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遇到她,已是八年后了。一个清冷的街角,我穿着长尼龙大衣小心的跨过一个水坑,浅浅的笑了,突然想起很小的时候穿雨鞋在下雨天里,专注的在一些积了雨水的地方,来回来回的踏着,溅起的泥点落在裤腿上,却只顾了那时开心…笑意还在脸上,我却一声大叫“唉呀”,滑倒了。没等我回过神,便听到一个女人温婉的声音:“下过雪,这一带就是滑,小心点,没事儿吧?”狼狈袭了我的悠然,“还好,没关系。”我说着抬起头,女人的脸全部的在我的眼里了。很熟悉的面容,但却让一种突兀的陌生阻挡住记忆。我顿了几秒,感到对方也有一种难言的惊讶。是的,我们认识,不仅认识,而且很熟悉。我怯怯的挤出一个字:“良…?”未等我说出自己的名字,便听到女子怀疑的冒出:“义安?”她还那样扶着我沾了泥水的左臂,于是就那样顿着,再没有言语,只有面对面的站立,我知道,我们的记忆在不断不断的蒙太奇的搜索那些孩子时的记忆。只是我们到再相见时,却已都是这样的女子了。从一个女孩子到一个女子,隔着的是那么多懵懂的光景。却是又那般光华。
“你…还好吗?多久没见了?”“还好,你呢?”就这样打破那种生疏、熟悉又陌生的局面。“你一直在这里吗?”我问。我们开始变得舒缓一些,“最近才回来的。前两年在南方。”我才有意识的看了看这个曾经一起打闹过的心爱的伙伴。一个平常的女子。穿着简单的棉布格子衣。细细的深蓝色牛仔裤颜色已经很暗淡了。脸上是淡淡的小麦色,很清净,皮肤光洁的还是那时候一样的。只是细看时,鼻翼两侧的脸颊上却是突兀的粗大的毛孔。她放开扶着我的手,淡淡的笑。
“真的是太久不见了,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一起聊聊…”她把手机号码留下来,说还有点急事就匆匆的走了。我们不再有那时离别的深深的痛楚。我上了天桥,开始走的很慢,开始回头再去看一下良匆匆走去的方向,也是想看一下我们的昨天,看一下我们的那时的年轻吧…初冬的清早,休息日,街冷冷的,楼冷冷的,来去的车冷冷的,只有围着大大的围巾,戴着各式的棉手套,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的人,才会让我们感到冬日里残存的温暖。
喜欢回忆,喜欢在一个闲适的傍晚,坐在床上,想过去的快乐或淡泊的忧愁,想明日里的甜美的爱恋或难耐…但是从不曾,也没有想到过,会在这样的一个初冬的清晨在暗然的阳光下在这样的天桥上去回忆,不断不断的想起,那一些清晰的让人伸手似能够到图像的昨日。有时候,你会突然抬头,想要看看天空。在一个阴郁的午后,或晴好的黄昏。看天是假的,看天空里印出的自己的面容才是那时的意图吧。只是什么都还未曾看明白时,日子已是匆匆别过,都来不及与我们说一声:“再见”。招一招手了。于是低头的那个刹那,在不经意间,我们便在一汪雨水里看到那时的容颜,只是却都已忘记了抬头时我们年轻的模样。
暮春的傍晚,高高的槐树在暖风里随意摇摆,路上各色的人各色的车各色的物什…都有暖暖的气息。能温热一个女子孤寂的脚印。太阳快下山了,在这个城市里,有两样景致最让人无法割舍。一个是穿城而过的河,一个是下山的太阳。于是每次闲了,尤其在这样的暖暖的时节,便喜欢穿着薄毛衫在河岸边一个人走。今天意外的,突然想起那天买的高跟鞋,从不喜欢穿的,虽然对于一个女子来说它可以担当了大多的气质与秀美,但走路总是不便的。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傍晚,很想踏着这样的鞋,在春风里找到淡雅的一个女子的温婉。于是穿起来,在地上踱几步,确定能正常行走后,出了门。
还没到楼下,手机响了,一个低哑的女人的声音,“好吗?义安。能出来走走吗?”“良?是良吗?你还好吗?…”“有空吗?出来坐坐。”未等我说完,对方已打断了。是良。但感觉完全不同于那个冬日清晨我遇到的良。声音低沉的多,带着稍许苍劲,乍听会误以为是一个男子。我们约好在市区的一个酒吧见。我是不常去酒吧的,良说在路口接我,于是便打车到那个路口。真的就看到她在路口的一个报亭边站着,穿着短短的咖其色皮革短上衣,浅棕色的裤子,让她的腿看起来很修长。随意却并不显凌乱的短发让这个女子在清净里透出坚硬的柔媚。
我起初以为认错了,下了车,她便匆匆走过来,微笑着,我才看清楚了,是的,是我那时一起偷梨被抓,却硬是一个人背了黑锅的良。是我那时作业未完成被关在教室,打破窗户玻璃给我送馒头夹菜的良。只是那眼眸里,如今却多了许多的坚硬。我们相视而笑,“来了。”“嗯。”于是就这样定着,笑意在脸上,淡淡的久久的没有退去,“上去吧。”我们并肩的走,这个曾经一起吃馒头夹菜的伙伴却比我整整高半头。我在她的旁边,竟略显纤弱了。我们就这样从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走进旁边一个巷子,路很狭窄,但却干净。穿过小巷子,右拐,良突然停下来,“就这里。进去吧。”我抬头想要看一下酒吧的名字,还没来得及,良便轻轻揽着我的肩,我顺势走进了她推开的有木纹的深海蓝的门。一个刚柔的男子走过来,脸上是满满的笑意。“我挚友。”良搀起我的胳膊说。本来还局促的我听到‘挚友’,心里暖的比那时傍晚的河水还要温热吧。就是这样简洁的称谓,让我们跨过那些没有彼此的记忆。跨过那些生疏的日子,一下子就回到许多年前那稚弱却纯粹的情谊里了。男子笑着应了一句:“很温柔的女子。”说着便伸出手要与我握手的样子,我深点了一下头说:“你好。”并未伸手,男子轻低了一下头笑着说:“很高兴认识。”便转向良问了一句:“老地方?”“老地方。”良点头应答着。于是我们随男子上了二楼,在靠墙的倒数第二排座位上,已放好了两个细细高高的黑瓶子,高脚酒杯已在各自座位的前方了。男子走过座位站在右斜方,看着我们坐定,良抬头笑了笑,男子突然说:“唉呀,忘了。”便匆匆返回去。我还没定过神来,他已是又在我们的面前了,良伸手去接什么,笑着说:“谢谢。”男子便会心的点头转身走了。
我看到良把手里的东西放在铺着墨绿色细格子的桌布的长方桌上,是一个精致的盒子,我拿起来“能打开看一下吗?”良微笑着,定神看着我点点头。盒子是开着的,明艳的深紫色,在这样的暗红的空间里显出独有的妖冶,甚而抢了这两个女子的颜色。“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淡然的问。略显唐突,却也算是在情理中了。“三年多了。”良从我手里拿过去,抽出一支,我顺势点燃了特制的长长的火柴递了过去。她细长的手指熟练纤巧的便把烟放在薄薄的唇齿间,就有轻轻的烟雾已吐出来了。良取下瓶盖,瓶盖是打开的。看来男子是很熟悉了。“朋友吗?”我问。“嗯,经常来这里坐,认识了,店主。”良把烟轻轻的含在唇齿间,倒酒。更像是一个男人不拘小节的大气。但在一个女子来说,这样的行为还是让我感到些许不雅。她举杯,我们随意的轻轻碰响了酒杯,像很多年前一起砸石块的声音一样的,是单纯的清脆。但此时,它却脆的像是年轻破碎的声音,毫不留情。瞬间即逝。她放下酒杯,抬头,久久的凝视我,从我笑意的眼眸到脖颈。像是要看透每一个细胞一样的。我开始觉得不自在。“义安。怎么那时会失去联系呢?怎么会在我最美丽动人的时候,在我最幸福的时候,最悲伤的时候却不知道你在哪里呢?然后又在最落魄的现在遇到你,真让人没面子。”她说着,笑了,眼里是满满的泪水。是感动于此时相遇?怀念那时青春?我们都不明白。只是觉得就在这样的邂逅里,我们应该拥抱着哭泣。什么也不说。什么也说不出来。良说着,没有哭泣,只是,眼泪无休止的落。“怎么了?我们该高兴才是呀。”我强颜欢笑的说。算是劝眼前这个女子这个青春时的好伙伴不再伤心。
最后的阳光也落了,我们坐着的地方有昏暗的灯光,但这昏暗里,全是明艳的男女。良转头看窗外的方向,又笑了。我也笑,但眼泪掉进了心里。倒不是于这邂逅的喜极而泣,只是时间过的太匆匆,让我们都忘了转身看一下昨夜的年轻。良转过脸,“你还吃馒头夹菜吗?”我们都笑了,笑声足以掩盖住残阳的寂寥。招回昨日清晰的影像。“如果再有机会没做作业被关教室,我最想吃的,还是馒头夹菜。”我们面对面的坐着,相视而笑。
“你…结婚了?”良很久没有回答,没有说什么,只是不断的把烟放于唇齿间又取出…看着我,偶尔躲闪开与我相撞的眼神。偶尔笑。“分开了。冬天里的事。那次我们相遇前不久的事。前两年一直在南方的。那段时间才回来,遇到你了。”她笑。眼睛里是苦涩。“我们一直在南方干的,一起过去,我们约定一起奋斗在那里扎根的。那时很好。虽然起步艰难,但心里是满满的幸福。所以我们信心百倍。”良的脸上是难得的甜蜜与幸福。右手是烟,淡淡的独自燃。“他很优秀。对我一直很好。我们前年的这时定的婚。后来……”良长长的吸一口烟,厚重的慢慢吐出来。“他跟一个私企老板的千斤结婚了,出国时告诉我。我追,没追上。”她笑了。我什么也不说。因为什么都说不出来。女子,一个真正的女子,定是成也爱情,败也爱情的。我们尽都是如此。“怎么连这,我们都要一样呢?”我用半哽咽的声音笑着说。良起初夹着烟,听我说完,便把半截烟狠狠的摁在烟灰缸里。端起酒杯,大口的吞下了大半杯酒。什么也不说,只是望着我,眼睛里是满满的凄然。
夜色完全落地后,我们离开酒吧,还是决定去河边走走。在路上,有时谁都没有话,就彼此看一眼,相视而笑。春天的夜晚,很多人来河边散步。只是夜色渐浓后,更多的是年轻人的身影。夜浓了,河风还是会有很多凉意。我双手抱在胸前,感到温热的风里透出河水的冰凉,穿过皮肤,有渗的感觉。我们站在河岸边,河的对面是息息索索的灯光。我说:“怎么春天了,还是挺冷的。”良看着我,想脱下外套,我拦住了,我们四目相视,没有笑意,没有温柔,那些花的年纪的点点滴滴,蒙太奇的在我的脑海里不停的翻来覆去翻来覆去的划过。我知道良也是一样的感觉。是的,她肯定也是在想那些关于我们的美丽的记忆。我突然看到就在那双眼睛里,看到泪水大颗大颗的流下,毫无预兆。没有声音,她还是那样凝视着我,只是我的心开始慢慢的疼起来,因为我宁愿她嚎啕大哭或者不流泪,但看到那泪水比河水还急速,却不像河水有拍岸的声音时,我的心开始抽搐。却已没有力量去为她擦掉那滚滚的眼泪。那些欢笑声,清脆明朗,那两个面庞,若桃花绽放,那奔跑的脚步,在田野里在山上,那精致的小辫,所有的影像都来了。那纤弱的形体,憔悴的脸孔,那零乱的短发,破碎的爱情…全部的在我的眼前。不知道是为那时过往还是为今日惊喜,我突然的大吼着,歇斯底里的哭喊,朝着流走的河水,朝着面前的良。我只是站着,原地站着,没有力量,但却是放肆的哭喊。眼泪模糊住双眼,我看不清那个女子是不是还在流泪,还是停止了哭泣。只是我突然,没了再坚持下去的力量。我感觉到一双手冰凉的,环住我的脖子,用力的把我揽入怀里,感觉到温热,感觉到力量,却再也止不住眼泪,止不住那时的放肆。像是故意的要那样的狂野,但是心是疼的。
良没有说话,只是把我拥在怀里,紧紧的给我哭喊的力量。有时生活就在眼面前,但你就确是会真实的感觉到它的迷离与模糊。当你再无法沉闷时,便会是决堤的溃败。我哭喊,快没了力气哭喊,于是开始颤抖,冷冷的颤抖,在一个女子的怀里不住的抽泣。泪水,她的,我的,交织在一起。我们拥抱着,却在这样没有家的城市里感觉到单薄,感觉到孤独和脆弱。唯有这样的方式,才可彼此了解那些过往的浓烈的酸楚。
那一个时刻,我想,我们可以彼此安慰。
那一个时刻,我想,我们可以彼此温暖。河水从来不曾停止,风从来不曾停止,生活从来不曾停止。
那一刻,我们在河岸旁流泪,回忆,想要那河水淌了此时心碎。让我们在上游再捞起那时年少,重新选择开始。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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