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息
一个信息传来,我一夜没睡着觉,几度披衣从床上走到窗前,只望着天上的星星,月光,直到天上的疏星隐归,月亮回到寥廊。
小忙子死了,比我还小五六岁,算起来也就近五十岁,他就死了。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这是我知道的。仅仅一个人年轻一点死了,并没有惊奇、特殊的意味。他与我也不是亲戚和朋友,也没有共过事,只有过一点来交往。但他在我们认识的人中有给我印象、记忆深刻之处,大概就是文艺理论家所说的典型意义。
我与小忙子相识具有传奇色彩。八六年我出差到洛阳去,坐在火车的餐厅吃饭。我只一个人,但依旧要了三个菜:一个清蒸鱼,一个肉丝炒蒜苔,一个鸡蛋炒青椒。我又要了一瓶四特酒,倒了一杯,自已独酌独餐。对面坐着一个人,不用站起来就可以知道,此人个子不高。长方型脸,白里透红,头发乌黑的,两眼大而光亮。他主动和我搭讪道:“先生自已还喝点呀,看上去先生的生活水准不低呀!”我一听便听出来此人是冀人,冀人的语言,如遣词造句得好,是别有一番风趣的。
我回答他说:“什么高不高,低不低的。一个人挣钱,家里不要,又没结婚,花起钱来不紧吧,挺舒坦,挺自在是真的。”
他看了我一眼,似乎眼神有点变化,不像刚才初搭讪时那么亲热的目光。他对我问道:“先生,这是串亲戚,看战友,还是出公差呀,不像做买卖的。”
我看了看他,对他说:“出公差。”
他又看了我几下,肯定地说道:“不对,你肯定不是出公差,出公差都使用公文包,你只拿个黑兜子,准不是。我看你穿的衬衫是军人发的,你准是去哪看战友去。”
我对这个小伙子如此武断地说话有点生气。我立刻取出了财税局的工作证给他看,对他说:“什么黑兜子,我这包才是机关发的呢,你说的公文包是什么,我怎么不知道。”
“喂,甄经理你过来,让这位先生看看什么是咱们的公文包。”他朝斜对面一个呼道,那人走过来,手里提着一个密码箱。
我对他说:“噢,这个呀,知道。个体户或三产公司经理用的多。”
他这时转了一个话题,问我:“你的籍贯是哪儿?”
我答道:“北京”
他道:“不对,你准不是北京人。”
我说:“我没带户口本,没法证明。不过我和你说假话没有意义。”
他道:“要说你一个国家干部,也是哄骗我没意义,可是,我确定听你不像北京人。”
我问为什么。
他回答道:“你刚才问我你这是吃完了,还是等着服务员端菜上来。你说吃,不说用,说饭不说餐说饭,就表明你不是北京人。人家北京人都不是吃了饭了吧,说用了餐了吗?我现在刚刚开始说用餐,不说吃饭,还不熟练。”他的表情露着对他心中北京人的景仰和对自己现状的自豪。”
这时我已知道他是吃完了饭,在等他的其他的人。他停了片刻又说道:“不过,我虽然确认你是北京人。但是,你上辈也不是旗人,也不是资本家,估计也就是贫下中农。老兄,现在你们可不行了。你们不和我们个体户靠拢没钱花,多和我们靠拢才行。”
我立刻回他道:“小伙子,你口气太大了吧,你以为你是谁?你又知道我是干什么的?你也太土了,太孤陋寡闻了吧。我是协助国家的大型旅游公司管财务的,我这就是去上海电缆厂去支付预付款去。你说的那个破箱子我也用,我锁在行李架上了,我真嫌他累赘。”
小伙子眼睛一亮,立刻显露出了对我的仰视的表情。
我们回到我们共同的车厢。
小伙子给我沏了一杯花茶,我们一起喝了,小伙子便和我说他就是一个社队 电缆厂的推销经理,拿出小本让我给他留姓名电话,又撕了一张纸,把他的姓名地址电话给了我。这时我才知道,他姓任,叫任猛。家里盖了小楼房,是他们公社少数的七八户富家,他仅才二十三四岁,刚跟他父亲学徒出徒三年。
我们正喝着那北京天元成厚的上好花茶,任猛突然向我提问:“老总,你说胡耀邦这个皇上能当长了罢。”
我茫然不知何答。
他接着又问:“你说共[chan*]党的总书记是不是就是皇上呀,我看湖南这地儿真好,他光出皇上。你看毛主[xi]是湖南,华国锋是湖南人,胡耀邦还是湖南人。我咋就生不到湖南呢?啥好也不如命好,命好先得是出生地儿,叫什么来着?对!籍贯,籍贯的风水好。”
水伙子此番话让我更加茫然,继之彷徨了,他给我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了。
二
无巧不成书。
任猛已在我记忆中快忘了,一个太巧的事情,让我们再一次重逢了,我的一个老领导姓张,叫张根丰,是一个四六年参加革命的老干部,人有些文化,首长通信员出身。解放前在家里有一个大老婆,解放后又娶了一个北京户籍的太原人。夫人一口地道北京腔。我见到时虽年近五十,姿容依旧显得美俏。张主任以前不怎么回老家。随着改革大潮涌动,城乡交流多了,尤其社队企业发展,众多城里的人都有农村社队企业工作人员的亲戚前来拜渴。张主任的儿子也是一个公社企业负责人,来北京时就住在父亲家。张主任的大儿子为感谢他父亲对家乡的帮助和支持,安排了张主任的一次衣锦还乡。我陪同主任回了老家,谁想在一次宴会上,我又见到了小忙子。”
怎么任猛又叫小忙子呢,还是那次宴会上知道的。
那次宴会在县政府餐厅举行,酒席上有红烧鲤鱼、板栗烧鸡、盘蒸塔肉、四喜丸子,海参烧豌豆、溜肥肠、还有油焖大虾。任猛先看见我时,他正端着酒杯,本想与别人碰杯,一见我,转而向我奔过来,惊喜道:“哎,这不是施主任嘛,怎么这么巧,咱们又见着了。”我这才把张主任衣锦还乡的事向他说了。
任猛惊呼道:“哎呀,太巧了!太好了!那回是我有眼不识金香玉,长着眼睛看不见泰山,怠慢了,失礼了。多有得罪,望请宽恕谅解。”
我回道:“哪儿呀,没有什么,这不是一家人嘛!有缘份。哎,任猛,你现在还当推销经理吗?”
任猛道:“哎,施主任,我已经不当推销经理了,成了推销经理的经理了,现在是雄黄风电缆厂的一把厂长。不这样,今天这个场面也不会有我。不过,施主任,以后再见到我,不要再叫我任猛了,任猛不好听,一听就是有勇无谋,没有城府,猛猛,好像和蚊虻子有点谐音儿。我现在叫任莽了,你没听毛主[xi]诗词:横空出也,莽昆仑,原驰腊象,惟余莽莽吗,莽就是大,就是牛的意思。昆仑山多高呀!那是人上人的位置。我今天挣钱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人上人,不做人下人嘛!为了不受别人压迫,反而可以压迫和咱们调皮捣蛋的人吗?我这才是哪儿到哪呀,厂长算什么,有钱算什么,下一个目标是再要两个媳妇,再下一个目标是也当几天公社书记,最好也当两天县长。”
旁边他的一个副手小声拦道:“莽头儿,县长可在那儿呢,听见不好。”
“听见也没事儿,我不抢他的位子,我去别的县当去。”他呼喊道。他似有醉意,副手向我说:“他像醉了,我把他拉走吧,晚上再恳请。”
我从此知道他改名叫任莽了。
三
再得到任莽的信息是昨天。
老领导已去逝十几年了,他在老家的儿子发展成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兼建筑施工公司的老板。你家在北京有五套三居或二居的房子。这些情况我并不知道,春分以后,北京的大型工程都要先后开工,纷纷举行招标。在招标会上我见到了老领导的儿子——张传龙总裁。十几年没有见面了,又在同一个领域工作,况且我是甲方,他是乙方,自然亲热得很。晚上,张总设宴请我和我的家人,宴会在一个豪华的饭店举办的。
酒至半酣,我打听起了任莽。
我问道:“大哥,那个任莽现在怎么样呢?”
张总一听我打听任莽,初一愣,似这个人记忆已经淡泊,或从未心里装过,片刻却是又惊,又激动地说:“他呀,你还提他哩,任莽,鬼忙吧,早火葬场忙乎去了。”
我问:“怎么,他死了?”
张总道:“可不是呗,还死了个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呢。”
我问:“怎么了,烈士?为革命殉职了?”
张总只流着口水笑道:“你倒真会给他向光彩处想,为革命殉职?为自己殉职吧,真是殉死了。可也不准确,最后的结果是和殉死一样,可是其实没想死,还想活。”
我问:“这到底怎么回事?”我愈听愈奇巧了,愈不明白了。
这时张总的儿子小明子说了一句:“从楼上掉下来摔死了,犯事了,警察追,他跑到工地楼上去,想下来跑,没闹好,剐在铁架子上,摔死了.我在跟前看见了。”
张总说:”这不是你侄子说了吗。他们几个在跟前,看见了,我没看见。可他其他情节我知道。他当了他们村五年书记,在这五年里头的最后一年,搞新农村建设,他就和也不知是石家庄的,也不知是唐山的,有那么几个开发商把他们村六百亩上好的水浇地地给清了苗了,也没手续就盖。可这几个开发商没钱,就找垫资的盖,垫资盖楼的是石家庄的,还有山东济南的。这几个开发商没钱,他们就找邪茬,想千方百计的法儿把人家撵跑了。一共撵跑了十六家建筑队。垫资三千万多万。人家还能不告状吗?要就这点事也还小。他倒真认识一个有钱的开发商,他把收的老百姓的钱,又和有钱的开发商合股买了县城正大街的一块土地。这块土地手续也是通过贿赂得来的。我们县逮了一个土地副局长,那局长的腐败案中有小忙子贿赂的事儿。这还没有到最关键,前年选举村委员会任和书记,小忙子想连选连任。村里有个叫郑敢的人到县里检举小忙子有贪污村财的事儿。小忙子这么多年又有钱,又有权。在村里就是皇上,那受得了这个,他就买通了几个东北的人,把郑敢给宰了,尸首扔到大河里去了,过了半个月才让水利局发现。公安局一侦察,主谋是小忙子。杀人偿命,这还不逮他?他可是够鬼啊,来抓他那天他知道了,在刑警队到他们家前五分钟,他跳后窗外跑了。可他再鬼也鬼不过公安局呀,早就在他家后窗户那条街下上网了。一路就追过去了,他还真有点功夫,竟甩出公安侦刑大队的追捕的人二三百米,跑出村外三里地外的新农村工地,他先上了楼顶。那意思是从楼那边再下楼,楼那边有他的奥迪车。刑警追不上他, 隔着一个楼,他要是开上车跑了,刑侦人员光腿追,当天肯定就追不上了,以后难说。可谁想到他顺着工程竖井梯上掉到地下了,粉身碎骨,脑浆迸出呀。“
小明子知说:“恶心着呢,真像猪血拌豆腐脑。“
我问:“这几年不见,小忙子就堕落成这么个黑社会同伙的人啦。当时看不出来,只是觉着他的一些想法怪怪的,一些作法也怪怪。”
张总道:“成黑社会同伙,腐败,你这才知道多少?还有哪!这十来年当中,他娶了四个媳妇,公开一块过有三个,加上他大老婆一共三个,是公开一块儿过的。还有一个在县城里住着,也不公开,那女的叫小狼狐,东北人,这就是四个。
:“哎,可怜那几个孩子了。”酒桌上一个大个年纪的人说了一句。
张总道:“说可怜,也可怜,说不可怜也不可怜。谁让你摊上这么个糟蹋人的爹呢,他们村有多少家子都欠外债不少,可是都没少让小忙子征收各式各样的钱。据说从他城里那小狼狐那儿抄出来现金就有六百万,哪来的?这些做都不对,是太恶了。吃喝嫖赌样样不拉下他。”
小明子道:“他不是说他那个任字把 单立人去了,他就是皇上王莽了吗,人家都说他说的当王莽不吉利,王莽就没落好死。”
老者道:“你没听见老百姓说什么呢,都说姓任,可不干人事儿。快把单立人去了姓王吧,好别想再娶五房六房,也当几天王八才好。”
张总道:“那都是老百姓的瞎说,姓啥有什么用?还不是自已的道自己走出来的。”
老者道:“也反应老百姓的心里不是?”
我问道:“那后来呢”
张总道:“你真是还问,哪还有后来?死了就死了呗,四房媳妇树倒猢狲散。跟他没关系的人当个故事拉吹。”
老者道:“嗯,可有受益的呀,凡和小忙子牵连的那些案子,再也没追查的了。”
四
还有两天就是清明节,我已计划好到黄帝陵祭拜,第二天我就去了黄陵。
黄陵让我很震撼,我没想象到干旱的西北竟有如此苍郁的密茂的松林。参天的古松,高耸入云。松干粗壮而遒劲,每一株都是四五个人才能合抱过来。松冠如云朵,错落参差。苍翠得把浩宇染绿了,显示着生命的壮观、生机和秀美、奇丽。天下着绵绵细雨,沐着春雨,我享受着庄严,肃穆,悠远,永恒的美。伟大的先祖点燃了我的我激情的火焰,激活了我的思绪
中国是一个半神的民族,中国文化是一个半神的文化。每个中国人都流着祖先的血,中国人内心是相信有神的,但这个神即是永无可达的全部宇宙,也是活生生的在你我之间生活的人。天是我们先祖的祖,祖就是眼可见,耳可闻,身可触的神。如果每个人都有传延的权利,每个人都是后代的祖,也就是神。但中国人坚信,并不是每个都传承了人类原生的基因,也并不是所有的人,所有的时刻都遵循了天的德行,也并不是表现了一生都像大自然一样的美。如果不仅不能尽善尽美,基因突变发生之后,这个人便脱离了人类的伟大家族,他不再是人,不再是神,他就是鬼。鬼的自己不会有享受幸福的本性,不会美丽,不会长久,不会永恒。鬼对于人和神,不是给予灾难,就是给予痛苦的创伤。
我想起了邵伯温的话,“月晕而风,础润而雨”每个人,每个社会,每一段历史,都会表现出他的表象,会流传出他的信息,信息的信息,信息的信息的信息,便叫终结的本性,不是鬼,就是神,不是离乱丑陋的鬼城,就是清明秀美的神境。
面对着轩辕黄帝的陵,我感到了,享受了生命的美,神的自由,人的庄严。
我也向到了昨天听到的信息,想起了八六年、九六年的信息。
伟大的数学家卡拉比和邱成桐在2008年,发布了关于弦定理,也叫卡拉比邱成桐定理。定理确定:宇宙中最小的物质是非物状态的波,不同的波的排列组合就是万物,不同的波都是美妙的音乐,定理证明科学与艺术自古相通。这个波也叫信息。信息传递着死,信息传递着生。真善与美的本性是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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