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角落人(五)我的中国胆

发表于-2004年10月27日 中午12:27评论-0条

第五章逆

忤逆的出现,意味着它所处的时代或社会要么改革,要么灭亡。

“金总……”常征的心脏要跳出口腔外了。

金天闯轻轻地弹着烟灰,睥睨着手下的人,叹了口气,说:“常征,这不怪你,怪我。”他忽然站起身来,凝望窗外,“嘿嘿”笑了几声,又说,“我自信入伍三年,商界二十年,也算是什么都见过。可惜……我居然也能看走眼。韩耕……你们比我更了解他吗?”

“国举!”金天闯盯着黄狗惊惶的眼睛,“你和韩耕是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你来说说吧,他究竟是怎么样一个人?到底心里在想些什么?”

黄狗定了定心说:“金先生,我到今天……也等于刚认识他……”

“你俩曾在一个少管所,还有红发、小唐山你们都是。我金天闯一辈子最恪守的人生信条就是:知恩图报。韩耕小时候在烟州杀过人,判十八年,出来就三十岁,一生都毁了。我也是烟州人,对烟州情感很深,常常回去看看。记得那次和本市各界名流去少管所时,你们还都是孩子。我见你们生活得挺苦,就捐钱改善你们的饮食和住宿条件。我还许诺说,只要你们出来,就可以到我金轮公司工作。你们没被关上十八年,连八年也没有,仅仅五年。跟了我以后,除了每月2000元薪金以外,完成我交待的任务,你们一次可以得到几万元奖金。你们的衣着、住所也都是我精心提供的。我不明白,各位,你们说说,在这种心血凝铸成的条件下,有可能出现‘背叛’这个词么?”

“金总,韩耕他可能是一时冲动……”

“冲动的瞬间会体现人类隐匿在灵魂深处的本性。”金天闯悠悠地说,“原来‘冲动’可以抵得上我对他所有的恩泽。况且……‘冲动’的行为不会有任何装饰。韩耕在学校、家里都安排得妥妥当当,让我毫无头绪。好,很好,这种有预谋的精密计划也称为‘冲动’?看来我白活了四十几岁,竟然不知道‘冲动’还有这个意思!”

常征从未见金天闯发这么大火,知道这事情非同小可,惟一可以补救的方法就是将韩耕找出来。而黄狗等人是韩耕的生死之交,未必心甘情愿地找到他。

“常征,”金天闯说,“你犯的那件事也不小,也该躲一躲了。陈公达一干人等无论怎样向上递呈文件都会给我在政府的朋友押下,他们一急很可能会一锅端掉。虽然成不了气候,但到底是尊佛,也不容易对付。我不想搞得两败俱伤。碰巧又发生了这件事,你就带一班兄弟去烟州找找他。按照常理和时间推算,市里找不到他,就应该是去烟州了。”

黄狗、红发和小唐山面面相觑。

金天闯微笑着说:“通过这件事,我发现了一个以前从未考虑过的问题,我是否该左右你们的人生。你们可以选择过自己所向往的生活,我决不从中阻挠。但是也请不要妨碍和破坏我的事,怎么样?”

黄狗低着头:“金先生,我们是你一手带大的,等于是您的半个儿子,背叛您就是不孝,我决不会这么干。韩耕是我的好兄弟,我左右为难那是肯定的……但是,但是我始终把您排在首位……”眼睛不时地偷瞄金天闯。

金天闯微笑着点头,又望向另外两人。

“我听您的。”红发有些伤感地说。

小唐山冷冷地说:“我妈十五岁时被人从废墟底下发现,是唐山大地震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四十多岁才生了我,可她早忘了地震,只顾她花天酒地的生活。回家就打我骂我出气,我差点给她折磨死。我虽然没有失去亲人,但她不可怜,我才是真正的孤儿。金先生你对我比我妈对我好了不知多少倍,我这条命就是你的,以后再还给你也是应该的。我这就去找韩耕,一枪打死他,再自杀。谁的我也不欠。”

“别说杀啊死啊的,倒没那么严重。韩耕这孩子只要迷途知返,我也会既往不咎。不过看样子他不会,那他危险了。”金天闯笑容不减,又拉开抽屉,拿出一把纯白带有镀金花纹的柯尔特纪念手枪扔给小唐山:“这枪是我的珍藏,开枪的时候要想着我。”

金天闯挠挠额头,深吸了一口气说:“到时候又是另一番景象了……”

常征不明白他什么意思。

“还有,就算宿力本人不敢报案,他女儿的同班同学也迟早会报的。陈公达知道也是早晚的事。所以当务之急是比他们更快地找到宿力的女儿。你们给宿力打个电话,按原先编好的台词说,逼他撤黑税,并且将与外商的大宗买卖都交到我们手里。本市海港停泊的私船大多是他的,借给我们用用,以后跑货会更方便。而陈公达听到了风声,一定会来本公司查询。”

“我立即打电话给谭市长,让他出面制止。”

“不,让他来好了。他本人是局长有权开搜查令,也有义务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到时候他来本公司一定会扑空,然后我们顺理成章地告他败坏我们公司声誉。有了这个正当理由,谭市长也可趁此机会扳倒他,滨都就是我金轮的天下了。”

金天闯把烟头温柔地摁进咖啡里,仅存的一丝火光也痛苦地熄掉了。

“事情就是这样。”任放笨拙地讲了一个钟头才讲清楚。

单晶晶一个激灵说:“一定是金轮公司的老总逼他做坏事。早该想到的,韩耕根本不会去喜欢一个高一新生。”

杨朝旭问:“怎么办?我们去找他?”

毕大勇欣喜若狂:“那不上课啦?”

任放忽然想到乔姿:“坏了……我明天中午还有些事说好了的……唉!还是眼前的事最急!”

薛江幸灾乐祸地说:“滨都这么大,我们上哪儿找?”

“他家我去过了,不在。”任放想了想说,“金轮公司……我又不敢去。那个高一女生失踪了,多半跟韩耕有关系,可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会干绑架这种事。”

单晶晶同情地说:“那也是被逼的。”

薛江摆了个舒服的姿势说道:“瞧瞧,以前是多神气一人哪?想不到在我们眼前威风凛凛地一套,到了背地里去给人家当狗一样使唤。”

众人都不满地瞪着他,他才识趣地闭了嘴。

“他在这儿待不下去,肯定会跑。不然,被那个坏老总抓住非给害死!”

“他去开发区了?”

“更远的地方也说不定。”

“丹港?济阳?普安?还是烟州?”

烟州本来是个小城市,但上个世纪受革命思想毒害极深,“五四”运动波及到此,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后来医生罢治。厨子罢烹,最后嫖客罢操,老鸨也罢拉皮条。80年代以后“革命”这个词开始不值钱,值钱的只有钱。于是与滨都这个沿海城市的经济腾飞相反,烟州从此成了历史古迹,一蹶不振。作为革命城市,是所谓枪杆子里出政权,但是如今的烟州没有一把枪的危急时刻,韩耕来了,随身带了一把枪和一个革命果实。

宿润被斜斜几道阳光晃开了眼,忽然忆起了昨天一夜发生的事,吓得大叫起来。回头一看,自己正在一个旅店一样的小屋里。向窗外望望,这是个非常陌生的地方。韩耕“砰”地踢开门,把一摞烙饼一听罐头肉和几只茶叶蛋放在桌上,喝斥道:“起来,吃东西!”

宿润虽然对他又怕又恨,但毕竟肚子饿了,加之本身性格温顺,也不抗辨,拿过一只饼嚼起来。吃了一会儿,又拿起另一只饼递向韩耕:“你……你也吃。”

韩耕实在没料到自己那样对她,她还会做出这种举动,心中的负罪感陡然上升,沉默着一动不动。

宿润又怯怯地问:“你……你这是要带我上哪儿?能告诉我吗?”

韩耕用力一踢床,又吓得她尖叫起来。韩耕恶狠狠地说:“你哪儿那么多废话!想死是不是?”

“我……我不问了。”宿润轻声说,“这……这个店如果有电话……我想给爸爸打电话。一晚上没回家,别要让他担心。等你消了气,我们再回去,好么?”

韩耕再也忍不住了,歇斯底里地狂吼道:“你怎么和三岁小孩一样?这是出来旅游吗?你脑子里装的是屎吗?再说我就杀了你,我杀了你!”他自幼孤僻,周围的人对他轻则冷漠重则打骂,养成了极为暴躁的脾气。对方越是退让他越是恼怒,因为他内心的压抑太重,倒希望对方把所有的不满都发泄到自己头上,这样会让他好受些。

宿润轻轻地嘟哝:“你肯定不会杀我……你不是个坏人。”

韩耕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扶住桌子,他从身上掏出一根烟来抽。一连吸了几口,才略为镇定,声音平和了许多:“宿润,现在你不能用这个名字,改一个吧。”

宿润不解:“为什么要改?”

“非改不可。”韩耕说,“你自己去想吧。改成什么倒无所谓,只要有人问及你的姓名时你别说叫宿润就行了。还有千万别说是滨都来的,就说是朴县。对,朴县,朴县和滨都的口音差不多。另外……在这儿住一天就得花三十到五十,加上每天的吃喝费用,最多支持三个星期。我们还不能在这儿待久了,否则非给人发现。他们会挨着个旅店找……最好别再住下去了,得找个工作。你会干什么?”

“嗯――”宿润咬着下唇说,“我练过书法和钢琴,英语学得也还行,数学……”看到韩耕怒气冲冲的样子,不敢往下说了。

“我问你会不会做饭涮盘子一类的!”

“不会……不过。”宿润补充说,“我一学就会了。”

“有钱人真是娇生惯养。”韩耕轻蔑地说,“行了,出去就说我是你哥,出来打工为你凑钱上学。”

宿润只顾听,再不敢问为什么了。

靠近某个中学的小吃店内,宿润和韩耕来回端菜,忙得不亦乐乎。这儿的常客多是些学生或附近超市的职员,一般只要一两碗馄饨。今天则不同,来了五六个三四十岁皮衣皮裤的大胖子,摇头晃脑地吃喝,又要鱼又要里脊,酒瓶撞得叮当响,对嘴咕噜咕噜灌,唾沫星子四下飞溅,划拳声震天彻地。

韩耕进屋端下一盘时,宿润忽然轻声说:“韩哥,那些人……调戏我,摸了我好几下……”

韩耕没什么表情,只是说:“我去侍候。”他端出一碗牛肉面,一个大胖子,满嘴酒气地大叫:“怎么还不来?”

韩耕笑笑说:“这俩学生先要的面,您的等一会儿。”

另一个肥头肥脑的家伙不屑地用牙签别着牙:“你妈x,两块钱面急个驴屎蛋!”

韩耕笑容依旧:“您要的是炸蛎黄吧?我马上端来。”

“不要你端,你爱做学生的生意端学生的去,”为首最胖的秃头叫道,“叫那小姑娘端我们的。”

韩耕回头看着宿润,她吓得躲到屋后,任店掌柜怎么催也是不同意。胖子急了叫道:“快点,饿死洪爷摘了你儿子的脑袋。”

韩耕眉头一皱,说:“几位老板,别太欺负人了。”

“呀哈,孙子哎,”几个胖子几乎同时站起来,秃头一拍桌子吼道,“你不想在洪盛街混了么?出去打听打听洪爷是吃哪碗饭的!”

店主急了,忙走过去收拾打碎的碗碟,抹干净上桌子,强笑道:“洪哥你是干大事的,咋还和小孩计较。再说这俩小孩还是外地的,初来乍到,懂个什么规矩呀?跟他犯不着。您大人有大量,算了吧。”

秃头嘟哝几句坐下,招呼说:“建刚,喝!甭屌这毛猴!”眼却仍睥睨着韩耕。

韩耕冷冷地还视,毫不示弱。秃头显然又按捺不住了。店主对韩耕吼道:“还不快跟洪爷赔罪!”又悄悄说,“黑社会……咱惹不起哪。”

韩耕把工作服一脱,露出闪光的黑西服。他忽然拿起秃头桌上的一瓶酒,用牙咬开瓶盖,对秃头说:“洪先生,你是顾客是上帝,我对你失礼是我的错。”接着一仰脖,咕嘟咕嘟,几乎不带喘气,只有喉节不断蠕动,将整瓶子酒喝得点滴不剩,说:“我不信教,不信上帝。”

“好小子,够他妈带种。”秃头站起来,竖起大拇指。

韩耕刚要回头,秃头一把拉过他说:“小子,这事儿没完哩。你朝我吆五喝六,我以后在烟州怎么玩下去?”

“你想怎么算?”

“精神损失费500块。”秃头嘿嘿笑着,“烟州这二十多年还从来没人敢跟我立过棍,你丫今儿开天辟地,你行,真行!老板,你店上因已经交了500块了,这我记着哪。这会儿你不想交就得他交,他这两个月的工钱也够免了吧?”

韩耕性如烈火,能和颜悦色到现在已经很不错了。这时再也按捺不住,顺手抄起刚喝光的酒瓶,狠狠咂向秃头,“砰”一声闷响就打得头破血流,瓶子倒没破,他那头却宛若一瓶红酒。

店里其他人都吓得争先恐后逃了出去。另外几个胖子都抄起椅子,打向韩耕。韩耕转回厨房,拔下一柄斩肉刀,熟练地在手里转了七八圈,说:“都上来罢,洪盛街今后换主儿了。”

几个胖子都愣了,见他一副要拼命的样子,手里举起的椅子又缓缓放下。秃头捂着脑袋叫道:“小东西你好本事,今天晚上别想走出这条街!”示意手下,一个胖子掏出手机,作势要打电话。

韩耕拉开衣服,腰里别了一把五四,赫然醒目。

秃头酒也醒了,惊恐不已,战战兢兢地说:“小哥……真看走眼了,我不知道这么个小店还有高人……”

韩耕冷冷地说:“别给玩具骗了。”

秃头使劲晃着秃头说:“不不不,我老洪没见识也知道那是真家伙,别……”

韩耕说:“我也不是什么,现在受通缉到处跑路而已。几位大哥既然是这地儿的主儿,以后给行个方便,有朝一日小弟再发迹忘不了各位。不过洪哥你可得长点儿记性,别把见到这个玩意的事儿到处乱说。你今晚的确喝高了,保不齐哪天真一头扎地上醒不来,到头来只能怪自己不小心。”

秃头心惊肉跳地说:“不不不,摘了我爹的脑袋我也不敢胡说。”另几个胖子见韩耕行话唇典这么臻熟,也不敢小觑,都以为是刚作了大案逃到这儿的职业杀手。

大哥们屁滚尿流地逃跑后,店主了一下子瘫在那儿。

韩耕转头对他说:“你也包括在内。要是在旧社会我肯定杀了你,把嘴封住了,老板。”

店主忙拉开抽屉数出500元说:“你们……老大……别杀我,给你工钱,都走吧……”

宿润试探着问:“怎么……随便就暴露身份了?”

“迟早也会暴露,而且不这样,在这儿根本站不住脚。在哪儿都一样,硬气才吃热饭。”韩耕白了她一眼,“我们别干这活儿,太显眼。收拾一下,准备走。”

走出店门,韩耕忽然扔给她一把弹簧刀,“拿着用。”

“我……我不要!”宿润吓得退了几步。

韩耕拍拍腰上的枪问:“你不要刀,要子弹吗?”

宿润只好老老实实地把刀收好。

“记住,别背着我给任何人包括你爸爸打电话,不然我们两个都没命了。”韩耕残酷而决绝地告诉她。

临走之前,宿润又跑回店里好一个道歉,说老板叔叔您受惊了,他不会说话!谢谢这些日子您对我们的照顾,您是个好人。

任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定了决心。这是他第一次逃学。他眼前是滨都最华丽的建筑,水晶般的多层玻璃反射着炫目的阳光,映出千百个自己。金轮公司门口的两个肌肉发达的保安冷冷地望着他,手里玩弄着警棍,不时狠狠挥舞两下。

“我找……找金先生……”任放对保安说。

“滚。”保安就一个字,他只说一次。

“我找他有急事。”任放一着急,嗓门提高了几倍。

保安怒道:“叫你滚没听见?金先生是你能见着的吗?”

常征的雷诺威赛帝缓缓靠过来。刚下车,保安像警卫员遇到首长似地立正喊道:“常总,金总在楼上等您。”

常征瞥了一眼任放,皱眉道:“这小子干嘛的?”

“我是韩耕的同学。他离家出走了,我找不到他!”任放抢着说,“我来问问金先生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常征眉宇间掠过一丝杀气,随即笑笑说:“哦,小伙子,别太着急了。我们也很担心。这不我刚才又去找了一趟。滨都基本上跑遍了,加了两回油。现在还得马上去跟金总汇报呢。你也一块儿进来吧,咱们一起想个更好的办法!”

任放太单纯,虽然不知道对方说的到底是真是假,但为韩耕担心,使他把本来就比别人少得多的疑虑全部抛到脑后。

保安见常征对任放另眼相看,只得打开门。

走进公司大楼,任放像是进了皇宫,一时不知所措。如果不是常征领着他,他连一楼也走不出去。常征和任放乘电梯上了顶楼的总裁办公室。常征说:“小兄弟,你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先进去跟金总打声招呼。”

任放给他按到一旁的豪华沙发上,但又立即反弹似地站起来,怕弄脏了。

金天闯背对着常征,遥望远处。

常征“咳”了一声,说:“金总,有事儿。”

“韩耕没找到,是吧?”

常征说:“是……可韩耕的一个同学,叫任放的在外面,胆子倒不小,和门口的保安说是要来问问您……到底怎么回事儿?”

金天闯并不生气,笑着说:“那你就让他进来,我回答他。而且我正好也有几个问题问问他。”

任放听说让他进来,虽然有些胆怯,但一时什么也顾不上了,打开门进了来,问:“你是金先生?”

金天闯点了支雪茄,笑笑:“是啊。你是小耕的同学吧?小耕平时慎交朋友,你既然能为他这件事找上门来,肯定是铁哥们儿喽?”

任放直截了当地问:“金先生,请你说实话,韩耕是不是被你逼走了?”

“逼?……我?”金天闯怔了怔,随即哈哈大笑,“小朋友,你是外地人吧?否则不可能这么说话。在滨都,就算不是本公司的人,绝大多数也该知道我和小耕的关系。虽说职位上分个高低等级,但也是我从小带大的,算是我半个儿子。我会把我的养子逼出去?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任放忍不住大声说:“我才不信!你骗人!你总是逼韩耕做坏事!我知道的!”

常征蓦地一惊,斥道:“小丫的胡说八道!在滨都谁敢对金总这样讲话?”

“不是我自大,这是事实。”金天闯扬扬眉毛说,“不过大家不是摄于权势表面上假恭敬,而是真的从心里佩服我。虽然我不了解韩耕在学校的交友情况,可你说的这几句话,我就能看出来,你挺直率的,绝不跟人耍小心眼。当然啦你们孩子那点料,还端不上我的桌面。”

他把雪茄埋进一杯滚烫的咖啡里。

“韩耕原本是云州人,生在个挺富裕的家庭。只是从他懂事起就发现父母总是吵架甚至动手,家里没片刻安宁。所以他养成了孤僻冷漠的性格。家也成了他最不愿呆的地方,他经常一个人出门毫无目的地乱逛。十岁那年被几个人贩子抓住,卖给山沟里一家农民。那农民虽没有儿子,但并不疼他,甚至对他很暴虐,动不动拳打脚踢。半年以后他实在受不了了,就趁夜跑下山。干了半年的农活,他的身体也挺强壮的,而且熟悉了山路,逃到山下芙蓉镇,想打工挣回去的钱。他本来不想回家,只是想把书顺利念完然后离开这一个只有痛苦记忆的地方。那时他才刚十一岁啊!还不够上初中的年龄。他在一家饭馆里打工,老板苛刻,顾客中有些痞子,还常故意捉弄他。长期的压抑使他的性格变得极易暴怒。老板六岁的儿子被娇惯得不成样子,没事就打他骂他,而他迫于老板的权威不敢还手。那小孩就更加放肆,变本加厉,半夜还用烧火棍戳进他的被窝里,并驱狗咬他为乐。他终于忍受不了了,十一岁的孩子知道什么。他一时冲动,趁老板不在,用麻绳把老板的儿子活活勒死了。杀了人后他也受了不少刺激,连夜逃跑,躲在火车上几经周折来到滨都。最后被现在的当时还不是警察局长的陈公达亲手抓住,送进少管所。我偶尔有一次来少管所观看时听说了他的事,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过去。每个人都有己自的悲惨遭遇,可受到的痛苦在那一瞬间又是多么的相似!我从少管所把他接出来,给他丰厚的佣金和不错的工作,而且还资助他上学。不光是他,还有很多命运相同的孩子,从小都没有双亲的关爱,我才是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父亲!你会说一个父亲把儿子逼走?虎毒还不食子呢!小伙子,我说的可都是心里话,这其中必有误会。你以为呢?”

任放本来脑子就不大灵光,听了这番话更觉得方向模糊起来,于是说:“对不起金先生,是我太鲁莽了。”

“年轻人有这种蓬勃的冲劲儿,但得用对地方。”金天闯一字一顿,“这个世界上分三种感情。亲情之所以伟大是因为血缘关系,爱情之所以轰轰烈烈是因为人本性中的欲望所致。这二者从本质上说都是狭隘和自私的。只有友情没有任何欲望与关系做基础。作为一个没有父母没有爱人的可怜的孩子,他惟一的支柱,不就是你吗任放?”

任放心里猛地一颤,抬头坚定地说:“好,我去!”

烟州虽小却有类似人才市场的地方,可惜宿润身份特殊不敢公开露面,想来想去只好跑到学校跟职业教师抢饭碗。她在篮球架下对十几个生龙活虎的小伙子们蚊子般说一句:“谁想要家教?”立时这群人全没了家教,都给吸引了过来。他们把篮球和老师的饭碗砸在一边,近处的人眼珠子几乎瞪掉。由此可见美貌的重要性和实用性。她本想等人家来拣,结果成了她拣人家。最终由寒耕指定了一个面部如同月球表面凹凸不平的男生,因为他的相貌令人信赖,而且似乎出身豪门,叫价最高。谈妥后这富家公子开着敞篷沃尔沃拉两人回家。

路上报了姓名。原来此人本叫李洪志,99年才发现竟与魔教教主齐名,已然迟矣。他又解释说这张脸并非祖传,他的爷爷年轻时脸上的痘也不比他少。在抗美援朝战争中骁勇无伦一马当先冲出去,还没跑上四步就听到同志们的惊叫。接着是更勇敢的许多手乱七八糟地抓住他,说是脸给枪打了,挺严重,而且似乎是重机枪,说不定前方有碉堡。而他爷爷给众人捏得痛入心脾,昏了过去,当场就被当作死人,后来失踪。战争结束后方被找回,那时候已经是满嘴朝鲜话了。而他这张脸本是美如璧玉,艳绝尘寰,无数花季少女曾称他为nationbornkiller.但弄到今天这种地步只恨自己太有钱,常被人勒索。在表示亲热时世界各地风格迥异:中国人打拱作揖唱个诺,欧美人握手接吻拥抱,拉美人拍背,波利尼西亚人擦背,而库伯爱斯基摩人则用拳头连击对方的脑袋。由此他推断出自己从小到大遇到的基本上都是爱斯基摩人,然后落下了一脸痘疤的副作用,让人误为是遗传。其实他自己本来并没有发现,只是某一天在街上逛,恰巧路过一面镜子,开始以为镜子碎了。等走过去贴近细看一番,方知碎的其实不是镜子。

韩耕心事重重没兴致听,而宿润却笑得花枝乱颤。李教主见能逗得美女乐开怀,越发得意,讲得更带劲。说自己曾决定予以治疗,恢复其美少年的本色。当天挠遍家中所有的报纸的胳肢窝,最终找到一处广告。依所写地址邮钱过去,十八天后寄来一支“以实物为准”的纳米药膏。依说明涂于脸上,对镜一照,仿佛牙膏修正液国画颜料油漆的结合,致使面部肌肉僵硬不能抽动,显得冷酷无情。说明书说四十天一个疗程绝对见效,然而他无论怎么省都支持不到三周。于是再邮一份,十八天后复得一支再涂。越涂脸皮越厚,眼能看见脸腮。大怒以电话问之。电话那头“联系人公孙先生”说连着用才能有效果,李教主只得再买两支。十八天后精疲力竭,等用完了竟愈发严重了。他打电话复问,人家说你打错了,他问怎样才能打对,人家说你怎样也打不对。

李教主再也忍不住了,按地址找了两天。最终在城市边缘找到了一个类似武馆的小公司,有两名肌肉发达的终结者双臂交叉拦在门口。李洪志说找老板,终结者说老板不在。李洪志说我等,终结者说没十天半个月回不来。他大笑说我李洪志是什么人,让开!对方肃然起敬,李洪志说不就十天半个月吗?我有四十天假期,咱就耗这儿了。论持久战,你们赢不了我。于是买了一大袋可乐面包火腿水果,饿了吃困了睡,一连几天皆是如此。服务员们熬不住了,一次趁李洪志装睡时悄悄打电话说:“老板,那个学生……”李洪志一把抄过电话说老板,那个学生走了,没事您来吧。一会儿进来个獐头鼠目的mib黑衣人,高兴地问,终于走了吗?李洪志挺身而出说,还没呢,在此。老板惊得差点咬到心脏,陪笑说本产品质量很好,哪能有什么问题。李洪志指着自己的脸说我去天安门广场烧汽油自焚也不致于烧成这样,你丫伊拉克来的吧?老板试探问是否使用方法不对,李洪志说除了没吃进去以外其他能用的都用了。老板解释说任何药品都不能百分之百对所有人有效,你可能属于特殊个体。李洪志说不单我一人,我有五个朋友都用,皆不顶事。老板说你们住一块儿吧,都特殊。李洪志说远着呢。老板说那经常来往吧,李洪志说见都没见过。一个住在黑龙江漠河以北,一个住西藏帕米尔高原,一个住在南海曾母暗沙,一个住在东海桃花岛。老板问,莫非最后一个住在西域白驼山?名叫西毒欧阳锋?你他妈耍我啊?李洪志说不对,他是个吉普赛人,但现今定居于赤道几内亚。老板惊问那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李洪志说是网友。老板一拍桌子说,对了,一定是传染!李洪志狂笑道,头回听说计算机病毒还带青春痘。老板理屈词穷顿觉精神极度空虚,心理濒临崩溃,脑子要裂了,一下子瘫在地上,指着李洪志颤抖地问你……你……你究竟是何人,你找事吗?众人全都冲上去扶住老板问寒问暖说您怎么样了。一服务员指着李洪志说,老板他心脏不好,你敢恐吓他,小心我到生产者协会和经营者协会告你去!于是此事不了了之。

李洪志在讲到这时激动得要拔下方向盘,深有感触地说:“唉,总而言之,这世界上有比雄辨更厉害的招数,可立于不败之地,那就是耍赖,温柔的耍赖!”韩耕又认识了一个愤青,微微一笑。宿润则不然,说你学习态度不端正还可以改,人生观可千万歪曲不得,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李洪志笑到了一定程度,车子也跟着笑,剧颤不已。正当宿润怀疑李洪志是台湾特务时,韩耕忽然警惕起来,喝问:“你已经逛了半个小时了,你家到底住哪儿?前面没路了!”

李洪志不紧不慢地说你别着急呀!这儿我恶熟,保证有路,没路的话你把我拿下去铺。没发现我净在小巷和街边转悠么,我在找好东西。看!韩耕、宿润依言向窗外望去,从电线杆到墙壁上全是各种偏方。

李洪志下了车,循着过去找治痘的。韩耕对宿润说你呆在车上把身子侧着,我跟他去。二人先遇到一个发传单的,不由分说塞给李洪志。“搏举”“巅峰”“旺圣”“强力王”赫然入目,上面是短篇黄色小说精选。发传单的问要不要多来几张,送给亲朋好友。电线杆上是“难言之瘾(隐),一治了之”。“性病并非那样可怕”,“疑难杂症找不孕不育专家张教授”。还有用红刷子画的一个方向标,上书“距此四十米处路东,包治百病”。韩耕往里一看,居然是个饭店。连叹如今中国企业横向一体化已发展到如此程度了。又走了段路,接下来看到的广告就比较正统了。首先是冲着李洪志本人来的“法**真好”,后面有路人补两字“个屁”。再就是减肥妙药“三天就不肥”,予以国家优质猪饲料“三月肥”致命打击。接近女厕的一张是某轮渡公司招聘船员,谁敢应聘就等于宣布自己要海葬。上个世纪末该公司响应世界潮流,给《泰坦尼克号》拍了两部续集,淹死三百多个人,不料还敢公然张贴。最终皇天不负有心人,在男女厕所中央狭窄的过道上有一张发黄的陈年老纸,写着“长痘然痘挤,痘在脸中起。本是同根生,相煎蒙太奇。蒙太奇牌去痘霜,有先进的科学配方,如电影特技蒙太奇般神奇无比的效果。美国欧盟二百五十多位专家认定,国家颁布免检证书,中华医学会推荐产品,大众消费者的福音。”李大喜,欲往下念。身后有个拉美人用力往他背上一拍,并在他耳边如雷贯耳一声“嗨”,李洪志顿时耳朵嗡嗡作响,眼冒金星,仿佛看见法轮了。

回头一看是位老大爷,估计是所长,问你在这干啥,李洪志说我没干啥。

大爷说那干点啥吧。你既然来了就进去坐会儿吧,来厕所不干点啥哪成。

李洪志说我不憋,他说那你滚蛋,别妨碍我做生意。

李洪志只得给了他两毛钱,刚进门就给一股沼气顶了出来。大爷悲愤地指责说人类是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方便完的。

李洪志只好又进去,憋足了两分钟才出来。刚想继续看广告,被大爷叫住,说超过一分钟按拉屎计价,五毛钱拿来。

李洪志说市价都是两毛,你敲诈。大爷说涨价了,亏您还是学生连市场经济价值规律都不懂。

李洪志怒极扔给他一块钱,大爷说我没钱找你,李洪志说大爷我请客了(你听得出谁才是大爷么),进去再连拉两泼罢。大爷说你当我是廉颇。

做完这一切李洪志如愿以偿饥渴万分地去阅读,却惊异地发现地址和电话给撕去了,显然是哪个王八蛋拿去搽屁股了。李洪志顿时感到人类八千年文明史所能承受的限度已经无法再超标了,回头怒骂那老头。老头装清纯,装作在数钱,数完钱数地上的蚂蚁。

韩耕说你到底学不学?李洪志忙说学呀。回到车上后李洪志大骂不已。宿润打断他问他什么科瘸腿,李洪志说我全身残废。

韩耕说商量个事,反正你家大,我妹吃住都在你家,行吗?

李洪志欣喜若狂,拍胸口说没问题,又谨慎地反问你真是她哥?你不是人贩子吧?

韩耕对宿润说:一直呆在他家,直到我来接你!千万别往烟州打电话,不然不仅你爸会出事,我们都会倒霉。宿润点头说我知道,你是好人。李洪志听了半天也没懂,兄妹俩还这么客套,你们是从紫禁城跑出来的吧?

宿润说不如你也住进来吧。李洪志说不行地方不够,宿润说那让他住好了,我走。李洪志说地方还是够的都来吧。韩耕说我从不吃白食。

李洪志上下打量他一通,问兄弟好身材,你会武术吧?韩耕说学过点业余散打。李洪志大喜说太好了,我早就想当爱斯基摩人了。以后她是我文科老师,你是我武术教练,就这么定了。对了,你这功夫能对付多少人?韩耕说那得看什么人了。李洪志说那我这样的呢?韩耕说那就不用考虑数量了,多少个都可以。

“我说你这个贱货是用奶子想生意的?”洪寿玺用力地捏着一个浓艳女人的胸,“两个娱乐城都给雷子端了,你说你还能干点什么?”

那女人只顾抽泣,不敢回声。洪寿玺自从上次被韩耕这小辈唬了一次后,越发感到面子上过不去,总觉得全烟州都知道这件事了,似乎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有一种异样的嘲色。

“你个b*子嘴里在嘀咕什么?”洪寿玺又一脚把女人踹到屋外。

一个手下走过来低声说:“洪哥,有客来了。”

“我谁也不见。操蛋,都滚!”洪寿玺叫得喉咙都哑了。

“洪哥,是滨都的大人物,金轮帮的人。”

洪寿玺大惊,忙推开他:“你早说!”

这幢不大的赌所门外停着六辆黑色高级雷萨克斯。走在最前面的是穿高领风衣的常征。他虽然是金轮集团中的一个普通老总,但由于近年来成为金天闯的得力干将,再加上金轮公司势力几乎遍布大半个省,常征的身份来到这儿,烟州黑道便无人能及。洪寿玺虽然不见得是“一统烟州”,但毕竟是最繁华的洪盛街的头号人物,可比起他还差了一大截。

洪寿玺自然不敢怠慢,他取了盒玉溪递上一支,笑着说:“常先生,久仰大名。今天见到,果然是气宇不凡。”

常征什么也不说,从车里递出厚厚两沓钱。洪寿玺用眼一描,估计最少也有一万块。他平时一个月最多也只收四千元保护费。当然欣喜不已,不过心也怦怦直跳,怕他有什么祸事要担到自己头上。

“洪先生,我讲话不喜欢兜圈子。事情是这样的:我手下一个兄弟,也是我们金总的心腹。我们都没料到他竟然背叛公司,带着金总指定的点子跑了。金总很生气,要我务必把这件事办妥。”

“这个事嘛……”洪寿玺当然是想要这个钱的,可忽然想到那天带枪的小子,忙说,“对了,有一天我……”又觉得这丑事不便明说,就含糊其辞,“我手下的兄弟在附近的一个小吃店──可能叫德利吧,和一个当服务生的小子干起来了。那小子忽然掏出把枪来,弟兄们也不知是真是假,结果让他给跑了。等我拉齐弟兄去找他算帐时,别说服务生了,连那店主都不干了,房子盘给一个干洗店。”

“见过面?”常征眉毛挑了一下,“这也好,你们不少人都见过他了,再找他也好办了。那就动用你所有的人手帮忙查找一下。要是找到了,刚才这些是查找经费,事后我们还会重重酬谢。”

洪寿玺点点头说:“只要他还在烟州,应该没问题。”

常征傲然道:“就算出了烟州,我们金轮在哪儿也吃得开。”

洪寿玺有个嘴比脑子更快的毛病,刚一张嘴觉得不妥,可不说点什么就合上又太不正常,于是半张着看上去像个弱智。

“你想说什么?”常征斜视着他。

“我……当然,金轮公司的势力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不仅在道上,滨都的市政府乃至更上层我们都有人,商界更是有很多好朋友,没什么事办不成。你还有什么顾虑吗?”常征站起来,淡淡地说:“我们金轮什么也不怕,就这样吧。快点把他找出来。小唐山,黄狗!”两人应声出列。

“洪先生,他们负责亲手办理这件事,我把他们交给你了。”说罢领着手下出门。

等车声渐渐远去,洪寿玺才趾高气扬地对小唐山和黄狗说:“两位小兄弟,坐吧。来到了烟州,你们有什么事就找我好了。小邱,带两位兄弟去开个房间,找俩没破的瓜侍候着。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这里没有我洪某办不成的事。”

“喂喂你怎么了,傻啦你?”导演吆喝着,“你到底想不想演了?”

乔姿低垂着头,咬着下唇,眼泪几欲涌出。已经超过一个钟头了,任放还没来。他当然不会故意欺骗自己,这点她比谁都清楚。但这更说明了在任放心中,有个比她更重要的人或事存在。

“你还愣着干什么?干什么你?”

乔姿再也忍不住,把身上的戏服挣开,往地上一摔,跺着脚跑开了。

“我说你找了个什么演员,太任性了!就这几句就受不住了,啊?”

-全文完-

...更多精彩的内容,您可以
▷ 进入我的中国胆的文集继续阅读喔!
审核:紫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