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不能这样喝下去了。
这就是我常说的话,常常说这句话,是因为,这句话不起作用。我喝酒的时候总是不知道谦虚,越来越谦虚的,是我的胃。
喝得最多的一次是在某个兄弟的婚礼上,高高大大的新郎俯下身来摸妈妈的脸,低低的说:你还烧吗——忽然就想多喝酒了,想,守寡的女人,如何一寸一寸的把孩子养到如此高大,养到会摸她的脸,会说妈妈你还烧吗——我就想多喝一些酒,人间是如此的美好。
那一些酒,变成了另一种液体,从我的眼睛里流了出来,也变成了我的话,颠三倒四的涌了出来,我甚至哼起了歌儿,我知道那是某一杯酒精燃起的火,烧得很厉害。那时看所有人,都觉得好看。最后,我终于吐了——在某个过道里,我大口大口的喘着气,过路的人以为我可能会死掉,有过来扶我的,我摆摆手不用,有人说:你厉害,你走两步。我笑了,哈哈,你忽悠老子呢,我走——
我就走了很远。一边走一边想,我在哪里呢,我要去哪里?
两年前的冬天,我就这样在双河油矿的小街上,表演着我的舞步,一会儿极左一会儿极右,象一只调皮的袋鼠。我知道哪里该走,哪里该停,我摸到了一辆车边,就上去了,售票员问我去哪里呢,我说,回家,她说家在哪儿,我说家在我妈那儿,她又想说什么,我就指了指口袋,钱在这儿,你自己拿。
我在车窗里看着世间的灯火,地老天荒的感觉,农舍里有大人孩子坐在小凳上说话,也想下去和他们聊聊,却找不到腿在哪儿;一个院落边的栅栏外,一个年轻人急急的跑向猪圈,我知道他一定快要尿裤子了,就哈哈哈的对着他笑,看他嘴张大如瓢,骂人话,在夜色飘呀飘;有人把自行车骑到了水沟里,傻傻的小伙子窘迫的擦着女友的裤子,我说你真笨,他白了我一眼——我忽然看到了时光,在那一眼飞白里——我忽然想:我在哪儿,我活了三十年了,现在在哪儿?
我在那人的眼睛里
而世界上那个不笨的人喝多了,在某个车上傻笑。最后他睡着了,做了一梦,无边的大海,波涛汹涌,乘一叶小舟,飘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最后他消失在了大海里,冰冷而黑暗的大海深处,还有一片花园,有房子和树,有云朵和彩霞,有一对年轻的男女,正在屋里忙着做菜,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他问:你们从哪里来,我现在在哪里?没有人回答他,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从哪里来。
后来,他醒了。有人摇他:醒醒
酒醒了,他就又变成了我。我安安静静的躺着,看着干枯的白杨树枝条在夜空里梦一样的美,月光如水,照在我的身边,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看到了自己正躺着,我问:这是哪儿?我坐了起来,知道自己在车上,而这车开到一个陌生的村庄里。
那个人说:我上来修车时才发现你还在车上,你是哪里的?
油田的啊。
啊?现在离油田远的很哩,你这家伙喝得太多了。
我现在在哪儿?
你现在在我们村里,这车是我们的。
我要回家。
先吃饭吧,再回家,这路你不认识,不好走。
农家的小菜简单而可口,玉米糊清香无比,酒精考验过的胃,在温情默默的汤汤水水面前,舒展开了,展开在月光里,那个富裕了的农人,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说:咱倆喝两杯吧,我的头象拨郎鼓似的摇,不喝,不喝。我们坐在冰凉的石板上说话,有霜落了下来,落到他酒杯的那轮月亮里,我又忽然问自己,悄悄的问,你在哪儿?
我在哪儿,在这生命的最新的一刻里?
我们在月色里沿着乡间小路走,走过小村,走过树林,翻过一个土坡,我依然在想,我在哪儿?不知道走了多远,我看到了油城的灯火,要告别了,他从怀里掏出钱包和手机来:给你的东西,我扫车时捡到的。
谢谢你。
我们各自走了,我在乡间的小路上,边走边看那轮月亮,她也在看我吧,看我从我不知道名字的小村走来,走到我的小城里,在她看来,我只是睡了一觉从一棵草里爬出来,爬到一片灯火里去,却看不到我的故事。
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我在哪里呢,在这生命的最新的一刻,无序的人生,无章的脚步,我走到了哪里呢。
我在一个陌生人的温暖里,我在我们共同的家园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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