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篇章
——于2011年8月2日
前几天同族中的姨妈聊天,说起了许多陈年旧事,都是父辈们年轻时的过往,让我感慨不已。
姨妈姓祁,是祖母娘家的侄女儿,算是我的宗亲。虽是宗亲,但许多年来,我只知道有这样一个从寨中嫁到县城的姨妈,却从未谋面。这次因着办暑期补习班的缘故,找到了姨妈,借了姨妈家中的两间房作为我们的住处。
几乎是从未谋面的姨妈与我这个侄子,虽说是从未谋面,却毫不生疏。她嫁到县城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然而,时至今日,仍然能说一口流利的羌语。她习惯性的用羌语与我交流,这让我感到很亲切。因为姨夫和他们的儿女都听不懂羌语。
闲暇的时候,我会陪着姨妈一块儿喝着酒聊聊天,而姨妈最喜欢说的就是三十年前,她还未出嫁时发生在寨中的往事。
那时候,我的祖母和姨妈的父母都正值壮年,父辈们都很年轻。我的父亲是当时寨中的青年翘楚,能耕能算;能到大山深处找到最好的木料做自家的房梁,能将西藏的牦牛贩到当时的成都。而那时的姨妈,还是一个待字闺中的小妹,时常跟在父兄的身后。
从姨妈口中的故事里,我约略知道了祖父的形象,这是家中父母很少提及的。祖父似乎不是羌家人,他说着一口流利的汉语。我突然想到父亲说过,我的曾祖父是逃难到羌寨的外乡人,所以祖父不说羌语。听姨妈说,祖父是在一个大雪封冻的日子里,为了救一个失足跌入山谷的孩子而陨了性命的。那一年,在家中排行最小的父亲十三岁。
后来,大伯成婚不久便借故外出,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我们知道大伯是外出求学,多年以后,大伯进了国营的供销社做了主任。然而,就在大伯离去不久,大伯母便轻生,留了一个小女儿——就是我现在的大堂姐。那一年,父亲十九岁。
此后,二伯做了别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却不愿让自己的儿女随了别人的姓。于是坚持让他们都姓了田——也就是我现在的大堂哥、三堂哥和五堂妹。那些年,因为大伯母的轻生,祖母被批斗。而生性木讷老实的三伯又远走成都学了养蜂的手艺。
从此,刚及弱冠的父亲成了家中唯一的劳动力。凭着自己的干练、沉稳和勤劳,数年之后父亲成了寨中的小头目。那些年,正是农村合作社方兴未艾的年月,老实的三伯又被请回村子做了仓库的保管员。
那一年,父亲二十六岁,通过自己将近七年的努力,终于将先前的阴霾涤荡一空,换了一副新的面貌。那一年,父亲娶了村中最美的姑娘——父亲的第一任妻子。或许,那时风华正茂的父亲正满心盼着幸福美好的生活。第二年,父亲有了第一个儿子——我同父异母的哥哥。
然而,父亲的第一任妻子却在生下哥哥后轻生,将未满周岁的哥哥留给了父亲。命运的罗盘转的太快,父亲实在难以承受这丧妻之痛。从那以后,父亲一蹶不振,只是专心照料自己的幼子,侍奉自己的母亲。直到七年之后,父亲遇到了邻村的一个藏族姑娘,也就是父亲的第二任妻子——我的母亲。
说到这里,姨妈已是感慨万千。三十年前,姨妈远嫁,出了寨子便鲜有机会回门。如今已是三十年的风云变幻,故人茫茫。
此后的事情,我已经大概知晓。那一年,三十五岁的父亲娶了二十四岁的母亲。翌年,也就是一九九零年,父亲有了第二个儿子——就是我。三年之后,父亲又添了一个小女儿——我妹妹。
从母亲的回忆里,我约略知道父亲与母亲的结合并没有按照习俗举办婚礼。我想大抵是因为父亲再婚的缘故。然而,父亲却用另外一种方式——用现在的话说应该是旅行结婚——来完成了自己的婚礼。
一九八九年,父亲带着从未走出寨子的母亲花了将近一个星期的时间到成都游玩。就这件事,母亲每每忆起都会绽出满足的笑容,那样的幸福,是我至今未曾体味的。家中到现在还有很多当时游玩的照片,其中一张是在成都的宝光寺照的,照片上年轻的母亲笑得很满足。后来,我专程去了宝光寺,景致并没有大的变化。
父母自一九八九年结婚至今,也二十二年了。这二十二年里生活似乎也不算太平。一九九六年外祖母去世,临终的外祖母苦等父亲相见,却终未能遂愿,这一直是父亲的遗憾。而一九九七年与父亲相依为命多年的祖母也猝然离世,从那以后,父亲渐渐显出了沧桑,我会偶尔看见他的白发。到现在,父亲已是满头的花发。
这二十二年里,年轻的母亲成了继母。这些年里,母亲始终将三个子女一视同仁。然而,继母的身份却成了她一生的窠臼。母亲似乎一直在做一件事,一方面要让哥哥能重新找回缺失的母爱,另一方面又不想对我和妹妹有所欠缺。于是,母亲变得敏感,任何一句旁人的言语都会让她思虑良久,母亲的心思很苦。
这二十二年里,父亲多了一双儿女。哥哥上完中学就早早地辍了学,而我却一路读到了大学;今年小妹也高中毕业,即将进入大学。去年哥哥成了婚,今年又添了新丁,父母终于荣升祖父母的角色。我时常看着她们逗着小孙子的模样,心里会闪过一阵欣慰和感动。这一年父亲五十六岁,母亲四十五岁。
这二十二年里,我从一个稚弱的婴孩渐渐成人。看着父母为生活所累,渐渐为生活夺去了他们脸上的光华。小时候,他们是我的依靠,我会撒着娇让父亲背着我走在田间地头,我会扭着母亲给我做许多的玩具。而现在,我成了他们的依靠,他们开始愿意我和商量许多的事,他们开始对我有了更多的希冀。
岁月是最高明的小偷,悄无声息地将一切改变。我时常去看我的那个小村庄,那个隐在群山深处的小羌寨。心里想着,就这样的一个小小的角落,竟能将父亲的一生演绎地如此的跌宕起伏,能将父亲的青春尽数散去,能让父亲尝尽了人世的味况。
而今的那个羌寨已经不再如当年那般,对父亲而言,他的时代似乎渐渐终结。当年的种种已经渐行渐远,他的目光转向了后辈,转向了我。而我又该如何演绎自己的一生呢?这是一个我无法回答的命题。至少到目前为止,我所笃定的是,父母的艰辛应当有所回报,亦或是,他们应该有一个安乐的晚年。
我又突然想起了多年前,表兄对我说过的一句话。他说如果像我的父母这般勤劳而又忠厚的人都没有一个安乐的晚年,那他就会觉得这个人世没有什么公理可言。表兄的话大抵是为了对我进行鞭策,然而,回顾这二十二年,回想父亲的这一生;为人子的我便不得不担起这份责任,便不得不面对这一份担当。
时光从未停止过脚步,它将继续对我的雕琢。我想着以后的一切,带着一份隐隐的心愿,在这夜里浅浅的睡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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