角落人
目录
第一章惑
第二章无
第三章乱
第四章醒
第五章逆
第六章伤
第七章幻
第八章碎
第九章灭
后记
第一章惑
每个人都处在不断的困惑中。被困惑磨折过的人或许因此聪明起来了,或许更笨了。但决不会和原来一样。
任放家的狗也姓任,叫任我行,意思是咬了人不负责。任我行没有被拴的习惯,因此喜好四处游荡。它最爱在学校门口待着,待到放学时施展吸星大法。所有路过之人无一幸免。校服是任我行首选攻击目标──许多不明真相的人都以为有开裆裤的校服是一种时尚,其实他们再仔细点儿就会发现,所有校服的开裆标准并不统一。任我行的这一举动令大多数学生不敢在学校撇大条,生怕给任教主闻出来。学校周围一度出现了寸草不生、四季如冬的奇观。树木没有枝条,因为都给临时制成打狗棒了。
任我行不仅对人类施暴,连同类也不放过。它从村头开始,挨家挨户地找。有了施虐对象就能毫不犹豫地扑过去,一个也不放过。而它的体格确也强悍,经它咬过的狗非死即伤,没有抗衡之力。任我行终于惹下了大祸。对村长家的金田一不加区别地先奸后杀,摧残致死。
对于造成恐慌的猛狗任我行,村里人忍无可忍,一致要求杀了。
任放他爹感觉到了风声鹤唳,怒不可遏。冲到村口大声叫喊。无奈他因过度紧张又开始习惯性口吃:“谁……谁想宰……宰我……行啊!行啊!”
好狗顶半子。农村养狗由来已久、自然而然,显着是那样的天经地义。村里人想着由此弹不上指头,便只有在狗的健康状况方面作文章了。遗憾的是,任家从人到畜牲都很壮实,狂犬病口蹄疫鸡爪疯猪癫痫之类假设均不成立。村长说咱村兽医没文化,于是派了个文盲去城里请兽医。文盲一路打听兽医站怎么走,后来自己嘻嘻哈哈穿回一件很薄很华丽的衣服,听说这也叫“兽医”。
就在这么一个过程里,任放上完了小学,上完了初中。任家属于村里比较富裕的门户,就连他那个村也是这一带的名村,专出有钱有权有文化的名人。
任放他哥就是名人。他有钱有权,因此有了文化,老早还参加过革命。不过不是文化大革命,而是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
但任放他哥的身份显贵并不止于此,还有那与之相匹配的、毫不逊色的辈分。村人见面,站着询“饭否”,坐而论辈分。只有辈分理清楚了,才有了尊卑大小,才有了正式的称呼。这里不说任放他哥,单就任放,便能是最好的衬托了。农村本来辈分就极难分清,有时与年龄相去倍蓰,任放哥七十多岁,也就是说,在任放刚出生的那一瞬间,他已经是谁的爷爷了。据说任放出生时的报喜炮仗一放,一堆的老汉老妇便欢天喜地地大喊:“爷爷!爷爷终于生出来啦!大胖爷爷乖!”
任放他哥叫任东行,跟任放家的狗只差了一个字。在这个村里,任放从小见到的不外乎人和狗,听到的也都是人声和狗叫;加上任放天生傻愣得出奇,在这种时候总是不懂得人狗之别。他六岁那年,让村东任守根家的“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咬了一口,疼得哇哇大哭。自此便也知道了咬人的是狗。同年年底,他与远房哥哥任东行第一次见面。东行为了表示亲热,亲了任放一口。却把任放吓得呜哇大叫,死活认定任东行是狗。
除此而外,任放其实是憨厚而不愚蠢,老实却不懦弱,念书全村第一。算命先生据他额头上的小包断定他有慧根,尽管后来科学证明,那是个青春痘。但在当时,村里人却对他赞不绝口,总以他为榜样训诫自己的孩子。他们的羡慕中带着七分嫉恨,直想把任放一巴掌扇在墙上当画看。任放也因此招来很多同龄孩子的妒忌,他们给任放取外号。
村人不知取外号有很多讲究,所以取得很粗俗。他们只是在原名后面加一个“屁”字,叫做“任放屁”。
据说这绰号也与他爹有关。他爹最喜说的词就是“放屁”,跟人讲话时连续不断地疯狂使用。任放他爹有时和任放他妈吵架,就要不断地大喊:“放屁!”
这时任放条件反射地跑出来领死。
他爹豹眼一瞪:“你出来干啥?”
任放支吾道:“你不是叫我吗?”
他爹喝道:“放屁!”
任放回道:“哎!”
任放高二时与任东行有了第二次见面。高中并非义务教育,这一点任放父母很清楚,所以他们硬是要任放停了学来种地。虽说初中是义务教育,享受免费待遇,但家里还是拿了好几千出来,因为好几千不叫钱。在这节骨眼上,任东行来了。
这时的任东行有了大出息。他凭着自己当年参加革命的招牌,而且又在文革期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晚年卖弄笔墨,成了城里的作协副主[xi]。他政界商界的人士结交了不少,资格算老,面子算大,门路算广。
见了任放后,他义愤填膺地说:“现在城里高中都成了有钱人的游乐场。咱孩子学习这么好,咋不能上?”喝了点酒后他更是豪气大涨,说这事他包了,准没问题!妈的老鼠扛铁锨大头在后面!
看他那趾高气扬的样子,任放怎么着都觉出些狗意来了。喝到最后的叫声已与任我行无异了,但他这位大哥一米八的身高,任放知道这是人,不是狗。因为狗是永远长不了这么高的,站起来也没有。
果然不久,任东行来信告知,事已办妥了。他说,学校考虑到任放成绩优异,可以免缴部分学费,大约四千元。
任放终于能去城里念书了。村人皆羡慕不已,他们渴望有一个任放这样的好儿子。更渴望有一个任东行这样的亲戚,因为事实证明,有任东行和没任东行能差了四千块!任东行值四千块钱!任东行是村里第二值钱的人。第一是任宝柱从南方买来的媳妇,值四千八。这是与人贩子讲了半天价才买下的,人贩子说他大出血大跳楼了。惟一去过城里的文盲宝昌笑话宝柱,说他上当受骗了。他说,城里有个叫“人才市场”的贩人中心,二十来岁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还是名牌大学研究生,一个钟头才十块!宝柱惊道:“咋办?”宝昌说:“上消费者什么会告他去!”
临行前,任父给儿子弄了一件最好的黑马褂,新缝了一双布鞋。若是走在城里,必定会被认作是哪个武馆的练家子,容易引起恐慌。任东行看了直摇头,说这样太土了。正好看中任放的十四中,最近刚造了一批仿效新四军军服风格的校服,就买来一套给任放穿上,又掏了一百元买了双旅游鞋。依样打扮完毕,这才让任放上路。
任东行决定,上学期间让任放来自己家住,可五十岁的儿子坚决不干,说我年过半百了还叫伢一声“叔”?十八岁的孙子更不干,说我比他大一个月我叫他爷爷?任东行就又和校方说定,让他住校。为了方便,任东行把家里的一辆自行车借给了他。
任放来到城市后,大开眼界,呜哇地赞个不停。任东行觉得丢人,求他别张嘴。
任放听说城里不养狗,可他来了两天后就见到了一只小狗。任东行告诉他,这狗贵得很,吃的狗食比人粮都好。任放又生气又不解,说狗是用来看门的,但这狗不看门,有什么用?任东行说这狗才看门呢!农村的小偷偷东西,见到狗只要扔肉行贿,没有通不过的门,到了它这儿就行不通了。任放问:为啥?任东行振振有词地说,宠物狗不是随便什么都吃的,它连牛肉干也要吃美国原装进口。你扔块肉,它根本不屑一顾。还有,你别老说“为啥”、“为啥”,血难听!说“为什么”!
任东行是本市的大人物,常来学校参观。其实学校就是动物园,定时有人来参观。不同的是,动物园的饲养员不会没事儿对动物拳打脚踢,骂牲畜是畜生。
来到了校门口,任放不由两眼放光。虽然十四中不是重点中学,但要比起自己村的那个破学校却要强海了去。任东行说我带你去见校长。路上任放看着高耸的楼房,葱绿的大树,来来往往的同龄人衣着靓丽,兴奋不已。甬路中央铸着一个高大的教师塑像,活像广汉三星堆出土的青铜圣斗士。教师办公楼雪白的墙壁上划过血染的八个大字:“百年大计,素质教育。”国家科举部说我国素质教育成果辉煌,其实是数值教育成果辉煌,素质教育成果是灰黄的。
校长是四五十岁的胖子。他的头只秃了前面整齐的一圈,后方仍然茂盛,修整得比面条还显着条理分明。如果他在文革时敢这么秃,就会被红卫兵安上复辟清朝的帽子而暴打一顿。他一张老脸像大都市的马路地面,仿佛遭过万人践踏伤痕累累。校长似乎很忙,一边吹风扇一边低头整理文件。任东行走到眼前了,他还未察觉。任东行尴尬极了,只好试探道:“朱校长,朱校长!”一连四遍,校长才抬头。木讷地和他对眼,愣了老半天,朱校长才蓦地疯狂爆发出一阵怪笑:“呜哈哈哈哈!任老哇!你说我没戴眼镜,咋走到跟前才认出来!吓我一跳!呜哈哈哈哈!”任放和任东行对望一眼,毛骨悚然。任放抚着胸口,心中大叫:“妈呀,可吓死我了,这人神经病!”
校长喊:“忠献!忠献!”那个叫忠献的老师忙跑过来。
校长指着他说:“我来介绍。这位是就我经常提到的作协主[xi](“副”字略去)、著名作家和革命老前辈――任东行老先生!”
那老师想你经常提的不是你儿子么?但脸上笑容可掬,眼珠子摇摇欲坠。
校长说:“任老哇,这位是我校的优秀教师于忠献于老师!”
任东行将于忠献打量了一番,发现这个于忠献脸长得挺宽,脸上若不架眼镜,基本上就是一个平面。眼、鼻子、嘴全向里,如果再嵌上颗红枣,就是个大枣饽饽了。任东行认为,越丑的老师越让人信赖,越有教学经验,忙说:“于老师的确仪表堂堂,气宇不凡。我们家任放就交给你了。”
聊了一会儿,于忠献说让任放先进班里适应一下。
任东行忙谢了谢,说我走了啊。任放在办公室里当着七八个老师的面清晰有力地喊道:“再见,哥!”任东行不等众老师有所反应,早已经冲出学校。老师们议论纷纷,说任老都这岁数了还这么酷爱剧烈运动,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名不虚传。
高三(12)班门前,于忠献对任放说:“不要怕,进去吧。”任放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大步走了进去。本来七嘴八舌的一群人,这时一致静默,齐刷刷掉转眼睛来盯着他看。任放在农村拾粪时常被一群狗围住,所以这种眼神他看得惯了,也没怎么在意。走到最后一排,他在于忠献指定的座位上坐下。
只听有人悄声议论:“好像是乡下人。”
“肯定学习特好,不然哪能来城市?”
于忠献向班里扫视了一圈,众人安静下来。他有些愠怒,下令道:“班长来一下!”
一个虎背熊腰、牛头马面、猪唇驴眼的女生稳步走来,一步一个脚印。
于忠献问:“韩耕又没来?”
这位班长说:“他请假了。”
于忠献怒气冲冲地评价:“这种人渣最好别来学校!看见他我都恶心。”又想我看见你也恶心,转身回讲台。
任放坐下来把书包打开,将用具一一放在桌上。
一个男生转头笑嘻嘻地伸出手说:“新同学,交个朋友。我叫薛江。”
任放忙伸手握过去,说:“我叫任放。”
那男生问:“你是打哪来的?”
任放回道:“我啊,我是石冶镇十三里屯任家庄的。”
薛江笑个不停:“怎么来城里念书?你们那儿没高中吗?”
任放刚要说,忽然又想起任东行嘱咐他的话:你太老实净给人当枪使,可别把我帮你办的这手续跟人随便说。这是走门路的,不能说!别太傻啊,学着你哥我!谁拿我当枪,我拿谁当子弹。于是他支吾:“我……这里的高中好。”
“哦?”薛江不以为然,“你也真可怜!家在农村就只有考学这一条路。在这儿,你有多少钱,就等于有了多少分,往上填就行了。”
班长怒了。虽然离得远,可正义感使她耳力倍增。猪唇轻启,高声叫道:“薛江,你丫不学好!干什么说这些?想把人家教得和你一样坏吗?”
薛江嘻嘻笑着说:“我坏?再坏也没韩耕坏。”
四周的学生本来也在有意无意地听,这会儿忙不迭地把头埋下去,速度之快,行动之整齐无可指摘。连班长这外表凶悍之极的怪物也不禁抖了一抖,说:“你……你提他干什么?”
薛江的同桌,一个留长发的男孩捅了他一拳,说:“别多嘴多舌!让他知道,不杀了你!”
薛江“嘿嘿”地笑说没事儿,结果声音发颤,连手里的笔也开始抖了。
任放见他们这样,好生奇怪,忙问:“谁是韩耕?他怎么啦?”他这话只能说给自己听了,因为就在这时,周围的学生像是约好了,忽然一齐背开了英语,瞬间便将他的声音吞没了。
任放得不到回答,也只好暂时撂下这个疑问,跟着读了起来。就一会儿的功夫,任放便觉燥热无比,他自然而然就把鞋脱掉了,赤脚搭在桌子底沿上。登时一股酸味在教室里蔓延开来了。但任放自己是浑然无觉的,他上小学的时候,村子正穷,教室就设在羊圈里,再臭的脚脱了鞋也不能盖过羊膻味。
英语老师e·t正四下观察。陡然间一股恶臭扑鼻,她便像神犬卡尔一样东嗅西闻。终于找到了万恶之源。她认为这是明显的挑衅,愤怒中带了八分惊奇:“你怎么这么猖狂呀?谁允许你这么做的?快把鞋穿上!”
班长猛地站了起来,e·t看见怪物,吓了一跳:“干……干什么?”
班长扭曲着脸上的横肉说:“老师,他是新生。不懂规矩。”
英语老师显然对这答案不满意,说:“这算什么理由?哪个学校允许上课脱鞋?你是从哪个学校来的?”
薛江笑着说:“老师,他是农村来的。”
同学们哈哈大笑,表示欢迎新同学。英语老师也认为这个理由颇有说服力,“哦”一声点点头,以示充分理解。
薛江又起哄说:“老师,我也是农村的。”说罢装作要解鞋带的样子。班里的女生做作地笑成一片。
老师佯嗔薄怒道:“你个薛江,从来就只知道瞎起哄,早晚能因为这张嘴叫你受罪!你给我坐好了。”
英语老师把任放的课本哗啦啦一翻。见有两页翻不开,又用唾液去沾。过后又发现他的书脏得厉害,便往地上吐了几口,再用高跟鞋砰砰地撞击地面,来回蹭着。做完这一系列动作后说:“预习这一课。对了,不懂的规矩,去问你班主任。最好学学本校的纪律手册。”
等老师走远了,薛江白眼一翻,不屑地说:“你横什么横?韩耕在这儿脱了裤子睡,你也不敢放声半句。”
跟任放同桌的女生也针锋相对地说:“你不也一样吗?刚才老师在的时候你怎么没胆说?”
薛江不予理睬,从包里拿出一筒饼干和两袋牛奶,和老师打游击似地吃着。由于动作熟练,几趟下来已然吃完,老师依旧没发觉。
任放大愕,他不明白城里的学校怎么是这样的,上课不让脱鞋倒让吃东西。同桌瞧他一脸呆相,以为是在佩服薛江,忙说:“你甭学他,这是不允许的。再说这也没什么了不起,韩耕要在这儿别说正大光明地吃,连饱嗝也得打十来个。要是能像他那样坏出水来也行,别一瓶不满半瓶晃荡,东施效颦,学得非驴非马。”
吃罢早餐,薛江开始学习了。他学的是一本包皮过长的金庸小说,正讲到张三他爹张三丰的故事。
任放书写英文时倒没觉出什么,只是在新书上题写名字时,字跟人一样,生得又黑又粗。虽然整齐朴实,但相当有劲,几乎要把书皮穿透。这让同桌看得心里直发怵,仿佛鲁迅的文章,像匕首,像投枪,直刺她的心脏。
一节课四十五分钟很快过去,同桌对他来了个大改观。任放一笔一划地书写,认认真真地背书做题,就连转笔这种杂质也没有,相当有效率。一打铃,教室里乱哄哄地闹起来,任放奇怪地问薛江:“你怎么上课吃呀?等到现在吃不好吗?”
薛江一脸鄙夷:“你可真迂,我饿死了找谁?再说啦,下课吃一点儿刺激都没有了。”
任放同桌单晶晶反唇相讥:“你找刺激,上讲台吃!”
薛江骂:“神经经!”
任放很是不解。虽然在城里这种对话常有,可他总是当真,忙说教起来:“你们怎么可以这样互相谩骂呢?同学之间要相互帮助,共同进步。”
任放说完后,四周都射来古怪的目光。更奇的是,他忽然发现薛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穿着薛江衣服的尉建行。
任放惊恐万状,颤声道:“你……你这是什么表情?我说的不对么?”
薛江拍拍他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唉!孩子呀!我愈看你愈像我七岁的时候,太嫩啦。”
单晶晶嘟嘴说:“你倒高深!这么淳朴的人真太少见了。”
薛江说:“哎,上厕所吧。顺便我来当向导,一路上给你解释着点儿。”接着从书包里拿出盒七星烟来,迅速揣进兜里。
任放的视力是双双5.3,当然看见了。他大喊:“你怎么还……”
薛江忙不迭捂住他的嘴:“哥,亲哥,饶了我行不?你看那个欧巴桑。”他指着班长说,“她盯了我十来天了!这个月的纪律总结一旦给记上,我就死了。你不想看着哥们儿就这么死吧?”
下楼时拥挤,薛江猛地和一个男孩撞上了。他便眉毛一挑,喝道:“找死?”吓得那男孩忙说,对不起哥。再走几步又迎面撞了一个。那家伙凶悍,怒视薛江,一言不发。薛江急忙道歉:“实在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啊。”任放不明白同一种行为怎么会有两种截然不同的效果。
走了五分钟,薛江四下指给他看:哪儿是办公楼;哪儿是科技实验楼;哪儿是食堂;哪儿是宿舍。任放鸡啄米般点头,又指着眼前的灰色平房问:“这又是哪儿?”薛江很怪异地看着他说:“你真幽默。”于是两人进了厕所。
走到厕所尽头,有七八个正在抽着烟的印第安人,头发染得五彩纷呈,打着耳钉,穿着新潮的衣服。接着大家开始了每天都重复、令人作呕的幼稚话题:先是把全滨都市的所有坏人以及他们干过的所有坏事统统讲一遍,然后再说自己与他们都熟得很。最后一个胖子才发现任放的存在,问薛江,这孩子是谁啊?薛江说新转来的。胖子说没见面礼么。薛江说他是农村的,穷得要命,没榨头。胖子吞云吐雾说,薛江你丫小心点儿,别成天狂得要命!要不是看在韩哥面上,谁屌你呀。薛江苦笑说,都是自家兄弟,别这么见外。任放从心底涌上一股厌恶,扭头便走。薛江喊他好几声都不管用,只得跑上去说:“你干嘛?太不给我脸了,人家都笑话我。”
任放看着他,一字一顿地说:“你根本就不要脸!”
薛江木然,一动也不动,呆怔着看他走了老半天,才大声喊过去:“你个农民,你说谁呢?”
任放回到教室,想把自己的行李搬回宿舍。结果宿舍暂时没开门,桌洞又放不下了。他环顾教室,发现角落里有一张空桌,就想把东西放过去。单晶晶忙制止道:“不行,你别放上去!那可是韩耕的位置。”
“他不是没来吗?”
“他随时都能回来。他脾气相当暴躁,你最好不要招惹他。”
任放并不害怕,但不想惹上不必要的麻烦,就说:“我最讨厌这种称王称霸的坏蛋!”
班长忽然又冲进来,抖着一脸赘肉气势汹汹地直奔向任放。幸亏任放小时候是分不清人和狗,若是分不清人和猪,从今往后可能就永远也分不清了。班长嗓门粗,平缓着讲话也像是在喊:“于老师找你呢!”
任放左转右转,在本楼层绕了四圈,最后终于在自己教室旁边找到了休息室。刚推门进去,“啪”一声爆响,一只暖壶倒在桌上,又听见一声孩子的哭叫。任放吓了一大跳。只见迎面一位更年期左右、童发鹤颜的老师,脸如同捏坏了的橡皮泥,蓝着眼吼道:“你怎么进门也不打报告?我告诉你,孩子烫出毛病要你赔!还有,暖瓶十二块,明早交过来!”任放摸摸兜,他这个月所有的钱是三十五块五毛。
于忠献感到丢人,只得跟那位老师赔不是,又把任放叫过来,说:“你才上了三节课,怎么就有三个老师提意见?加这位老师是第四个了!你学习好,可也不能太不守规矩呀。任老在咱市里可算是个人物(其实唐老鸭在全世界也算是个人物),你不想给他老人家抹灰吧?”
任放低着头,喃喃地说:“老师……我,我不是……我不知道有这么多规矩……”
“嗨嗨嗨,怎么说话呐?”烫了儿子的老师终于找到报复的机会了,“你这意思是说,学校的规章制度不对了?你是个什么级别,讨论这个问题?告诉你,这规矩就是专管你这样不服管教、纪律观念淡薄的混子生的!”
于忠献说:“你做的不好,却埋怨学校,这种思想本身就有问题!看来啊小朱,咱们学校光顾抓升学率了,学生的品德教育忽视了。现在竟成这个样子啰!”
朱海春猪眼一瞪,说:“那可不!咱学校已经出了个韩耕,就全市闻名了!要再出一个,咱的脸往哪儿放啊!”
任放没料到自己这句话居然引出这么一大堆议论,看来话能不多说就不多说,当下不再言语。可两位老师一唱一和之势有增无减。直到于忠献想起来自己好像的确要讲点儿什么,就说:“任放啊,这里有一本《十四中纪律规章制度手册》。把它好好看看,学习学习。最好背一背,加深理解。一周以后还给我。我希望你看完之后,从此不再犯任何一项错误。好了,你回去吧,别耽误了上课。”
已经耽误了十分钟。
任放鞠了两躬,这是才学到的礼节。通常来讲,除结婚以外,鞠躬的对象只有两个,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尸体。
刚要走,背后的孩子冷不防上来狠狠一脚,踹在任放小腿上。任放感到一阵疼痛。孩子的力气本来不大,却这么痛,显然是用全力踢的。接着,这有恃无恐的孩子狡黠而得意地望着他,孩子他妈更是虎视眈眈,瞪着任放,意思是说老师的孩子打你天经地义,你敢还手试试!
任放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去,门“轰”地一声砸上。朱海春恼了,踢开门在走廊的扩音墙旁高呼:“你这是摔给谁看呢?太没教养了你!”
任放不知道她在说自己。是风把门砸上的。
中午任放吃了点儿自己带的馒头。本来薛江死活要拉他下馆子,他则死活不去,薛江解释说是去川味馆,任放说殡仪馆我也不去。他非常讨厌薛江。薛江去的地方一定不是好地方,除了教室和厕所。
他吭哧吭哧来回两趟,才把几十斤好重的家当搬到宿舍。宿舍里有三个舍友正在边打扑克边聊,看情形是相互认识的。其余四人各干各的,都不作声。
任放干完所有活儿,忽然鞠了个躬,大声喊道:“我叫任放,是新来的。大家交个朋友吧!”
其余四人怔怔地望着他。顶上那三个继续打牌,说甭理那个阿拉蕾奶糖人四号。
任放见无人回答,丝毫不觉尴尬,躺在床上,看他的英语。
顶上三人中的一位膀爷忽然喊道:“我操,没劲!四个人吧?啊?”他指着任放说,“兄弟,上来撮一把?”
任放确定他是在叫自己后,忙打开纪律手册迅捷无比地浏览一遍,然后坚决地回答道:“不行!校规不让!”
那三个面面相觑,忽然泪水四射,放声狂笑,声震地球。膀爷说:“任……任放是吧?校规是管被逮住的人,不管逮不住的人。”
任放憨问:“真的?”
膀爷本来开个玩笑,谁料他还真信,于是说:“上来,就玩一把!很快的,不耽误你睡觉。”
任放虽然自小下地干活,没这闲工夫打牌。但村头一到晚上总有老头在搓麻将玩牌九,他有时也在一旁观看,会打。
任放见他们再三邀请,又想任东行再三叮咛要与同学特别是舍友搞好关系,只好爬上来。但他以前没住过这种宿舍,上床有点困难,一连上了三次,才勉强给那三人拖上来。
任放刚上来还没坐好,立马故技重施,说我叫任放。膀爷说我知道。任放说我是新同学,大家交个朋友吧。膀爷只好说,我叫毕大勇,这俩是高亢和杨朝旭。哥几个都是好兄弟。当众人听说任放是高三(12)班的学生时都大惊不已,问你当真是那个班的?那韩耕不是你们班的吗?你这种性格是怎么活下来的?高亢说他班有个学生得罪过韩耕,给打掉了吃饭的家伙,终生没齿难忘。
正在这时,门“轰”地一声打开了。一脸络腮胡的宿舍管理员怒气冲冲地扬着手里的大盘钥匙,啸道:“哪个王八蛋把门锁了?我倒要看看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
毕大勇三人惊惶不已,任放也不知所措。管理员娴熟无比地爬上顶铺,抓起一把扑克,怒吼着:“反了,反了!公然违反规定!你们当学校是什么地方?处分!记大过!不,留校察看!”
毕大勇忙拉住他,递上支烟笑嘻嘻地说:“老师,别!都是一个宿舍的……老师您管我们,我们还能有谁不服?帮个忙,我们不念书能上哪儿去?这次真是太不对了,我们已经认识到错误了。一定改,一定改!”
“还抽烟?”管理员把下半句吼叫生吞下去,因为他看到的是一支大中华,软装在宾馆最高能卖到九十九块。所以把它往耳朵上一架,斥道:“念在初犯,这次就算了。以后给我注意点,别踩鼻子上脸!”
毕等人唯唯诺诺:“是!是!是!”
管理员又看了看任放,问:“你,哪个宿舍的?”
任放说:“就这个啊。”
“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新来的?”
毕大勇和两个好兄弟这会儿一言不发。
管理员上上下下打量他说:“看你不像个好玩意儿,是不是你带头打的?原来他们可没这么多坏毛病。”
“我……我……”
“我什么我?哪个班的?”
“高……高三(12)班。”
“老于的班?”管理员作狮子吼,“老于那么敬业,怎么教出你这样的学生?你真是太丢老于的脸了!”
任放低下头。
一会儿大伙都睡下了,他给罚到宿舍外站了一个钟头。正好任东行中午又来看他,忙跟管理员道歉,又狠批了任放一通,说你不会迎奉着点太傻了你,净给人家当子弹使!学学你哥我,谁拿我当子弹我拿谁当靶。
下午回教室时已经困得不行了。第一堂历史课,除了薛江等几个小混混趴在高高书堆下外,大多学生在硬撑着听课。任放一直聚精会神,但由于中午受过刑,最终忍不住打了个哈欠。挺着大肚子的孕妇老师怒斥倒霉的任放,说你把我气出病来,我的孩子将来出世脑子不聪明,就找你!任放愕然问,孩子又不是我的,找我干什么?
四节课终于过去了,任放打开包吃掺了玉米面的馒头。天太热,馒头有些变味了。但这是母亲亲手做的,不能不吃,况且他也习惯吃发馊的东西了。单晶晶觉得可怜,递给他一袋面包。
任放不卑不亢,接了说谢谢,边吃边看书。
单晶晶说你这功等考前用吧!努力学习也得有个度,这样念书迟早能念死。你以前也这么学的?怪了,那你眼睛还这么好?
吃完晚饭,单晶晶说:“你得出去活动活动,男生这时候都在打篮球呢。”
“我不会。”任放慢吞吞地说,“而且,高考不考篮球。”
单晶晶哭笑不得:“你怎么这么迂呀?还是出去活动一下吧!这叫劳逸结合,对学习有帮助。不是说积极的休息是以一种活动替换另一种活动吗?正好,给你六毛钱,帮我出去买一张邮票,一个信封。”
任放愣了半晌,问:“我能问问吗?……这邮票和信封,分别值多少钱?”
单晶晶彻底绝望,说:“邮票五毛,信封一毛。”
“邮票五毛……信封……”任放一路念着一路走出去,没到门口就倒着念了:“信封五毛……”
单晶晶托着粉腮,望着他的背影叹道:“这孩子真是太可爱了。”
任放没过过马路,也不大识红绿灯,但他可不笨,随着人群学人家走。他不知道信封邮票在哪儿卖,一连逛了五个店没买着。这五个店分别是小吃店、礼品店、美发店、裁缝店和寿衣店。
他在路上想了半天,决定问问别人。于是他瞅准了离他最近的一个,扑过去央求道:“叔叔,对不起,能不能……”
那个中年男子上来就是一拳,打在他脑门上。虽然一点儿也不痛,却足令他大吃一惊。只听那男子骂道:“臭小子不学好,当心告诉你们老师!”说罢拿出一个打火机来问,“烟呢?你要是我儿子,我把你点了!”
任放忙说:“叔叔你误会了,我不是借火抽烟。我……”
“哦!”那男子抖抖袖子看看表,说,“六点二十二。我的表离北京时间差它个十来秒。”
“也不是问时间……”
“那你是……哦!我明白了!可怜的孩子!父母双亡吧?给你五块钱够吧?”
“也不是这个。”任放摇头又摆手,“我是想问问哪儿卖信封和邮票。”
那男人古怪地看看他,指着马路对面学校门口的小摊说:“怎么,那里没有吗?那就去邮局买吧。邮局离这可远呢!”
“有多远?”
“打的走也得十五分钟。”
“谢谢叔叔。”任放开始推理起来,单晶晶是这个城市的人,一定知道邮局在哪儿,那她一定也知道邮局离这儿很远了。因此她不可能让我多花钱去邮局买邮票和信封。而邮票和信封只有在门口小摊和邮局两个地方才能买得到,并且邮局又不能去,那只可能是要我在门口小摊买了。对了,就是这样。
他的脑海中是以数学几何证明的推理形式进行的,推理如下:已知要买邮票和信封,并且单晶晶是本地人,求证只有在门口小摊才能买得到。
证明:
门口小摊
买邮票、信封只能在门口小摊买
邮局
不能去邮局
单晶晶是本地人知道邮局远
他的推理用了近三分钟,然后再过马路。可惜这次他的推理用过头了,他想过来时红灯停绿灯行。回去时哪能一样呢?这不乱套吗?所以应该是红灯行绿灯停,于是走了过去。好在没出事,只有一辆跑车驰过,甩出一句比跑车还快的话:“你妈瞎了!”幸好在岗亭上那会儿没警察,否则非抓住任放塞给他两面小旗,令他指挥交通不可。
再后来的事更麻烦。任放和小摊的老妇争起来。老妇说是六毛可以买一个信封和一张邮票,也可以买五个信封。任放问那邮票呢,老妇说没有。任放又推理,别说没有了,就算有一张也配不齐五个信封。由此可见不是五个信封,而是一个信封一张邮票。于是买下了。
心想任务终于完成。刚待回去,忽听得远处喊一声:“放屁!”是女声。他以为村里的女同学也来了,忙抬头看是谁在叫他。但那女的不是叫他,而是被几个流氓打扮的人围着。周围来往的大人和已经长大懂事了的学生依旧各走各的路,毫不理睬。
任放登时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胸中登时燃起了正义的烈火,快跑了过去,铿锵有力地喝道:“你们!……刚才谁叫我?”
虽然他已作好了战斗准备,但没料到对方不仅不回答,反而立即给了他一拳。这比预料中的还早。他只觉得脸上作痛,可他从小干活,力气比城里孩子大,即使没有打架经验,不知该打脸和腹,却也还了一拳。他学对方,人家打他脸他也打人家的脸。那人一是没想过这学校竟然还有学生敢打他;二来这一拳的确力道十足,直打得他犬牙交错血花四溅,整个鼻子歪向一边,站也没站稳,向后退了好几步,再歪歪斜斜地倒下,紧贴地面,呈法西斯状
另两个对望一眼,一个亮出了弹簧刀,喝道:“你丫找死?”
任放看见刀有些害怕。他不敢想像城里竟有这样的家伙,动辄就打架,甚至拿出刀来。在任放的眼里,刀子的正常用途是切菜剁肉杀鸡宰猪,坏用途是杀人。所以他以为刀子一亮必定要杀人。殊不知对方只是在恐吓他。岂料他不仅没给吓住,反而先行下手。他忽地抓住对方持刀的右手腕,狠狠一捏。对方如丧考妣般惨鸣不已。任放接着补了一记重拳,倾全力于太阳穴(可惜他不知那是太阳穴),“砰”一声当场将人打晕。第三个亲眼见识了这套空手入白刃的功夫,吓得飞跑:“这小子会武术!”
旁边的流动观众立即刮目相看。任放再次望向四周时,大家像看见流氓一样不敢和他对视。这时他才看到那女的。
她和他差不多大,看样子不像学生。一身前卫的打扮,略显红色的长发散披在肩头,美目流盼,明艳动人。她并未对任放这一义举有多大感激,而是冷冷问:“你谁呀你?”
任放说:“我啊,我是这所学校的学生。”
那女孩上下把他打量个遍,问:“你为什么帮我?”
任放振振有词地回答:“这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帮你是因为他们欺负你。”本来这句话挺不错,可他太憨了,为显完美愣是给补上一句,“要是你欺负他们的话,我也帮他们呀。”
那女的一愣,骂道:“放屁!”
任放一个激灵,忙问:“你认识我?”
那女的听得一头雾水,骂道:“我认识个屁!”
任放大惑不解:“你什么时候认识我的?我怎么不记得你了?”
那女孩想:弄不好这傻×脑子有毛病,刚才正好歪打正着阴差阳错帮了我。我就说正常人哪敢和流氓打架。快点儿摆脱他才是正经,别被他发起性来也给我来顿暴揍。于是说,“谢谢你了!”从玲珑别致的腰包里取出一张五十元纸币递给他。
任放问:“为什么给我钱?”
女孩笑笑:“因为你帮了我啊。”
任放疑惑地问:“你们这里……帮人要收钱啊?”他生怕自己不懂规矩,再闹出笑话。
女孩不耐烦,说:“你怎么这么罗嗦,要还是不要?”
任放摇摇头,说:“我妈说不能要来历不明的钱。”
“你妈说,哼……果真是个智障。”女孩想,于是就转头招了辆的士,上了车,临走时又回头看了看智障。
任放摇摇晃晃地回到教室,这时才发觉自己的脸无端比常人多了块肌肉。单晶晶大吃一惊,忙问:“你没事儿吧?脸怎么肿了?你让谁打了?”
“没……没有。”任放很吃力地说谎。
单晶晶无不担忧地说:“就你这憨劲,可别真惹上什么事儿。”
任放这才想起信封和邮票。可刚拿出来,发现已经撕裂了,是刚才比武时弄的。他十分愧疚地说:“对,对不起,我实在不……”
单晶晶反过来安慰他:“没事儿,不就六毛钱么。你这么老实,肯定不是你的错。是让坏人欺负了吧?”
任放半晌才点点头。他实在不清楚是坏人欺负他还是他欺负坏人。进一步想,他连坏人都欺负,那他是个什么?不知不觉把自己上升成警察了。单晶晶听他滴水不漏地讲完全过程,说你遇上了好人,一般问路得付十块钱。
于忠献干咳了一声,这代替贫困地区的上课铃。班上安静下来。他刚要讲课,副校长徐犁怒气冲冲地进来了。于忠献受惊若宠,忙问您有什么事?
徐犁把一封信“叭”地摔到桌上。由于信本身太轻摔不了多响,又补上一掌重重击在桌面上,吼道:“反了反了!你们班韩耕呢?”
于忠献意识到他又闯祸了,回答说:“他没来上学呢。”又补充解释道,“他不是经常这样,特殊情况。”
“你看看这是什么?”徐犁怒道,“八中校长的亲笔信。上面说你们班韩耕带人持械把他们学校三名男生打成重伤,有两个是轻微脑震荡,一个已经骨折了,全在医院。这……这还有王法吗?他是学生还是黑手党?”
任放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寒耕这个名字了,却没一次好话。据此分析,他一定是个坏得不能再坏的坏蛋,说不定比自己村里姚家的拴狗还坏。拴狗以欺负小孩子而恶名昭著,任放对他恨之入骨。
于忠献更生气,这让他在全班面前丢尽了面子──徐犁竟然不单独和他说!可反过来讲这事儿的确严重极了,韩耕基本上是十四中建校三十年来出的最大一个人渣。韩耕也承认自己是人渣,他说除他以外,所有人都是猪渣。
全班议论纷纷,胆小的说韩耕真不应该,没胆的一句话也不敢说。薛江冷笑着点评:“嘿,趁现在逞威风吧!等这魔王一回来,你们连气儿也不敢喘粗了。”
于忠献大吼道:“我一定要好好收拾这混小子!”具体怎么收拾没说。徐犁说学校已经考虑开除他了。于忠献说,好哇,大快人心!心想这可是你说的。好心的班长把猪嘴伸到于忠献耳旁,口条一转说道:“老师,听说韩耕跟金轮公司有关系,”
于忠献硬吞了一个哈喇子。去年本市有大新闻,金轮公司走私汽车,一个副总给判了十五年。在滨都市民心目中,“金轮”已经跟黑社会是同义词了。金轮公司在招远开矿,为了挖金发生械斗和枪击,听说活埋了十多个人。最重要的是金轮公司跟市政府、市人大关系非常微妙。他们打架斗殴争地盘是常有的事。公安局只抓对方的人。就算全抓了,只要金轮老总一个电话,最多再加几千块就得放人。韩耕进去过四次。若是换了别人,早给警察打残了,而他仍旧活得好好的。
于忠献不得不重新考虑这个问题。
下了晚自习后,任东行又来了一趟。他发现任放的脸型变了,疑心血型会不会变,要送医院。任放把前因后果详细说了一遍。任东行还是说他太傻,尽给人当靶射。学学你哥我,谁拿我当靶,我拿谁当替死鬼。
晚上任放睡不着,静静地站在阳台上,向外眺望都市的夜景。这是他从未看过的。本来他打算继续看下去的,这时,对面女生宿舍传来一声尖叫:“有人要自杀——”
他又在五分钟后推理出来,这是在说自己,但有些晚了,门已经被一群人撞开了。任放惊问,你们要干什么?对方伸手说:同学冷静,冷静。接下来,大家一拥而上叠罗汉,然后任放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来了,连负责开门的学生也比他迟了五分钟。这同学怒视了他几眼,意思是他抢了自己风头。薛江竟是为数不多的早到者之一。他来的任务是传播谣言,说星期天不放假或者本·拉丹得了兽流感。今天说的是昨晚有人自杀未遂。任放一听,想这不说的我么?薛江添油加酱,把任放当时复杂的心理变化解释给任放听。
门让风一吹,疾速地向外扣。但随即“砰”地一声,一只脚把门踹开了。门给踹到最里边,跟地面亲热一番,不动了。只见一个家伙缓步走进来,原本叽叽喳喳的教室,一下子安安静静了。那人慢慢地走向角落里的空位,把书包随地一扔,趴到桌上便睡了。
卫生委员见许多人缺勤,又知道任放老实,冲进门大叫:“任放,出来扫……”
还没讲完,猛然瞥见了一角的睡神,吓得差点把自己的口条吃了。
其他人见此也脸色大变。
任放奇怪,问:“叫我干什么?”
卫生委员忙“嘘”地制止他讲话。任放以为她没听清,就振臂高呼道:“你找我干什么啊──”卫生委员吓得瓜容失色。
这时,角落里的新面孔缓缓地抬了起来,淡淡地说:“小声点儿。”
那卫生委员点头如捣蒜:“是是是。”
任放很好奇地看了看他,和他目光一交接,竟一阵悚惧。这是一种怎样的目光!恶毒尖刻,阴鸷异常。实在不像是十七八岁年纪该有的眼神。
那人看到他略一惊讶,问:“你是谁?我怎么没见过你?”
任放说:“我叫任放,是新转来的同学。”那句“我们大家交个朋友吧”就不必说了。
“哦。”那人点点头,再没说话,可眼光一直没从他脸上移开。
单晶晶蹦跳着冲进来喊:“大冷门!昨天看没看?”待她站定突然看到那人时,就不再是黄种人的脸色了,她极不自然地说:“嘿嘿……韩耕同学来啦!对不起……我不知道呢。”
韩耕冷冷地说:“希腊赢了,我也看了。是没想到。”
单晶晶实在找不出话来说,只得嘿嘿嘿嘿。
韩耕的眼又瞄上了薛江。薛江立即军人般立正,敬礼道:“韩哥有何吩咐?”
“于忠献昨天说了什么吗?”
薛江说:“也没什么。八中校长来信说……嘿嘿韩哥你又……徐校长跑到咱教室爆炸了,差点把于忠献炸成人渣。”
“应该没人知道是我干的。是谁捅到八中的?”韩耕冷眼扫视了教室一圈,眉毛微微上扬。众人的心脏就到了嘴边了。
韩耕坐下,两脚搭在桌面上,缓缓地说:“本来只有那三个被打的学生知道是我干的。不过按理来讲,不该有人明知道是我还敢把事捅到学校或者报警。而且,这次竟然有学生家长敢问我讨医药费,这就更奇怪了。”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任放听不明白却全在嘴上,“怎么叫做‘按理来讲’?你打了人不赔钱倒罢了,怎么人家说都不能说了?你真够怪的。”
韩耕眉头一皱,同学们吓得死去活来。薛江想你小子胡说八道,这次死定了。
韩耕说:“你在这个学校呆得久了,就该知道规矩了。”
任放不依不饶:“这是什么规矩?韩耕同学,我来这儿才三天,可你的名字我听了不下十遍,没有说你好话的。你怎么可以这样横行霸道欺凌弱小呢?就算你要打我,我也要说。这是个原则问题,你一定得听我劝。我……”
单晶晶狠扯他衣角,但任放仍是滔滔不绝地讲下去。
薛江忍不住大喝:“你不想活啦?”
韩耕在他后面拆台:“和我讲实话的人就是不想活了?”
薛江一凛,忙说,是是是,我错了。
韩耕走到任放跟前,阴恻恻地笑:“你不错。”接着,转回到座位上,又睡了。
任放接着评论:“真是个怪人。”
大家都想:你才怪!
上课时老师讲一句薛江跟一句,大闹课堂,惹起一片片笑声。任放对薛江这种程度的活跃感到好奇,问单晶晶他是不是脑子有毛病。单晶晶说没呢,他挺正常的。要是哪天他安静了,就立即报警。
下午放学了,韩耕也睡醒了。他不但三顿粒米不沾,连零食也不吃。可能是因为一天睡了八节课,体力保持得很好。平日里教室人数多少,取决于他的来与否。要是他忽然间冒出来,再走就不行了,那意味着公开讨厌他。现在,好大一间教室除了他就剩任放一人了。同他一样,任放也没吃饭,因为今天不懂的地方太多,他还在不停地翻书做题。
这时,韩耕在后面向他喊道:“没吃饭吗?”
任放点头说是。韩耕扔过去一块巧克力,又扔了一包冻鸡肉。任放不想要,韩耕说,人是铁饭是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知道么?任放平时在农村难得吃一回肉,边吃边说谢谢你,多少钱我给你。
韩耕极度轻蔑地一笑。
任放真诚地说:“我知道这些东西挺贵。不过,我一定会还你的。”
“不用!”韩耕这次是命令的口气。一般来讲,他用不着这么大声,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可他这句话偏偏命令不了这个农民。
过了一会儿他又问:“外地人?”他本来很沉默,但不知怎地特别喜欢这种憨人。
“是,我是石冶镇十三里屯任家庄的。”
韩耕“嗯”了一声。
吃完饭,任放去接水。他第一次见到教室居然还供应水,而且是纯净水。在他们那里,全村仅靠一口老井。他学着人家按了几下,结果不出水。
“没水了。”任放自言自语。
韩耕顺手抄过他的瓶子,说:“我给你接。”任放还不明白怎么回事,韩耕已经出了门。只听隔壁高三(11)班教室一阵集体惨叫,接着鸦雀无声,只有“哗哗”的流水声。一会儿韩耕走出来,把水杯递给他。任放有些过意不去:“谢谢你。不过,这样随便去别人班里接水不太好吧?”
任放正儿八经地端详起韩耕来了。头发乱糟糟的,隐隐含着酒红色,最前面一撮凑到嘴角的毛竟是白色的。耳朵里打着钉,一身漆黑发亮的雅阁服,腋下夹着乔尔斯皮包,腕上戴一块价值七万的帝舵表。
韩耕又补了一句:“我得给你接。今天轮到我抬水。”
任放望着他。
“可我没抬。”寒耕说。
离晚自习结束还有二十分钟,任放提议去散散步,韩耕说好。两人走到校门口,韩耕“叭”地点了一支烟。任放说你别抽了,抽烟不好。韩耕说,我能不知道么,你看看烟盒。任放抬眼一瞧,上面印着“吸烟有害健康”。任放大惊失色喊道,原来烟厂他自己也知道啊!韩耕瞅了瞅他,忍不住嘿嘿两声,说你太好笑了,你故意的吧。正说着,昨天的那一幕又像电影一样在任放脑海中映开了。
还是那群小流氓,比昨天多了两个,围着当然不再是上回那个女孩,而是单晶晶。虽然她不如那女孩好看,可也算是漂亮的了。
任放还是今天的主角,不知女主角为何换人了。他大喝一声:“干什么?”
为首的小流氓看见他嚷道:“就是这功夫小子!一块儿上打丫的,看他长几只手!”
顿时五个人围了上来。单晶晶吓得哇哇大哭。韩耕冷眼看着,无动于衷。
任放一拳一脚地打着,全是谁打他一拳他还谁一拳,还击之处必定是对方打他的地方,真正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鼻子喷了血,对方也有两人给摔得裂了嘴。单晶晶这时顾不得害怕了,她跑到韩耕面前哭喊着说你帮帮他吧,他快要被打死了。韩耕说我没枪,没办法一下给他个痛快的,因此不能帮。
眼看任放要不行了,单晶晶猛地掀起路边栏杆中比较松的那根,“哇”地叫了一声打了过去。一个流氓一手抓住那根栏杆,一脚揣中她肚子,把她踢出老远。任放像发了情的狒狒,中国武术中最难的动作,诸如抓、咬、掐、挤等全都一气呵成。不过毕竟他不是李小龙,很快倒在了地上,对手们跳到他身上在蹦迪。
韩耕忽然吆喝一声:“别打了!”
打得性起的流氓头儿转脸斜着他,用英文问:“我操要你母?”
韩耕这次真的吃惊不小,须知流氓也是明星的一种,人气值相当重要。于是问:“你不认识我?”
那流氓笑着说我认识个屁。
任放正要东倒西歪,这时神志略清,问:“你……你也认识我?”
韩耕说,我今天高兴,你们快滚吧!就当没事。
那流氓显然被激怒了,挥拳打过去。韩耕从小接受正规素质教育,动手能力很强,经历过的阵仗无数。五个人加起来一时也没打得了他。韩耕边打边喊,你们快走。任放四下出拳说,你不走我也不走。韩耕说,不走也可以,那你别老打我行不行?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几个流氓怕事情闹大招来警察,便跑开了。任放和单晶晶都受了点儿伤。韩耕虽然没什么大碍,只是脸色相当难看,似乎从未蒙受过这么大的屈辱。
回到学校,韩耕就给校长的阎王帖传去了。
校长正在浇他那几盆蟹爪兰,见寒耕来了,就笑着说坐坐。这是他的一贯伎俩。然后是一句惯用的废话:“你就是韩耕?”
韩耕见校长有此爱好,便反问:“你就是校长?”
校长给呛得没电,说:“你在这儿三年,我早就知道你了,见面倒是第一次。你的情况我大体上都已经了解了。你这个学生总体来讲,虽然学习不好,但总地来说还算是一个不错的孩子。你……”
“你想说什么?”韩耕粗暴地打断他。
校长一脸愠怒,说:“好吧,你打了八中三名学生。人家家长要你赔医药费,还要上法院告你──你先别忙讲!我可不想听你说打架的理由,反正打架就是不对。你把父母找来。”
“我没父母。”韩耕不客气地回答。
校长愣了:“父母在国外?离婚了?”
“我没父母。”韩耕又重复了一遍。
“哦……原来……”校长极力掩饰尴尬,“那……咳,你的监护人呢?把监护人找来。监护人总有吧?”
韩耕说:“我监护我自己。我只有一个律师,一个老板。你要见吗?”
朱校长知道他老板是金轮公司副总常征。金轮公司的总裁金天闯,在滨都拥有莫大权势和地位。想到这里,只得放缓语气:“好好好!我先不说这个。你准备怎么办?”
韩耕说:“那我还是赔医药费吧。不过,我明确告诉你,我决不是怕了谁了。你回复八中那几个学生,他们的父母如果告到法院,那他们以后就住校吧。”
校长生气了:“韩耕!你也不用这么嚣张吧?不论怎么讲,他们也是受害者呀!”
韩耕坐下,顺手从校长的小熊猫烟盒里抽出一支,一字一顿地说:“退一步讲,他们就算告状,也打不赢这场官司。你信不信?”
校长当然知道金天闯的背景,只得叹了口气说:“韩耕啊,学校方面都提出要赶你走,我可是极力保你的。你就当是给我个面子,别再闹了好不好?”
韩耕毫不客气地抄过校长的诺基亚,说:“校长,我打个电话?”
校长以为他觉悟了,说,你打吧。
韩耕打完电话后将手机放回桌上,离开校长室时忽然掉头说:“朱校,以后最好别再用手机了,有辐射,容易患眼癌。”
朱校长的猪格受到莫大侮辱,可当场不便发作,等他走远了才骂道:“你丫才得癌呢。”
第三节自习课结束时已经九点多了。学校炸了锅,学生喧闹着纷纷涌出去。接着忽然又让开一条路来。韩耕慢慢地走下去,路才重新给人群填满。
单晶晶追上他说:“今天真谢谢你了!”
任放也跑过来,无不担心地说:“那几个流氓不会再找上门来吧?他们太可恶了!”
刚出校门,大多数学生先是面孔抽搐,然后快速闪开。几十人围在门口,而且还不断有出租车驶来,人数仍在增加。
领头那几个穿着统一金轮黑制服的青年,齐声说:“韩哥!”
韩耕点点头说:“都来了!东西呢?”
为首的吆喝一声,所有人呼啦啦全拉开衣衫。里面要么别了一把砍刀或斩肉刀,要么是一根金属棍,裸露的胸脯上纹着龙虎鹰等各种面目狰狞的图案,仿佛澳大利亚土著部落聚会。
任放和单晶晶吓呆了。任放问你这是要起义么?韩耕说你忘性倒大。
听完韩耕叙讲的事后,他的这些兄弟们“操妈×”之类的话不绝于耳。
韩耕说:“我看他们经常在十四中转悠,应该是离这儿最近的职校。明天中午十一点二十分,你们从公司调五十个职员,带好东西去职校门口,我一会儿就到。你们先让两三个人把好门口的公用电话和磁卡电话。十一点四十放学,等他们出来我一喊就立即动手。下手别太重,打昏了就行。打完就走人,叫车子在旁边接应。”
任放听得慌了,上前制止道:“你这是在策划犯罪!”
一个长发及腰的瘦子舞着酒瓶吼道:“你妈是谁呀!”任放说:“我妈是……”
韩耕打断他:“他是我朋友。对了,常总怎么没来?”
带头的说:“常总有事儿没空过来,说这点儿小事咱们解决得了。”
韩耕说:“好。回去告诉常总,让他给派出所打个电话,叫他们要么别来,来了就抓职校的,抓了回去用刑。”
任放正色说:“韩耕,你可不能一错再错了。这次咱们有涵养,不跟他一般见识。你要是再打了他们,不就和他们一样坏了吗?”
韩耕白了他一眼说:“我本来就是坏人。”
任放还想说,单晶晶把他拉开,悄声说:“他脾气不好,你适可而止吧。别说多了,又让他恼。”
任放说:“我真不明白,你们城里人咋比我们农村人还野蛮不讲道理呀?”
韩耕和帮凶们商量妥了,把烟往地上狠狠一掷,凶恶地说:“等着,让你们尝尝!”
任放问一个流氓说,他要人家尝什么。单晶晶说笨蛋,当然是尝尝他的厉害了。那流氓认真地纠正说不对,他要拿刀把那几个人杀了做个菜,到时候请咱们尝尝。单晶晶不住点头说原来是这个意思,这有文化和没文化就是两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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