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没有鞭炮声
又是除夕----一年最后一天的夜晚,又到了阖家欢聚共享年夜饭的时候.
吴伟有些发福的身体横躺在沙发上,一动也不动,好久才看到他手中的烟头亮一亮火星,口中慢慢地喷出一串烟圈.他的三室一厅装饰得如此豪华,分明是当今大款阔佬才能拥有的住所.客厅里摆设的是全套法兰西高档家私,光那件真皮沙发,价值就有三万元.酒桌上,摆满了冷拼热炒,生猛海鲜,是本市最有名的大酒店派专车送到家里来的,色香味具全,绝对是名厨的手艺.过年了嘛,奢侈一点也算不了过分.
今年,市政府禁止燃放鞭炮,窗外的世界很静.
吴伟一个人在自己的家里过年,深深地陷在毫无食欲,毫无兴致的寂寞伤感中.唉,一年之内居然发生了这么多怪事,荒唐离奇,可笑可悲又可气恨.
五年前,他和铁哥们儿王超一起在厂里办了停薪留职,风风火火地搞起水产品生意.成年累月地跑码头,登鱼船,几年下来大捆的钞票撑破了口袋,终于赢得了住堂皇居室,穿高档西服,吃生猛海鲜,坐高级轿车的一份潇洒.亲朋好友乃至原来的上级领导,谁不高看一眼,敬羡三分.这些年,政策允许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吴伟赶上了头班车,跻身于富翁,富婆,富仔之间,早抖尽了腰缠百万的威风.
买卖越做越大,钱越赚越多,不服输的雄心就越加膨胀.在外,有铁哥们儿王超作助手,在内,有贤妻姗姗治家理财,使他胆气十足,运筹帷幄,打算先以本市海鲜市场为基点,然后独霸全省,辐射全国.
就是今年秋天,王超拉来一笔一千吨对虾的大生意,予付货款为八位赫然大数,真把他吓一跳.但他和姗姗按了几遍计算机,考虑到这个赫然大数后面丰厚诱人的暴力时,心又热起来.吴伟不间断地吸光了一盒“红塔山”,姗姗一边称赞王超够朋友,讲义气,一边为他打气,提醒他机不可失,是不再来,不可错过这个发财的良机.最后,他终于横下决心,拦腰抱起娇小的妻子在客厅里转了几十个圈,高喊起来:”我要发了,很快就大发了!”
当下,夫妻二人驱车去本市四星级饭店宴请王超,三个人细密地筹划一番,又尽兴地潇洒了一回.接下来的筹备贷款费了许多周折.好在吴伟在商海混久了名气大,关系多,除了王超这铁哥们,铝哥们儿帮忙,用各种方式挪,借,许以厚利诱惑,总算凑齐了.付款催货的重任由王超承担,为了稳妥保证万无一失,姗姗表示愿意同行.吴伟一边疏通销售渠道,一边在家静候佳音.
等候的滋味真不好受.几天,几十天,一个月,两个月……自从王超,姗姗上了东行的列车,他们和他们携带的巨款就如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吴伟苦等的结果,是法院的一张开庭审判书。
吴伟是在年三十上午才取保候审回家的。人去屋空,倍受凄凉,但这年说什么也要过。他用电话订了酒菜,准时打开电视机,想用丰盛的年夜饭,电视节目的欢乐气氛,把笼罩在心头,充满了住宅的凄凉冲淡一些.此时,春节联欢晚会正值高[chao],歌星,笑星各显神通,欢歌笑语此起彼伏,但吴伟什么也看不见,听不到,脑际总浮现着那两个可憎的面孔,一对背叛了朋友和丈夫的狗男女!募地,他看到厨房涌出来腾腾蒸汽,准时煤气灶上煮饺子的锅开水了.
唉,不他妈地想这混帐事了,在自己的家再过年吧.他扔掉烟头在地毯上踩灭,摇摇晃晃地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用笊篱捞饺子.不锈钢笊篱伸进沸水,捞出的只有浅浅的一汪清水.透过扑面的热气,他看到满满的一笊篱清水瞬间漏金,又剩下眨着眼的空空的洞,一个个那么圆,那么均匀.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的人情,友情,爱情,多像这锅里的沸水,怎么这样快就被笊篱的筛孔漏光,一点儿也都剩不下呢?
和铁哥们儿王超的交往是经过岁月考验的.从小学到中学,从下乡插队到回城进工厂,然后一起”下海”,他们多年来形影不离,患难与共.何况,吴伟还救过他的命呢.
那是下乡插队时的一年秋后.王超把邻村老乡的看家狗打死,和几个知青美餐了一顿狗肉.这事被人发现,一大帮手持棍棒铁锨的农民找上门,不由分说拖着王超把他拉到刚收割的玉米地里,农民们愤怒地叫骂着:”打死这个狗日的!”
帮着吃狗肉的人四处窜逃,谁也不敢向前劝解.吴伟当时正在伙房切菜,闻讯后抓起两把菜刀挺身而出.这位血气方刚,为朋友两肋插刀的楞头青,迈开大步一路生风地赶到了地头.那里,王超早被打倒在地,双手抱头在玉米地里来回翻滚,随时落下的棍棒一声高似一声的惨叫.
“住手,我看谁敢乱来!”吴伟怒吼一声,两把菜刀拦住了无情的棍棒铁锨.那声音,那气势,颇有几分古侠士的威风气魄,倒真把大部分人震慑住了.”不怕死的冲我来……我可有言在先,知识青年是响应毛主[xi]的号召,来农村接受再教育的。如果谁打死知青,谁就是反对毛主[xi],就会被判刑,游街,枪毙!“
这声音气愤果然吓退了冲上来的几个农村楞小伙,他们面面相觑,终于一哄而散。王超,可怜兮兮地抱住他的双腿大哭,发誓一背子做牛做马报答大哥的救命之恩。吴伟把他背回知青点,请医生为他治伤,还把自己唯一值钱的军大衣卖了。他们从此成为生死之交,铁哥们。
吴伟怎么相信,这样的铁哥们儿会坑害他惨到这种地步?
锅里的水好在沸。捞什么饺子,里面根本就没有。他打开冰箱寻找,总算在冷冻室找到一袋子冻得硬梆梆的水饺。太冻了,简直是一块从外到里凉透了的冰块。他捧着这冰块似的水饺,觉得寒透过双手向周身延伸,连心都凉透了/
这睡觉还是姗姗临走前买的,冻得太久了。
人心叵测啊,即使是同床共枕多年的妻子,也会背叛丈夫和情夫私奔。吴伟恨这个女人,却忘不掉他们初恋时的甜蜜,新婚后的温馨。那些年,夫妻俩都在工厂上班,小两口的月薪加起来不足一百元,倒能够互相体贴,知冷知热,恩恩爱爱。
记得有一年姗姗过生日,吴伟花了七元钱买了一块尼龙绸素花布料,就把她感动的哭了一个黄昏。自从他下海发了财,姗姗对物质生活的欲求越来越高。每平米造价两千元的三室一厅买了,豪华家私全套配齐,纯金首饰,宝石钻戒一掷千金,进口礼服一应俱全。姗姗还嫌不够档次,非要买只纯种哈叭狗牵着逛大街。吴伟一咬牙,将保险柜里的十三万元现金全扔给她了。结果,这只有贵族血统的哈叭狗仅逗着姗姗高兴了三个月,就让她随便送给了一个牌友。
只要金钱能买到的,吴伟尽可能的满足。可姗姗总也无满足的时候,不是嫌生活单调,就是感叹寂寞无聊。她向往西方式的情调,要求出国旅游。不是钱的原因,吴伟因生意太忙,口头答应了,一时没有兑现,这怎么会是造成她跟王超私奔的原因呢?
铁哥们儿和贤妻是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吴伟居然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王超不是多次表白“朋友妻不可欺”吗?姗姗虽然娇里娇气,平时看不出半点轻佻的举动来,有一回她陪王超跳舞回家太晚,吴伟骂了她几句,姗姗当时发过毒誓又寻死觅活,极力表示自己的清白。
原来是演戏给傻冒看的。
他们出走的那个夜晚,风雨交加,站台上灯光昏暗。姗姗浅笑盈盈地与丈夫吻别,上车前系好了松弛的领带,轻轻地说:“好好在家等我啊!耐心地等待……”
当吴伟安心等待时,王超和姗姗早已远走高飞。他们究竟去了什么地方,是夏威夷海滨浴场,还是阿尔卑斯山高坡滑雪?好的,他们有了那笔巨款,什么买不到,怎能不尽情的挥霍!吴伟在等待,等到的是什么?是奸妇奸夫强加给他的绿帽子,是法院的传讯,是拘留所的铁门,是家败人散的残酷现实。
等待,吴伟恨透了等待。前几天法庭初审结束时法官也说了让他等待,等待后开庭的终审判决。
电视屏幕上的钟声响起了。节目主持人和演员们手拉手相互祝福,晚会进入尾声阶段。欢歌送走旧岁,笑语迎来新春。吴伟孤守着一动未动的午夜饭,苦苦的等待。明天将会怎样开始?开庭审判,坐牢服刑,经济赔偿,这豪华的住所,高档家私,曾有的一切一切,都会像笊篱捞起的水一滴一滴漏掉,剩下的只有无尽的虚空。
除夕,没有鞭炮声,窗外的世界很静。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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