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乱
乱哄哄的青春年华,刻下静悄悄的青涩回忆。
任放放学时又见到了乔姿。她这次换了套白色缀蓝边连衣裙,头发也束起来了,看上去朴实多了。她看见任放,便向他招招手。
任放走过去说你今天还挺漂亮。乔姿说我哪天不漂亮?任放说还是朴朴素素最好了。又问,你来找我干什么?
乔姿说你有时间的话,咱们一起去逛商店买衣服。
任放摇摇头说:“我没衣服。我能穿到城里来的就这一件校服。”
乔姿皱皱眉说:“这衣服你一直穿的吧?我看见你几次都穿这件。你得买件换着穿。”
任放说我没钱买衣服。
乔姿摸出一盒烟,抽了一支点上说:“不要紧,算我请你的。”
任放一把夺过她的烟,踏在地上。乔姿生气地问:“你锈啦?这是我想了老长时间才决定买的。蓝泰呐,20多块!”
任放说我不管,你把烟戒掉,这样多不好,花钱买病。乔姿说你是谁呀管我?见他一脸愠相,又缓和了一下语气说:“好,好啦。我把这一包抽完了行不?”
任放坚决地说:“不行。你抽完了这一包又会想抽下一包。你知不知道我国之所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的深渊就是这玩意儿给害的?吸烟的人每吸一根就会减少五分钟寿命,吸二手烟的会减七分钟。你算过没有,你减少多少天了?”
乔姿不耐烦地说:“你真罗嗦!我算过了,我上个礼拜已经死了。行了行了,这些科学家讲的话根本靠不住,也还不知道是不是科学家呢。行,我不抽了,回头送人。”
任放这才想起从包里取出那本《哈利波特》递给她,说这回对了吧?
乔姿接过书,捧在怀里,向他撇撇嘴,说:“谢谢你啊。你跑了老远才买到的吧?”
任放严肃地说教:“不算什么。我问过书店老板,这本书不是什么坏书,只是宣传迷信这点有些不妥,但总起来说还可以。所以我才决定买给你。你这个年纪就该多看看书,多学习知识,不然,怎么养活自己呢?”
乔姿咬着下唇低头不语。
任放见她受教,愈发得意地说:“你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吧?现在知道还不算晚。你可知道以色列为什么能连续在中东战争中击败阿拉伯国家,使自己强盛吗?因为犹太人爱书。犹太人的家遭到毁灭时,第一个要带走的就是书。犹太人是世界上藏书最多的民族。母亲生孩子都要把书涂上蜂蜜让新生儿舔,以便从小教育他们书是甜的,《马太福音》第一章……”
乔姿打断说:“你……你别说了!你真够迂的,真让人讨厌。”
任放继续说:“我是为了你好才说的,不能因为你嫌我迂、嫌我讨厌就不说。俗话说的好,忠言逆耳利于行,良药苦……”
乔姿忍俊不禁:“我说你住口行不行,别呛死!我败了。我知道错了,我一定改。”又轻轻地说,“你对我真好,谢谢你。”同时偷偷瞅瞅任放。任放由于太傻了,依旧盯着她。于是她“咳”了一声,说:“我们周末去买衣服,就这么说定了。我请你,别拒绝。”
任放说:“那哪儿行?不去。”
乔姿急忙说:“就算你欠我的,以后还。以后你挣钱了再还。这总行了吧?周末下午两点半,隆盛广场见。”
任放说:“好。不过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隆盛广场在哪儿?”
乔姿说:“你怎么这么无知呀。你坐31路车,第四站。”
任放挠挠头,不好意思地说:“好,我知道了。最后能不能再问问你,……31路车在哪儿坐?”
乔姿张大嘴:“啊?”
周末下午任放准时赴约。乔姿在那儿像已经等了很久的样子,她又刻意继续着被任放嘉许的那身打扮。本来她就长得很漂亮,身形又好,穿什么衣服都很合适。
乔姿见任放来迟,直跺脚抱怨道:“你怎么才来啊?”
任放看看任东行给他的表,说:“我准时到了啊。你说两点半的,还有半分钟啊。是你自己要来早的。”
乔姿说:“你就什么也不懂吗?男人赴约时一定要早来,不能让女人等久。”
任放说:“好啊,那下次你来早时告诉我有多早,我一定比你还早来。”
乔姿嗔道:“你纯是个白痴,这辈子不用想讨老婆了!”忽然又像想到了什么,问:“任放你老实告诉我,你们村订不订娃娃亲?”
任放一愣,说:“可能有吧,农村嘛……”
乔姿问:“你呢?你有没有?”
任放说:“我啊?都什么年代了……”
乔姿追问道:“到底有没有?”
任放令人信服地说:“没有。谁能看上我呀?”
乔姿说:“对,傻瓜才看上你……傻瓜!”
两人边走边聊。乔姿实在忍受不了任放和她没有共同语言,讲话十分不对盘。乔姿说,最近娱乐圈如何如何,巴黎时装展秋水伊人如何如何。任放说,乔姿你的鞋简直太像野猪的嘴了。真野猪你见过没有?山里有的是。又说她衣领开得太低,在农村也没几个穷人穿这样的衣服,村西大茶壶一家全村首穷,三口人就一条裤子,谁出去谁穿。
任放怕乔姿对自己太失望,就问你懂音乐吗?乔姿说我手指头细长,以前有老师说我的手适合弹钢琴,后来不练了。任放问为啥?乔姿说我也不明白老师也不明白。任放说这有啥不明白的,手适合弹钢琴,脑子不合适呗。
路上乔姿问任放你渴不渴饿不饿,又给他买可乐和麦当劳。任放实在过意不去,说我不能老让你花钱,这样你太吃亏了。乔姿有意无意地说:“以后还。以后你有钱了,我会找你讨的。”
任放像是终于识破了她的诡计一般,站住不动了。乔姿问你干嘛?便秘了?任放喊,我上当了!我不能再这样赊下去了!我爷爷就是因为借高利贷欠了一屁股债,给地主老财活活害死的!乔姿骂道妈的你说这个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蠢的吗?
看了西服店和韩国服店的衣饰,任放都摇头,说我长得黑,不适合弄新潮。乔姿说没关系。选来选去选中一件茶色上衣。任放问多少钱,店主说二百,看你是学生一百八你拿走。
任放转头悄悄告诉乔姿:“在这买衣服是学生能省二十块钱呢!你要是念书多好,也能省二十呀!”乔姿不耐烦地说:行了智障。你听好了,我现在要讲价。讲价的意思就是……闭嘴别问了,再问杀了你。反正你记住,我和她说什么你都别插嘴,也别有任何表情。她和你搭话你更别回答。一会儿我说不买了,走!你就照做。听明白了吗?任放说不明白,不买的话一开始不买就得了,干嘛还多此一举得罪人家?乔姿说,意料之中。我本来也没指望你能明白。任放问为什么,乔姿说你智障嘛。
然后,乔姿和店主激烈地讲起价来。旁边一个大妈咂咂舌头说:“瞧瞧,这丫头有多厉害呀!”最后乔姿说:“走,咱不买了!”任放“哦”一声,也跟走。店主这才叹口气喊:“回来呀小姐,小姐我服你了。”于是八十元成交。
乔姿满意地给任放试了这件衣服,又买了一套卡其色板裤给他,最后又花八十元买了双皮鞋。任放逐一打扮完毕,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不知所措。这套衣服把他健康的肤色衬得更有味道,看上去成熟自信,一点儿农村味也没了。真是人配衣服马配鞍,狗戴铃铛还跑得欢。那店主趁机赞道:“瞅瞅,多帅的小酷哥呀!”乔姿飞霞扑面,得意非凡。任放问啥叫小酷哥,乔姿说以后在大庭广众之下你给我永远闭嘴。
待出了店,乔姿揽着任放的手,头搭在任放肩上。任放原本想问问她这是干什么,后来又怕这是城里的风俗,问了让她笑话,索性一直缄口不语。
此时迎面走来两个小痞子,乔姿紧张起来,把头偏过说咱们快走。任放还没弄明白就给拉开,只听后面喊:“小妮子!怎么见面不打招呼?”“人家钓上新凯子了!”
乔姿慌张地抬头看任放,见任放一脸懵懂,这才稍稍安心。
任放有些过意不去地说:“乔姿,你花这么些钱给我买衣服,我真的太不好意思了。我……”
乔姿说,你别动,抬头、挺胸!别婆婆妈妈,像个男人行不行?
任放又问:“这些钱是你的工资吧?你不上学,做什么工作?”
乔姿顿了一会儿,说:“我……现在我不想做那个工作了。从今往后,我要找份新工作。”
任放关切地问:“是不是你的老板太刻薄了?是不是他延长你的工作时间,加强工作难度?”
乔姿登时涨红了脸,骂道:“闭嘴!放屁!……总之你别问了。”又说,“我满口脏话,你讨厌我吗?”
任放说:“我讨厌你满口脏话,但我不讨厌你。你也知道,在农村人们说话更是口无遮拦,很野蛮。”
乔姿说:“我再不骂你了。以后你有不懂的东西一定要先问问我,我告诉你。”
任放自信地笑着说:“不用吧,我正在学知识文化,总会有一天什么都懂的,到时候就不会给你丢人了。”
乔姿停下来与他对视,慢慢地说:“任放,我真不敢相信你是一地球人。你太天真无邪了。你不会知道,这个社会其实是很复杂的。在学校学的东西,除了能够得一张文凭外,踏上社会基本上是毫无用处。”
任放说:“这你就不对了,学习是……”
乔姿止住他:“你就别长篇大论了,以后不要多说话,言多必失。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的……对了,你今后怎么打算?”
任放说:“我要考大学,考北大、考清华。然后读研究生,读博士,为我爹娘我们村争光,报效祖国!”
乔姿没心情听他的豪言壮语,只是说:“你考上了清华或燕园,那里才貌双全的女孩子很多,你会找一个合适的女朋友的。”
任放摇摇头说:“你说什么啊?我最喜欢你了,还找别人干什么?”
这句毫无修饰的淳朴表白顿时让乔姿热泪盈眶,她捂住脸,竭力不想使自己的感情发作,但还是止不住呜呜地哭出了声。
任放慌了,忙赔礼说:“对,对不起,我胡说八道冒犯你了。我就是太不会说话,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
乔姿拉住他正在摇摆的手,说:“别……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想到……我真高兴……没人像你这样对我……”略微镇静了些后,说,“等你遇到更好的女孩子,就不会记得我了。”
任放的手不知该往哪里放,最后终于选择搭在她肩上,郑重其事地说:“我……我现在是中学生,不能也不该谈恋爱。但是我向你承诺,等我考上大学,四年以后,找份好工作,然后养活我的父母……养活你。”
乔姿激动不已,任放忙掏出手绢给她拭泪,见她不接就不分场合地解释说:“没事儿,这个刚洗的,我没抹鼻涕。”
乔姿镇定了一下,说:“任放,我当然相信你……我觉得不该瞒你。只有温柔纯洁的女孩子才能配上你,我又野蛮,又没教养,而且还……”
任放问:“还什么?还什么都不要紧。”
乔姿哭着低声说:“你……你记不记得刚才我拉你走开?……我不是[ch*]女……我15岁时……”
任放愈听愈糊涂,问:“什么叫‘不是[ch*]女’?”他为学好历史课阅读了大量史籍,得知中世纪德国古堡有一种可怕的刑具叫做“钢铁[ch*]女”。它铸成女人的样子,不论放进任何体形样貌的女子,一关上再一打开就都一样了。在他印象里[ch*]女就是这个意思。乔姿嗫嚅着说:“我……我怎么跟你说呢……我不纯洁了,我被人强*过……”
任放“哦”一声,说:“我懂了。可这不算什么,一个人只要心灵纯洁,就行了,就好像张海迪,身残志坚,眼虽然瞎了看不见,但心却没瞎。”
乔姿哭着说那是海伦·凯勒,张海迪是瘫痪。任放说都一样,只要心不瘫就行了。
任放信誓旦旦地说:“别说你是被坏人凌辱过,就是你给硫酸毁容了,或者让车撞成植物人,又或者失足掉到山沟里摔成七块八块,再或者被大火烧成一把灰……对不起,我不是在咒你。反正不论你怎么样,我都不会嫌弃,我……那个,喜欢你是喜欢你整个人,你的心,而不光是喜欢你的相貌和贞节。”
乔姿扑在任放的怀里,喃喃地说:“谢谢你,放哥,我以后叫你放哥吧。”
任放说你还是叫我放屁吧,我就这么一个小名,而且还是集体给取的,有点影响。
晚自习还差五分钟,于忠献就夹着课本快步踏进教室,问:“课文都预先读过了吧?”台下不出所料地一片寂静。
于忠献极为不满,喊道:“没读?”
任放不会合理调配时间,下午学习太用功,以致晚饭连吃也没吃就一口气睡到现在,但被这两个字从梦中捞起,四下张望见个个都垂着脑袋战战兢兢,应该是很庄严肃穆的场合。可他明明听到了“梅毒”二字,声音很大,莫非在他入睡这段时间发生了什么事?
于忠献叫道:“怎么可以没读呢?都是谁没读,站起来!”
除了任放,哗啦啦全班都站了起来,任放本来不明所以,但一听之下脸色僵白,原来自己生活竟在这样一个道德败坏性病横行的淫乱班级里,而且浑然不觉!想当年老家有一个去城里打工的家伙染上了梅毒,回村后给套上了馿橛子,再挂一牌子,详细写明病因病种以及危害程度,绕村游行一周把地都耕一遍再滚出村,永远不许再回来。连他怀孕的老婆也受株连,给关到镇派出所,罪名是“未能定期分娩”。如今这病城里竟然人人都有,而且还都是学生,果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念及此处,满脸愤然之色。
任放是唯一没有站起来的,无疑给足了于忠献面子。于忠献感动无已,立即抓住这个台阶:“你们都瞧瞧人家任放,一个贫困山区来的孩子,没见过什么世面(任放想我不就没见过大花生豆么)可人家的思想态度就是跟你们两样!人家住宿不能回家,除了学习还要打工挣学费,比你们的课外时间要少得多,可人家就是没有没读!”
任放心想废话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我当然没有梅毒了,不光我,我爸我妈我爷爷,我任家祖传就没有梅毒。
于忠献很满意地说:“既然这样,你就读一下。”
任放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阵茫然后义愤填膺地问:“老师!你为人师表,怎么可以这样讲话?”
于忠献诧异地问:“我咋了?我哪样说话了?”
任放一字一顿:“我从小到大,从来就没有过梅毒,我可是个正经孩子。这难道不正常吗?可你为什么非要让我毒一下呢?”
于忠献和他从一开始就产生的歧义使理解的偏差越来越大,逻辑中枢已经不大顶事了:“你不读一下,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没读?”
任放更加气愤难当:“难道就没有别的方法了吗?”
于忠献感到他在无理取闹:“那你说还有什么方法?”
“我们现在就去医院检查,究竟有没有一查便知!”
“去医院?”于忠献的大肠已经开始漏屎了,“你没事儿吧任放?你怎么语无伦次呀?医院能检查出这个吗?”
“医院不能,还有谁能?”
“我能!谁有没读谁没有没读,只要读一下我就能瞧出来!”
任放觉得他实在不可理喻,但又想起任东行千叮咛万嘱咐要他决不可以跟老师顶牛,只好无奈地问:“那好吧,你要我毒一下,怎样才能毒一下?“
“当然是从头开始读,还能怎么读?”
“从头开始?”任放迟疑少顷,摸了摸自己的脑袋接着走下座位,不等全班同学和于忠献反应过来,就一头拱到于忠献眼前,低下前额,把后脑勺亮出,说:“你说你能瞧出来,你瞧见了吗?我头上哪里有梅毒?”
于忠献认定他被薛江带坏,油腔滑调地揶揄自己,大怒之余,把早已设计好的计划抖出:“考试!马上!准备一张纸,写上名字!我不好好整治你们,都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众人在一片不约而同的抱怨之后迅速安静下来。薛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跟单晶晶换了位置,坐到任放旁边。任放挨了批评情绪极不稳定,没好气地问:“你上这儿来干什么?”
薛江嬉皮笑脸地说:“你学习这么好,我抄个七八十分应该不成问题。”
任放没理他,只要他不妨碍自己就行,于是自顾自地作答于忠献写在黑板上的题目。他思路敏捷,比交卷时间早了十多分钟就做完了。薛江趁于忠献不注意,一把抄过任放的卷子,叠在自己的卷旁,狂抄起来。
谁知刚一收卷,于忠献突然面红耳赤,指着任放和薛江吼道:“你们两个给我滚下来!”
薛江不服气:“我没作弊!这张卷子是我的真实水平!”
“这我完全相信。”于忠献把一张白纸摁到他脸上。薛江一见卷子白花花的什么痕迹也没有,大喊冤枉:“不可能!我明明写了!”
“的确有可能。”于忠献拿过任放的卷子,指着上面两堆内容一模一样但字迹不同的答案,“你抄到他的卷子上了。”
乔姿依旧着一身朴素的白裙在校门口等着任放,自从任放对她说这身打扮漂亮后,她就常常穿着这一套。见任放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不悦地撇着嘴问:“怎么这么晚才出来?……你怎么啦?垂头丧气的……被老师训啦?”
任放没回答,只是仍旧余惑未消地摸着自个儿的脑袋。
这时,一台闪着耀目金色的奔驰欧翼300l缓缓靠到学校门前,时尚却又不失典雅的宽大车身立即成了绝对的亮点,吸引了不少行人的驻足。前排的司机下了车,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极其恭敬地为车主打开后门。下来的似乎是一对父女,女儿的纤弱细腻与父亲的魁伟粗放形成鲜明反差。
韩耕站在小吃店门口,冰冷地注视那个车主,他总觉得这人的形貌倍感熟悉。
任放知道这是高一的新生来报到了。开学已经两个多月才来学校念书,不是中考分数太低托关系送礼来的,就是因为学习成绩优异而被选进了重点班。任放的潜意识里总认为富人多无德,这新生也多半是个纨绔小姐。
乔姿却不这么看,指着那诱人的座驾啧啧称羡:“真是威风啊!放屁,等你将来发了财,也给我买一台吧?”
任放谦卑地笑:“我哪有这个本事……就算有可能赚到这么多钱,我也不会奢侈到去买那样贵的车。在我们老家,有台拖拉机开着都……”
“别总提你的老家行不行?……明天,明天是我的生日。“乔姿终于说出这句话,兀自一阵细微的激动,睫毛一眨一眨地,晶亮的眸子悄悄地瞄着任放。
任放跟她基本上是两个世界的人,不了解生日对于城市男女尤其是年轻女孩的重大意义。见她盯住自己,很奇怪地问:“你干嘛呢?”
“我们不该庆祝一下吗?”乔姿有些泄气,像只委屈的流浪小猫似的,肩轻微地颤了颤,倦缩起双臂。
任放白痴般点着头:“庆祝!庆祝!庆祝!”
“你在乡下……没过过生日吗?”
“我只知道自己是哪天出生的,可我根本没时间去庆祝。每天一大早先吃顿饱饭,然后耕作一天,中午不休息也不吃饭,直到黄昏才收工,累得腰酸腿痛匆匆吃完晚饭,不到七点就睡觉了。第二天接着干,日复一日,都是重复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乡下人世世代代都用劳力换得食物,没剩下一点积蓄。所以……”任放凝重地总结,“对我和我老家的孩子来说,每天都是一样的,生日没什么特殊含义。”
“又是你老家,你回老家去吧!”乔姿更加不悦,甩掉他的手,喊道:“你打算今后让我一辈子跟你吃苦受罪吗?入乡随俗你难道不懂吗?这里是城市,就得按城市的规矩办!”
任放见她动辄就发脾气,奇怪多于不满:“你……你没病吧?”
乔姿更怒:“你嫌我有病,今后再就甭理我了!”转身就跑开了。
当晚任放去了趟经常打工的小吃店,领了这个月的工资。他从没见过类似生日宴会的庆典活动,有些不知所措,只得靠凭空臆想揣测,借鉴自己来滨都近半年积累的经验,估计就跟校运动会和校园艺术节差不多,得先买几个气球。
同时他怕别人嘲笑自己“巴”,婉转地问同桌:“给你出个脑筋急转弯,任何人过生日都有一个共同特点,你猜是什么?”
单晶晶没料此公貌似忠良,其实现下已经变得大奸大恶,轻易便堕入其彀中,说:“废话,吃生日蛋糕,吹蜡烛许愿呗,还能怎么样?”
任放心里有了底,就满心欢喜地去了西点厅,买了一盒大蛋糕以及附赠的蜡烛。最后与花店老板用了近二十分钟争论,终于弄明白了花圈与花在用途上的本质区别。他恋恋不舍地放下花圈,刚要去取菊花,又被老板拦住,再吵半个钟头,总算相信菊花跟花圈一样都是给死人的。
老板怕他再去拿仙人掌,慌忙主动向他咨询花到底是给谁买的。虽然是个大老爷们,“女朋友”三字任放始终羞于出口,只得说:“这是送给一位很美,很成熟,很善良的女性的,她教会了我许多做人的道理,我非常感激她。现在她要过生日了,所以我想……”
那老板终于没能等到他说完,就极不耐烦地说行了行了,我明白了。回店里摔出一大把康乃馨,说二百五十块,给你妈去吧.
折腾到五点多钟,任放才气喘如牛地带回一捧玫瑰,连同生日蛋糕,直奔乔姿从前无意间提到的工作场所。
这条街巷很窄,路面潮湿且凹凸不平,已暮的天色使这里显得愈发冷寂晦暗。任放捧着玫瑰,来到那间“蝶恋花”夜总会门前,没头没脑地钻进去。眼前一阵异常眩目的迷乱色彩,大脑突然间空空如也,仿佛置身时空交错的混沌空间,
夜总会里虽无禽流感,但鸡鸭横行无忌,人人穿得都比老家大茶壶一家少得多。红男绿女们夸张地甩发抖肩,很像他在农村看的露天革命电影里那群被打中但左晃右晃就是不死的烈士们。还有个家伙竟疼得满地打滚,如同乡下撒泼放刁的泼妇或不肯上磨的屎尿骡子。可看其表情并不怎么痛苦,嘴里也没有白沫,正在纳闷时那家伙突然像翻不过壳来的王八冲着自己直滚过来。任放以为他被狗咬了或得了癫痫,吓得直往后躲。这时他才看清周围的酒桌旁都坐着一群横眉竖眼相貌凶陋的怪物,衣着古怪,发型从元谋人到满清遗老一应俱全,手里舞弄着酒瓶和折叠的弹簧刀,翻着眼白冷冷地打量着他。
一名服务生替他解了围:“先生想要点什么?我们这里有芝华士、轩尼诗、威士忌、红磨坊、爱尔兰……”
“我、我想找个人……”任放惴惴不安地把对方熟练的台词截肢。
服务员立即沉下脸,没有了丝毫笑意:“对不起,您要是不消费,就请离开好吗?”
“我是要找一位像你这样年纪的小姐……”
“哎呦——找小姐,你早说嘛!”服务员笑逐颜开,眉飞色舞地发嗲:“不过我不是干这个的,你要找小姐,去问问她们吧。”她纤手一指,将任放的目光投向七八个正在坐台前说笑彩发白肉的碳水化合物。
任放不明白她的态度为何来了一次翻天覆地的大转折。错误的理解使他感叹女性权利的提高,找女的就受此礼遇。他一脸懵懂,踉踉跄跄地来到那些充其量只能算是雌性动物的身侧。
“咳!请问……”任放还没讲完,一个虽然浓妆艳抹却仍掩不住幼小年龄的女咳抖着胖嘟嘟的腮肉,娇声问:“嗨,这么漂亮的玫瑰是送给我的吧,小帅哥?”其实他们管谁都叫帅哥,只要对方有钱又会直立行走。
任放憨憨地说不是,又怕得罪她,便补充了一个傻笑以示安慰,引得周围七八个小姐都浪声大笑起来。
一个瘦高个问他,小子你很面生,是第一次来吧?任放说是,我是来……
那女人打断他说,我知道你是来找小姐的。任放说你都知道啦,那就好办了。她大概有这么高……
那女人又打断他说,小姐这儿还不有的是,保证能把你伺候舒坦了,干吗非找同一个人?任放焦急说,真的真的,我找她真的有事。
一个留着火红色毛寸发型的女孩提议说,行啊,不过你得请我们喝杯酒。所有的鸡全都一起打鸣叫好,尽管她们是母鸡。
任放没办法,只得给她们一人点了一杯加冰块和樱桃或桔瓣的“黑夜天使”。女人们像是约好了似的,并不急于喝,在传递了任放根本不可能察觉到的细微眼神后,纷纷反要他喝进去。任放面色急红说我不会喝酒,真的!不信问我妈。
女人们笑得更厉害,说我们上哪儿去找你妈,你头一次来,一回生二回熟,你要找的小姐也是我们的朋友,以后咱就也是朋友了。既然大家这么投缘,你给不给姐儿几个面子吧?
任放百口莫辩,凭他的浅薄道行休想在口舌上占到半分便宜,只得硬着头皮喝下第一杯。他第一次喝没经验,不知用吸管,把冰块生吞后卡在喉咙中央,进退两难,一时喘不过气来,疼得嗷嗷直叫。小姐们毫不留情地放肆狂笑,泪水四溅,说你太有乐了,姐妹们谁这么好福气认识你了?你丫是演员吧?
她们以各种无赖借口和牵强理由,诱逼任放喝了五杯,喝得他头顶冒气满嘴喷火,仍不住地逗他:看不出你瘦瘦的还真是海量啊,再喝一杯,咱们就告诉你你要找的人在哪儿。
任放捂住喉咙,脸上出现了屎的颜色。小姐们见势不妙,忙示意男侍应生把他送进洗手间。任放在里面一阵狂呕,酒气翻滚着腥腐味道,发散出一股浓郁的恶臭。他跌跌撞撞地返回厅里,想拿起东西就走,这次任凭那些鸟类怎样软磨硬泡,都不再理会了。
猛然有人拨开鸡群,用拳头重重地抵在他胸口,将他掀倒在地。任放本就失了平衡,倒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头,只是脚下好像没路可走了。四五个二十出头的魁伟青年围着他,领头的汉子蹲下来提起他的衣领,问你不付钱就想走人啊?
任放醉醺醺地解释:“我……我……的酒钱都已经付……付了、了!”
那汉子不容分辨地说:“你一共要了八位小姐出台,陪你又聊天又喝酒,最少不得一人两百?你付费了吗?”
任放一阵愠怒,他再蠢也知道这是宰人,借着酒劲吼道:“你这分明是敲诈!”
汉子指着他:“你敢在这儿赖帐,兄弟们伺候他!”那群打手不由分说,一拥而上。那盒生日蛋糕顿时在盒子里就被踩得稀烂,仿佛孩子还未出世就胎死腹中。蜡烛也七零八落地滚了一地。最后,那捧鲜艳欲滴的玫瑰,变成了纷红飘零的碎片,凌乱凄迷地散落。
任放突然涌上一股剧烈的悲怒,作为一个老实人的底限神经被彻底触动了。出于本能的反应,他狂吼着跳起来,一拳击在一个打手的左脸上。这一老拳能把村里最倔的耕馿揍流产,那打手的脸比馿嫩,立即走形,左脸上的肌肉都去支援右脸了。
然儿他毕竟双拳难敌四手,众人群起而攻之,拳脚棍棒相加,酒瓶和桌椅一起朝他身上招呼。任放武功再高也对抗不了整个武林,疼得呲牙裂嘴,来回翻滚,护着脑袋的双臂被割出一道道浅红的血痕和片片淤青。
“你们再不住手,我就要报警了!”任放一边护住自己的牙,一边趁机张开嘴高声叫喊,得到的回报却是变本加厉的殴击:“好哇!你报警啊!报啊!”
任放对于他们一面赞成并强烈要求自己报警一面却不停止殴打的矛盾行为大惑不解,今天使他想不明白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他叫道:“你们先别打……别打了!要不然我怎么报警?”
那壮汉显然被激怒了:“呀哈,小猪猡嘴还这么硬!弟兄们,往死里弄!弄死他!”话音刚落,一只酒瓶撞在他头顶,碎片着地后,那壮汉的额头也殷红一片。
他还没来得及发火,就被韩耕又推了一把,同时手里马上要抡起的折叠椅也被没收。韩耕摸着那人的脸问,你刚才说要弄死谁??啊弄死谁?他环视周遭的打手们,来回指着说,拿刀干什么?刀给我。韩耕身后的三个青年上前去一一把刀棍都夺了下来。
一直在舞厅角落坐着,授意并策划这场战争的妈咪忙站起来,笑得满脸年轮,说哎呀呀呀呀,这不是常总的小兄弟吗?常总最近好吗?金先生好吗?
韩耕没理她,上前把任放搀扶起来。任放疼得直吸气,但又一把挣脱韩耕,去拣拾起地上散落的花瓣,企图从袋里寻找出一枝完整的,没有被适才野蛮行径践踏的玫瑰。韩耕怔了怔,也默默地附下身去帮他拾,也不抬头,一边拾一边漫不经心地问:“谁干的?”
那妈咪赔笑说,小韩哥你可消消气啊,这几个不争脸的东西,他们哪儿知道这是你的朋友啊。要是知道,我们好吃好喝地招待都来不及呀。你看我都这么大岁数了,开舞厅挣个辛苦钱也不容易,你大人不记小人过……
韩耕仿佛没听见,不疾不徐地说:“医药费五千块,明天这个时候我来拿。你要是不给,我就给你,还有出殡费。这个人,”他回手一直领头殴打任放的青年,“现在自己自己进派出所报到,要不就别在地球上呆了。”
那青年不敢多作声,只是垂头嗫嚅着不知说些什么。如果金天闯要他没饭吃,那他在滨都就找不到工作,没有哪个老板敢要他。
韩耕回过头问任放:“你上这儿干什么?”
任放似乎没听见,焦急得直淌眼泪,这些泪水本来是挨打造成的疼痛所致,但为了尊严一直贮藏在眼眶里没流,这次总算派上用场了。他突然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拾起一枝没有被破坏,依旧娇艳的玫瑰。抑制不住突如其来的亢奋,失控般畅快淋漓地笑起来,眼泪、鼻涕和口水汇成一线。。
乔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门口,泪痕满面。她早就听到门外的声音,凭她在这里多年的经验,完全清楚大厅内发生了什么事,但总是为了赌气,隐忍着不出来。可任放对她太重要了,她有生以来第一次被异性这样欣赏,任放留给她的印象更多的是一种近乎自然的纯净感动。
任放蓦地见到乔姿,先是习惯性地愣了愣,随即咯咯笑出声来。他万般谨慎地捧起那枝玫瑰,庄重地放到乔姿捂住胸口的手中。
乔姿见他脏兮兮地一脸黑灰,鼻子和眼角都淌着血,肿胀泛紫的嘴唇与眼圈的乌青胜利会师,连成了一片,忍不住疼惜地伸出手,抚着他受伤的脸庞。
任放笑得很苍白,很孱弱,但他用力地吐清每一个字:“祝你……生日快乐!”
任放在医院养了两天伤,这时候他才知道自己善有善报,在学校积了多么好的人缘。除了乔姿一直陪在他床前,单晶晶、薛江、毕大勇、高亢、杨朝旭等十几个人纷纷带着水果和点心来看他。虽然于忠献认为任放进夜总会打群架已属无可救药了,但所有同学仍一致认为在这个城市没有谁能比任放更纯洁了。尽管长相不怎么纯洁,尤其是这几天的长相,实在难以令不熟悉他的医生护士产生同情心。
任东行来看他的时候以任放“败坏门风”为借口两手空空什么也没带,在房里大声训斥弟弟。任东行发迹不忘本,骂起人来全是石冶当地最肮脏恶毒下作的字眼,护士根本听不懂,以为他在虐囚,说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能这么为老不尊,几次三番地严肃喝令他不要学狗叫吓唬隔壁的心脏病人。任东行只好改用人类的语言说你这娃来城里去哪儿偏去夜总会,那是什么人去的地儿你晓得吗?好人有去那里的吗?就你这副身子骨,还学人家喝那么多酒?还充大头跟人打架斗殴?你脑袋叫大象踩了吧?你爸你妈要是知道你在滨都这么花天酒地,早给你准备好灵位了!只当你死了!你这不孝子!你哥我好歹在滨都也算混出名堂了,你却哪儿脏往哪儿钻!你是猪投生的吧?
任放心想你是狗投生的,但嘴上什么也没说。他始终处于不断的变化中,只是自己从没有感觉到。他已经不怎么太在意周围人们的看法了。通过去做某件事的提案,只需通过良心这所议院便足够了。
乔姿虽然与金天闯没有什么关系,但韩耕等人的介入使整个“蝶恋花”夜总会上上下下都对她刮目相看,尊敬倍至。因此她不仅没有被索要“赎身费”,老鸨还多算给她五千作为这半年的工钱。尽管从红灯区的阴霾恶魇下走出,却也意味着她失去了生计。她必须在这些钱连同自己以往的储蓄被花掉之前,找到新的工作。
至于韩耕,没有来看过他一次。可他最想见的就是韩耕,他想好好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不过韩耕虽然和他最合得来,但由于很少来学校,在外面干什么事也没让他知道。所以韩耕的性情和脾气已经使他见怪不怪了。他知道韩耕不愿欠别人的,更不喜欢充当被感激的对象。
任放出院第五天的晚饭时间,铃声刚响,学生们狂奔向食堂。乔姿今晚与她那些狐姐狗妹有个送别聚会,没空陪任放,任放便和韩耕一起去校门口的小餐馆。刚一出门,外面停着的一台野马gt就令韩耕的眼皮疾跳。还有一辆辉腾,车前车后倚着四五个人,见到韩耕便热情地打起招呼。其中有三个那晚在“蝶恋花”见过,他们和韩耕一起救过自己。任放猜那多半不是什么好人。韩耕回头对他说,你自己去吃吧,我有事。随即上了那台乌黑如夜的福特跑车,车也不开走,只有一个人进车里跟他说话,而且神态和姿势都很淡然,似乎在说些鸡毛蒜皮的琐事。韩耕却眉头紧锁,凝重中竟有些许不知所措。最后居然有些激动,脸色也变得绛红。车外面站着的四个人不停地打量任放。车里与韩耕讲话的男子看起来年岁最长,约有三十出头,他讲着讲着,突然伸手在车窗上弹了一下,指了指任放,韩耕也回了头。虽然离得很远,又隔了层玻璃,但任放的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咯噔一下沉落。
门再次打开,韩耕先迈出来,又与他们讲了几句,仿佛在坚拒着什么事情。那三十多岁的男子轻轻叹了口气,捋了捋韩耕前额的长发,不知说了句什么,又钻回车里。其他人临走时一一拍了拍韩耕的肩,目光中浸透着失望与惋惜。
韩耕神色沉郁地目送着两辆车的驶离,转而问任放:“怎么还不去吃饭?”
任放没有回答,直截了当地问:“他们是谁?”
韩耕的语气很硬:“不关你的事!”
任放立即拉开话闸,说怎么能不关我的事呢咱俩是朋友既然是朋友就不能不管我一定要问个清楚云云。韩耕说:“我有我的隐私,不想告诉任何人。”
“可他们不是好人!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任放做了一个要挖自己眼睛的残酷手势,“你跟他们不一样……”
“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韩耕的神情土突然变得诡秘紧张,“你能看出来吗?”
“我就是能看出来!你是个好人,是他们把你带坏的。”任放极认真地说“你别再和他们混在一起了,没什么好处。”
“是我想和他们混在一起,是我想让他们把我带坏。”韩耕的话总是出人意料。
“你……”任放气得突然失语,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任放,你还相信我吗?”韩耕突然这样问。
“我……”
“你如果真的相信我,真的把我当朋友,就什么也别再问了。我向你保证,我有这么做的理由,而且会是在你看来非常正当的理由。从你刚认识我甚至不认识我之前一直到现在再到将来的某个时候,我都必须这么做,为了某个……崇高的目的。”韩耕顿了顿,给他留出思考时间,“所以你再别问我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那不是单纯为了我自己,真正为了我自己而交往的,只有你,任放。”
任放一阵莫名其妙的抽搐,心里泛起波澜,郑重地点点头说:“好吧!我不问了。你见识比我多,我知道你会有分寸的。”
“去吃饭吧。”韩耕也拍拍他的肩,随后又不经意地自语般低声说着:“你说你能看出我跟他们不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的?……究竟哪里不一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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