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二000年岁末的一日，古城某机关阴霾的上空，突然显得异常怪异。乌云滚动，几经幻变之后，轰的一声巨响，浓重的阴云深处，竟裂开一个大大的缺口，露出一片清奇新丽的湛蓝来。众人皆惊，立即将情况呈报上司领导。领导走出房门，眯眼望了半天那一大块刺目的湛蓝，看不出个究竟，问：“这，这是为何？”属下报说不知。于是，机关上下便马上展开大规模的周密调查工作。不多时，属下又来报：“机关里，并无异常事情发生。只是……”“只是什么？”领导追问。答：“只是，老邹他，今天不来上班了。”问：“为何？”答：“老邹，老邹他……病了。”领导闻言，点一点头，道：“我说哩，难怪，难怪……”

老邹，其实还不算太老，今年，四十五六岁的样子。只是单位里，年龄小他一点和大他一些的，都老邹老邹的叫，他听着，并不觉得如何拗耳，也就默认了。

老邹在单位里的身份，不属干部之列，寻寻常常，平头百姓一个。但老邹的威名和影响却不小，绝对称的上是个人物。因为，老邹晓得的事理特别多，物质的，意识的，社会的，自然的，超自然的，虚幻不实的，乃至形而上学的，这么讲吧，小如柴米油盐，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婆婆妈妈的琐屑小事，大到国际贸易争端，美朝和谈，巴以冲突，甚而至于外星人，史前文明等等，老邹也都如数家珍，信口道来。据说，老邹确乎是读过几本玄书，真正接受过玄学熏陶的人。所以，在机关里的人看来，老邹这人挺神。

老邹讲话，玄远而高深，语出即惊人。稍不留神，老邹便能给你讲出一个大道理来。譬如，老邹说：“人之所以为人，乃人会思维故。而田里的蛤蟆，就不会思维。所以，它就只能叫做蛤蟆，而不能称其为人云云。”

人堆里，有人不明白，就笑问老邹：“嘻，怪了！蛤蟆这虫不会思维？那，为啥它见到人或其他什么天敌，要逃走，而见到它的同类，却不逃走，而相亲近哩？还有，蛤蟆果然没有思维的话，那，它怎么懂得夏出而冬藏哩？”

老邹便现一脸的不屑，说：“这，就不懂了吧。年轻人，你所讲的那些，只不过是蛤蟆这种低等动物之自然本能而已。自然本能，晓得吗？就像羊羔儿，刚生下来不久，既会站立*奶一个样。晓得不？”

那人一时语塞。过一会，才又喃喃的说：“……蛤蟆不会思维？这虫，怪？那，你又不是蛤蟆，你如何知道它会不会思维哩？”

接下来，老邹的话语，便多是诸如超前意识，史前文明，宇宙高级生命等，一些着实让人感觉深奥难解之类的语词了。

老邹读的书很多，晓得的大道理也很多。而老邹肚皮的容量，却是非常的有限。所以，他那些个在博杂书堆中孕生出来的玄言与高论，就要不断的从他的口中，滔滔汩汩的冒涌出来。

老邹的话，一喷涌起来，没完没了，想堵都堵不住。那次，老邹给清洁工李大姐讲人生之意义，老邹说：“李姐呀，人，做为万物之灵的高级生命，其存在的根本目的是什么？换句话说，既人生的真正意义是什么？”李大姐正挥舞着手中的扫帚扫地，给老邹这个非常简单而又极为奇怪的问题，问的一脸茫然，愣怔了半天，就摇了摇头，又扫她的地了。老邹便现一脸的同情与怜悯，说：“李姐呀，人生之意义，何等大事，怎么可以不想明白呢？人生，若是没有意义，那跟草木虫鱼类，有何区别？但你，说起来，还是好的。至少，是曾经想过这个人生最根本的问题了，虽然，也并不曾想明白。可明白人生意义的生活，与糊里糊涂的混日子，却是大不相同呀！你说哩，大姐？”李大姐心里说，啥人生意义不意义的，就这么过呗，人家别人不也都这么过来着？见李大姐愣怔的发呆，老邹便把蜡炬成灰泪始干；人人为我，我为人人；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我，众生，众生心既我心等，直往李大姐的身上喷涌过去。李大姐不知其所云，她那平实而简单的大脑中，只晓得干活，做事，挣钱，过日子，哪里招架的了老邹这些玄远而深奥的高谈宏论呢？就又挥动起扫帚，忙她的活了。老邹慈悲心重，不忍眼见着苦难深重的李大姐，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过活，为了给李大姐透彻讲明白人生之意义，就一路跟着讲了来。李大姐前边不停的扫，老邹口吐白沫，跟在后面不停的讲。半晌工夫，李大姐把机关的里里外外清扫了个遍。老邹跟着李大姐，把机关的里里外外，用玄言和妙语也给喷洒了个遍。后来，李大姐把扫帚放回清洁室，换掉工作服，扭头把一条毛巾递给老邹，说：“他邹大哥，擦把脸吧恁，我忙活，也让你陪着出了这许多的汗。”老邹接过毛巾，说：“应该的，应该的。”老邹还想接着再讲下去，李大姐说：“他邹大哥，我的活忙完了，下班的时间也到了，我还得回家烧菜哩。”老邹便倍感惋惜的说：“好吧，明天，明天我再给你透彻的讲一讲，这可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无论如何，咱都得弄清楚它呀……李姐？”

老邹的讲话，就像吃多了桑叶的蚕，需要不停的往外吐丝一个样。别人爱听的，老邹他讲，别人不爱听的，老邹他也讲。单位上下，爱听老邹讲话的，廖无几人。能从头至尾听完老邹讲话的人，便得说绝无而且绝有了。至于那次司机小王，鬼着一双坏眼，说爱听老邹的讲话，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那日中午饭时，恰巧，小王与老邹对坐共进午餐。大厅里进餐的人挺多，人声嘈杂，虽然开放了空调，却还是闷热异常。老邹吃饭极有讲究，他吃饭的程序，首先是给饭菜做净化工作。他先把菜中那些肥白肉片儿，油炸花椒粒，大芭椒，小茴香，糊辣椒皮儿，之类杂七杂八的琐屑玩意儿，全都极细心的挑拣出来，摆放到餐巾纸片上，然后才下箸夹菜。老邹吃馒头，先掰成一小块一小块的模样，然后，再一小块一小块的送进口里，慢慢细细的嚼食。老邹吃饭，非常的有看头。他嚼食的时候，整个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一起跟着乱动，额头上的青筋，也全都一条条的鼓胀起来。与其说老邹是在吃饭用餐，倒不如说，老邹是在做面部肌肉的运动操，而更确切些。

小王见老邹吃饭时的专注神情，和满面汗流的滑稽模样，心中暗笑，就多看了老邹两眼。

老邹抬头，发现小王在看他，就冲小王淡淡的笑笑，又继续他的嚼食了。

小王也冲老邹淡淡的回笑一下，说：“哎，我说老邹，你说也是啊，像我俩坐在这里遭罪受的样子，若按玄的说法，是否就叫做‘痴迷而不悟’哩？”

老邹继续鼓动了一会他那圆胖的腮帮子，之后，一伸脖颈，把口里的一团嚼食，由喉部的食管吞进肚里去了，才说：“斯言差矣，小王同志！你这种讲话，是非常欠妥当的，也是极为不合事实的真相与逻辑的！”

小王暗道一声：好了，话篓子一捅开，就又有好听的了。

老邹顿了顿，接着说：“小王啊，佛陀呢，曾经是这样讲的，人呢，大抵都有贪、嗔、痴、慢、疑五病。执其一种而不放开，才是‘痴迷和不悟’哩。那时，你便也不是你，我也就不是我了。为啥这样讲呢？这，就得又给你解释两个新名词了：一个是真我，一个是假我。真我者，即善的，美的，好的，静止而不妄动的，有德行的，自由自在的那个我既是。何谓假我？即恶的，坏的，妄自乱动的，缺少德行的，为多种业力挂碍的我……”

“真我？假我？假我？真我？

小王看看老邹。

老邹看看小王。

老邹满脸都是笑意。他的一双幽黄光亮的眼睛里，满含着的，全是对受苦众生的慈悲。那意思好像是说：怎样？年轻人，不晓得了吧！要不要我来给你阐释清楚？

那阵子，小王真的给老邹的真我假我之玄说镇住了。但小王的心里，同时又非常的疑惑。他看着老邹，呆呆愣了半天，之后便对老邹直抒胸疑了：“噫，老邹，那，坐在我对面，和我用餐讲话的这个你，是真你还是假你？若是真你，那你吃饭用口，讲话用脑，还能够保持静止不动的真我者的德行吗？不符合真我的德行，那和我讲话的你，就一定是假你了。既然你是假的，那你所讲的言语，肯定也是假话连篇了。以假的面目假的心思假的言语对人，那你是有德行呢，还是……德行的欠缺呢？”

老邹一伸脖子，咕噜一声，又咽下去一口菜汤。

小王见老邹又要开口讲话的样子，赶紧起身离座，说：“对不起，老邹，我再去盛碗菜汤，回来，回来再聆听您的妙理与高论。”言毕，小王便端了碗，趁机快步离开餐厅，下楼休息去了。

老邹的碗里，正有半碗菜汤不曾喝完，待他三口两口喝下去，小王已借机溜走了。老邹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心中憋气，出言便也很有些不雅了，骂：“咦！小王这孙子，怎么也得叫人把话讲完吧。你他妈的，这，这不是，成心在坑人吗！……”

之后，老邹的日子就很难过。因为，机关里唯一能忍受老邹讲话的，清洁工李大姐，也提前内退了。别人都不敢领教老邹那滔滔不绝的玄言与高论。一见他来，早早的，就都借故散开了。再后来，老邹因长时间不能与人畅意抒怀，郁闷之气久积于胸，终于就病倒了。



老邹病在家中，已有七八天不来单位上班了。平日，老邹工作起来，还是很不惜气力的。领导安排的任务完成起来虽然算不上优秀，但也还算过得去。领导仰脸望一望裂缺不齐的天空，又经过一番慎重细蜜的斟酌，最后，还是决定派管人事的老郭，到老邹家里探望探望。

老邹一见老郭，话还没出口，鼻子一酸，一大颗泪花儿，早在呆滞的眼睛里，团团的滚动了。

老郭说：“老邹，老邹，别这样，坚强一点，人吃五谷杂粮，还有不生点小病小恙的？看看大夫，静养些日，也就好了。”

老邹拿手帕展了展湿红的眼睛，说：“不是，不是的，郭主任，你我同事这么多年了，说心里话，我这病呀，不是外遇风寒暑湿燥火，病毒，细菌，感染所至；也不是吃五谷杂粮吃出来的。其实，我啥病也没有，都是这心里有话，长时不得抒发，憋闷出来的。今天，领导竟还让你专程来探望我，我在这里深表谢意。衷心的希望，能够和郭主任恁，畅意的叙谈叙谈，说说心里的话，我这病呀，也就没事了。”

老郭听老邹说要和自己叙谈叙谈，嗡的一声，他的大胖脑袋就先大了一号。老郭人本来就胖，又有个血脂稠高血压的老毛病，他心里说：恁还是饶了我吧。我是来看病人的，还是来找病生的？这若是听着听着，万一血压升上来咋办？我的降压救心丸，又不曾带在身上……。想到这里，老郭忙说：“老邹啊，我呢，其实，今天，非常的想和你畅谈畅谈，去去你的病。可是，上午不成啊，单位里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我去办哩。刘主任不在，杨部长他又不便前往，非我跑这一趟不可。老邹，你说，我不去成吗？不过哩，我回去之后，马上派一名专职人员，来陪陪你，好好的，和你好好的聊他一下午。一定，我以单位的名义向你保证，我说到，就一定能够办到！”

老邹看出来老郭是非走不可的了，就很无奈的点一点头，又呆滞了两眼，慢慢的躺靠在床头上。

回机关的路上，老郭的脑际中，还在不断的闪现老邹那泪眼婆娑的动请模样。老郭心里说，不能再伤害老邹同志的心了，一定得好好的安慰安慰老邹。可派谁去好呢？老郭走了一路，琢磨了一大圈，也没琢磨出派谁去探望老邹合适。办公室门前，老郭一抬头，见司机小王，正从侧面哼着小曲晃过来。老郭心里一动：差不多，老邹的这场病，小王这坏小子的因数，也得占一多半哩。对，就是他了。老郭便喊住了小王，把探望老邹的任务，交给了他。

小王一听，忙说：“郭主任，我，我还有别的事情要办哩，是不是……”

老郭说：“其他的事情先放一放，这事比任何事情都重要。这，这是领导的安排！”

小王直咧嘴：“我说郭主任，您，您还是饶了我吧！你派我掏厕所都成，可千万别让我去听老邹讲玄法呀！我，我会耳鸣、心悸、半身不遂的……”

老郭的大黑胖脸一沉：“这活儿，就安排给你了！去，还是不去，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王无奈，只得于当日下午，去老邹的家里控望了老郭。出人意料的是，小王竟异常出色的完成了老郭交与他的任务。不过，去老邹家时，小王是带着一位锅腰瘦子，一同前往的。

老邹打开门，见门外站着司机小王，心里便有老大的不悦。不过，不管怎么说，人家也是领导派遣来看望自己的，来到了自己的家里。老邹就勉勉强强招呼小王坐了。

小王说：“老……邹师傅，这次，你可要好好的谢我哩。你看，我给你特意找来一位，专门爱听你说话讲故事的知音哩。”小王便把身后那个锅腰瘦子介绍给老邹，说：“喏，这位就是我的邻居老刘。人很好。最大的优点，就是特别喜欢听人说话讲故事。热闹的，不怎么热闹的，他都爱听。对不对老刘？”小王回头冲那瘦子大声说。然后，又介绍老邹给瘦子：“这位就是我的同事，有很多故事，爱讲故事的老邹。”

那锅腰瘦子，就眦牙冲老邹笑一笑。

老邹听小王这么一说，马上就从床上弹坐起来，立马来了精神。

“不过，……”小王又说，“不过，老刘这人，他有个毛病，就是听别人讲话的时候，喜欢喝茶，抽烟什么的，嘴老不闲着。你，可别嫌他。”

老邹一听，就说：“这还不简单。小宝他妈，赶快沏壶香片，拿烟来！”

小王趁机就说：“你们二位先慢慢聊着，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

老邹晓得小王又要借机溜走，但有了锅腰老刘这位知音，也便不再理会，任他去了。

小王带来的这位锅腰老刘，可真得说是不简单，他竟能笑吟吟的一边喷吐着烟圈，一边大口大口的喝着热茶，听老邹滔滔不绝的，整整讲了一个下午。

第二天，神清气爽的老邹，便终止了病假，来单位上班了。

一时，机关上下，议论纷纷：

“小王？这小子！”

“小王！小子，有两下子，竟把老邹的病给治了！”

“小王！……”

老郭也挺纳闷，问：“小王，你小子，从哪里请来的高手？”

“高手？什么高手！”小王给老郭问的一愣。

老郭说：“就是和你一块去老邹家的那人呀！人家这人的涵养功夫可真行，算不上高人，也得说是半个佛心的菩萨了。”

小王听了扑哧一下，笑出声来：“嗐！你说我那邻居，光棍锅腰大老刘呀，他算什么高人？菩萨？他除了好蹭别人一碗荼喝，几支烟抽，哪里有什么涵养和功夫！”

老郭说：“胡说。人家老刘，明明心平气和不急不燥的，听老邹整整讲了一下午吗！换你，也能行？”

小王乐得快直不起腰来了：“大老刘，他有涵养……有功夫……，我说郭主任，老刘他，你在他耳边放鞭炮他都不嫌烦，他的两只耳朵，听不见别人的讲话，都五六年了！”

……

这一日，古城机关上空裂开了数日之久的缺口，又慢慢慢慢聚拢，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机关上下，人们紧绷着的心弦，也全都放松下来，复归了先前的平静。

之后，人们还惊异的发现，爱玄言阔论的老邹，与爱抽烟，喝茶，听人讲话的锅腰老刘，竟成了一对非常要好，非常合得来的至友了。

只是，数月后的一日，有人忽然觉得，又好多天都不见老邹的身影了，便问：“咦，老邹呢，老邹？”

“老邹他，因脑血栓，心脏病发作，提前病退了。”有人淡淡的说。

“怎么会呢，前几天，老邹他，不还好好的么？”

“怎么不会呢，跟你说，你也不信。就是老邹的好友，那个耳聋数年之久的锅腰大老刘，前些日，在一次雷击中，他的耳朵，您说也奇了啊，竟奇怪的复聪啦！”

！！！？？？

这个意外的消息，惊得人们老半天合不拢嘴巴。

人们半日无语。

好一阵子，才忽又有人嚷：“快看！快看那天……！”

“那天，那天咋的啦？”

“天上，天上，那灰色的云哩？”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