时候比较顽皮的缘故，村里的老人对父母说，你们的五娃是块念书的料，那家伙精明着呢。父亲也或许是一时犯了烟闷吧，在四个姊妹都半途而废之后，他还是怀着原本泯灭的自尊心将我送进了学堂。小的时候学习成绩还可以，可是徘徊到大城市以后，我的上进心逐渐被眩目的霓虹灯，含铅的尾气和一晚上不关门的网络俱乐部所征服。

离开家乡的第二年，也就是在城里的一所初中读初二的时候，我的成绩破天荒的从年级第三滚落到榜上无名，并且马不停蹄地往下坠。其实这也不足为奇，单凭校门口网吧里被我坐滥的三张椅子，就可以判断我的“恒心”了。

父亲接到我被劝退的消息是在一个冬天。他地地道道地从不通车的山沟里踩碎二尺深的雪窟窿跌拐到校长室门口。不像某些父亲一样，可以下跪去感动孩子、感动别人，甚至感动社会，父亲不会，他只把土布大褂兜里的白皮烟掏出来含在嘴唇上点燃后，去递给校长。我被叫去时，他只憨憨地朝我一笑，“五娃，先跟校长认个错，这书还是要念的。”

我亲眼看到校长把一支香烟从父亲的手中打掉，父亲尴尬的脸立刻涨得通红。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哪来的勇气，竟然朝着校长破口大骂：校长，你不要太过份，他也是一个父亲，是一个男人，更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不是被你欺辱的对象，这学校我可以不待，但我绝不允许别人侵犯我父亲的人格和尊严。

那刻，包括父亲在内，校长室里全部的人都被我的话震惊了。父亲没再说什么，他从小就理解我的脾气，但是转身前他还是向着校长憨憨地道别了。

没走出门口时，校长用很客气的语气唤住父亲：好了，你的孩子可以继续留下读书，我相信他能改的。我不明白校长话里的含义，但父亲离开前就深沉地告诉我：娃，你杀了自己一次，也拯救了自己一次，但是你要学会把握机会，笑着活下去。这是一个农民离开那个本不属于他的城市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后来，我的脾气变好了很多，但是成绩并没有因为父母日益增多的白发而提高些许。这或许认证了那句“堕落容易进取难”的谚语。勉强考中二流高中以后，父母东奔西跑地为我找够了学费，他们都满以为从那件事以后，我长了心眼，以后可以挺起腰杆做人，堂堂正正做事，认认真真学习了，但是事实弄人，上了高中以后，我的成绩仍不见起色，甚至有急剧倒退的趋势，后来又不知不觉地痴迷于写作，从别人嘉扬和赞赏的目光中，我找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梦想——当一个作家。然而现实总是残酷和冰冷的，许多老师都说，考不上大学没有前途，即使能写一些东西也是拿去哄小孩子的。起先，我不明白她们的好意，仍旧不分昼夜的躬耕于笔海，因此许多学习时间就慢慢地荒废了。

直到高三模考时，我的成绩仍然不见起色。因此有一段时间我借口得病请了几天的假，外面晃荡了几日，身上的钱花光了，瞅着阴云满布的学校，我还是毅然踏上了回家的路途。走到村口，母亲就望见了我，她对我们学校隔三差五的放假很是不解。其实，那时受骗的不是一个母亲，而是一颗伤痕累累的心。

本打算可以在家里安睡几日，但是接到二哥的电话后，母亲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我不知道他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可以断定绝对让母亲操心不浅。之后，母亲什么话都没说就带着我出去借钱，从她与父亲的对话中我了解到二哥在打工时遇到了麻烦，急需三千块钱。于是，母亲带着我东奔西跑，二婶家，三舅家，四姑家几乎都跑遍了，但来回只凑够一千多块，我也不知道自己上高中的钱是怎么来的，但四姑的态度却让我终身铭记：她对着母亲笑眯眯地说，你五个孩子，好处没捞着，到头来还要累死在他们手上，不丢脸也丢命呀！我听了这话，当即心头燃起了大火，晚上一回家就对着母亲嚷嚷：你何必那么傻呢，她骂你我们钱可以不借呀！

母亲哭了，她头一次把泪流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她说孩子：不借钱，我们活不下去呀，有钱了有出息了，才会让别人瞧得起。

我猛然一惊，轻轻地把昏黄的灯光下母亲垂下的一缕灰白色的头发挽到她的耳后，然后深深地告诉她：妈，我明天就回学校去，一定混个人模人样回来。

在故乡的桥头，父母相倚着为我送别，他们脸上的四行深深的泪痕静静地隐现在满桥的雾色中。

多年以后，我从二哥的口中得知，他当初并没有出事，当天他打工回来，在路过我们学校看我时，老师告诉他我请假了。他立刻告诉了母亲，并与母亲定下了这台双簧。但是，我心甘情愿地被这一出用爱打造的骗局”迷惑”.

在以后的道路上，无论外面的风雨有多大，我都会记得有一年丁香盛开的时候，雾满那桥，在那个桥头，有一个美丽的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