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上初中的时候,后桌坐着一位叫妃的女孩子。农村人上学迟,踏进中学的校门,大多已十五、五岁了。那年我十四岁,但是140多厘米的身高是全班的“小不点”。我想,妃也是这么个岁数罢了。但是,女孩子成长得早,其时她已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形象了。妃习惯把脚伸直,展到我的椅子底下,而我却恰好惯于屈脚而坐。这样,我们的脚往往碰在了一起。我们的友谊也渐渐地在一张椅子下生长起来。
想不到我们回家还是同路。我们家距学校要走十来公里的山土路,客车不能直接到达村里,何况当时家境贫困,也没有多余的钱去乘车上学,有自行车的则骑着去,没有的往往成群结队地走路去。当初我家没有自行车,我也不会骑,有时让同村有车的人带,有时则走路去。有一次,我从学校回家,正走在路上,妃经过的时候,说我带你吧。到她家的时候,她让我骑着她的车回去,我羞涩地坦白了自己不会骑车。妃说,那你星期天傍晚来我家吧,我等你。从此以后,我们都齐去齐回。我是幸运的,遇着了这位热心的同学,虽然从永水旧宅村到东安河角村,还要走两公里路,但相对十来公里的路程,已经是避免了赶路的劳累之苦了。
时间过得匆匆,三年眨眼便过去了,初中三年我和妃都同班。我也逐渐长高,但仍不会骑车,仍得妃带。时间一长,也引来了别人异样的目光。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妃哭了一整夜,原因是别人说了她和我之间的是是非非。在那个年代,恋爱字眼在初中生活还是忌讳的。那个周末,我故意迟走,妃等不得只好独自骑车回去了,我再步行着回去。星期天下午要去上学时,我又迟于往常的时间出来,我想她该走了吧。但是,当我走到村口的石桥时,妃正怔怔地站在桥墩边注视着跚跚迟来的我,目光里充满了柔情和怨恨。我说,你怎么来了。她用带泪的目光逼视着我,说,星期六为什么避着我?我无言。彼此沉默了片刻,妃仰望着西边的血红红的夕阳,长长地叹了口气,泪水终于从她清秀的脸膛淌下,飘落在风中。“何必在乎别人的言语呢,我在家里等了你很久,未见你来,知你是在逃避,所以我来到这里了。走吧,天快黑了,要不,就迟到了。
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要躲避她,就是不想让她难堪。但是,随后的日子里,我陷入了说不出道不明的境遇。十七岁是危险的年龄。每天晚上,休息灯也熄了,我仍然瞪着双眼,呆视着黑漆漆的天花板,脑子里总是浮现她的音容笑貌。经过几周的不知所措,我固执地认定自己爱上了她。在一个晚自习课,我偷偷地写了封信,塞在她的语文课本里。此后,我完全陷身在胡思乱想的日子,课也无心听,自习也是无法学习,只是睁大眼痴痴地呆坐,头脑里一片空白。我既想得到她的表态,也害怕她会一气之下,远离了我。但妃一直若无其事。直到一次老师当着全班人的面批评我的不专心,指出我的心肯定想着别的什么事。妃才意识到我的心情变坏皆因了那封信。当天晚自习后,她约我到操场,跟我作了一次推心置腹式的谈话。我被她拒绝了。这个结果是我不想得到了。于是我更加无心向学了,有时在晚自习课,故意和别的同学大声闲谈,故意在她面前堕落。结果,本来成绩优秀的我一落千丈,退到了勉强合格的境地。妃当然不想看到我的堕落,她塞字条对我说,假如你中考成功,我便接受你。
有了她那句话,为了那一天,我怎能不努力。我英语单词背得烂熟,把数、理、化公式演算得出神入化。偶然在课堂上开小差,准能碰到妃严厉的目光,而一旦取得了优异的成绩,她与我对望的眼神充满了柔情与鼓励。在她的督促下,我终于以超出录取分数线30多分的成绩考进了阳江师范。而她,却不幸落榜了。
毕业晚会过后,我们依依不舍地不得不离开校门,升学、就业、同学之间将各奔东西。我和妃也是最后一次骑着自行车走在学校到家里那段小山路了。晨曦的阳光柔柔地照射着光茫,雾还未散尽,湿湿地扑在脸庞。我和她默默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终于鼓起最大的勇气问她,现在我终于成功了,那你……?妃始终低着头,没有言语。我等了很久,没见她说话,急了,逼问,你究竟说话算不算数?这时,她才小声说,我当时是为了让你静下心来学习,才说了那句话……况且,你能继续求学,是个有前途的人,而我……我只能出去打工了。我硬是从车后座跳下来,大声对她吼,你是骗子!
我丝毫不理会妃的解释与乞求,头也不回地独自走着。她漱漱掉下的泪水并未能让伤心的我勇敢地面对。她并没有离我而去,而是默默地推着自行车跟在我的后面,我们一直保持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直至经过她的村庄,直到我远远地离去……
现在回想起来,妃受了怎样的委屈啊,而我当时却无法感受到。在我们在一起回家的最后一次,我们终究未能愉快地走在一起。唉,后来,我上学去了,只是听人说起她不久就出去打工了,受尽了无以言说的生活的痛苦,跟着结婚,走进了另一个人的生活里。
在我师范二年级的时候,我把我和妃的故事写了出来,投到一家学生报刊《大校园》里发表。也因了这么一段故事,我收到了不少小读者的来信。其它的信我只是一读了之,没有给予回信,只是新洲的一位叫茹仕好的初中女孩的信,因为她跟我说了她的故事,才让我提起笔回了信。从此以后,我和她交上了笔友。仕好以一个小妹妹的形象走进我的心目中。在信上,我倾听了她三年来的一切心事与困惑,而我,既以一个安慰者又以一个解惑者的口吻回了她一封封的来信。那时,我因为寂寞,爱上了读书和写作,偶尔也能在一些报刊上发表一两篇短文。我把剪报寄给仕好,在她那里满足我的某种强烈的虚荣心。从她的回信中,我也读到了我心里想得到的别人的崇拜。
仕好的那个小镇距离我就读的那座小城并不远。几次,她提到有见一见我的愿望,也希望得到我的一张照片。但我甚至嘲笑她的无聊,我们只不过是寂寞之中的一对倾诉对象而己,又何必要瞧别人的模样儿呢,相见了倒感到别扭罢了。仕好寄过一张照片给我,剪得短短的头发,脸蛋圆润,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真想不到这么个小人儿心里装着那么多的情感与困惑。十六岁的年龄,危险啊,用“情窦初开”去形容固然说得严重了,但也可体现这一时期男孩女孩的情感与心事,像我,我就曾对妃萌生过那样刻骨铭心的朦胧感觉。
我就读的五年师专班,在三年后修完中师课程便夭折了。接着分配,参加工作,走进尔虞我诈的社会,而对一张张拖着鼻涕的小学生与一叠叠书写乜斜的作业本,于我,多了几份实际,逐渐褪去了书生的愁善感。接着,又一次痛苦的恋爱,让我彻底地忘记了往昔的同学与求学生活,更何况是一位不曾谋面的一位微不轻重的异性小笔友。一年之后,在我早已忘记了的她给了我一封信。说她以为我仍然在师范,所以在中考时也报考了那一间学校,很大的一个原因是想见一见我的庐山真面目。可惜的是,我已毕业离校,怪不得多次给我来信而渺无音讯。经过多方寻找,才得知我任教学校的地址。言语之间洋溢着无限的遗憾。说实在的,我不相信她会因了在生命中无非是一个匆匆过客的未曾谋面的笔头朋友而作出命运中的一个重大的决择。当时,我只回了一封敷衍的简短的回信,无非是一些为师者鼓励她好好学习的言语,并没有追问她曾经有过的或者轰天动地的有关感情的故事发展与结局。其后对她的几封来信,我读过之后随手丢在废纸箱,随即遗忘得一干二净。
不久,我因为某些琐事去了一趟那座濒海的小城市,恰好住在留校工作的同学家里。当晚,因为同学外出办事,留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呆在家里。身在异地,望着洁白的墙壁和冰冷的地板砖,我倍感寂寞。在我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人的名字。久违了,茹仕好,我曾经书信来往的朋友!于是,我到她的教室找她。
靠窗的一位女同学以神秘的口吻叫道:“仕好,有人找”。那便是她了!一位理着短发圆脸蛋的女孩子猛一抬头,双目注视着我,眼神中放射出惊奇的神色。她慢慢地踱了出来,站在了我的面前,用柔软的声音说:“你是……?”我自报门户,还说:“也许你不记得我了。”“哟,是你啊,大哥哥。”她雀跃起来,手不由地伸出来,拉上我的手,“你终于来看我了。”眼睛里洋溢着怎样的惊喜啊!教室内的几十双目光齐齐彻彻地投向站在门口的我俩。对于她的“终于”所蕴含的渴盼,我微微地一笑。我自以为已过了那种遇事大悲大喜的年岁。
伴着依稀的月光,我和仕好走在空寂的运动场跑道上。海风呼呼地吹拂着,四周的静物朦朦胧胧的,天空的一轮弯月蒙上了轻纱一般,也朦朦胧胧的,散落的几颗星星地恹恹地眨着迷朦的眼睛。别的学子正在教室里上自修课,球场里显得冷清。在这样的一个夜晚,我和仕好走在煤炭铺就的跑道上,漫无天际地谈了一个晚上。我们谈生活、谈文学、谈哲学,但没有涉及爱情话题。偶尔间她跟我提到以后曾经发生过的男女之间的情感,突尔发现我对她内心深处的凡此种种表现出厌恶的情绪,她也只好打住了。是的,我不再是以前那个有心的倾听者,又一次的恋爱失败,让我对“爱情”两字感到了恐惧,甚至不想听到有关于此地任何故事。仕好,好像有着很多的话语要向人诉说。她侃侃而谈。而我,并没有向她提到我毕业之后经历过的失意落寞的生活。也没有以“大哥哥”的身份向她坦白我的某些意见。我只是因为朋友外出,只是因为寂寞,才想起她的。仕好也问到我近两年读了什么书,写了怎么的作品,可不可以让她一读。我无言。回想两年来,因为又一次痛苦的恋爱,使我放弃了我的梦想,偶尔间写下的一些文字,又怎能让人读,我不想让人窥视我内心的脆弱,况且我也已过了那异样虚荣,要人崇拜的学生年代,而我又以什么来让人崇拜呢。我说早就不写了。仕好遗憾地说:“你应该写,为什么要放弃,我将永远是你忠实的读者。”
我估计朋友已回来的时候,提出要回去了。仕好表现出依依。我把她送回宿舍。分别的时候,我说明天一早我得走了。我转身,她望着我的离去。
第二天一大早,我在朋友的陪同下,走向校门口。真想不到,还那么早,仕好已站在了汽车站牌下等我。远远地,我便看见了她。彼时是冬末,下了厚厚的霜,海风拂刮,温度异常地低。我看见她裹紧风衣,双手不停地摩擦着,跺着脚。我的心中掠过一丝的感动。我们相对无言,只见她低着头,眼睛里湿润着。忽然她说:“大哥哥,你等会儿吧。”于是跑回校门口里去了。但那时车刚好来了。我只好上车。司机并没有因为我的要求而多等一分钟。车开动的时候,她刚好赶了来,把一胶袋热乎乎的面包从窗门递给我。没有来得及说一声再见,车已离去。我看见她怔怔站在那里,茫茫然地望着我的远去,泪水淌了下来呀,这么个境遇,我以在某一次经历过了。是妃,我忆起和妃在一起的最后一天,她肯定像仕好一样,掉着泪水,望着我离开她的视线。此时,我的眼睛也不由湿润了。
人说,见了面的笔友交不真。应了这么一句话,此后仕好几次给我来信,我都懒得回,渐渐地便疏淡了。
前不久,看连续剧《薰衣草》,日本大音乐家季晴川对梁以熏说,你有没有值得你珍惜的人?听了这句话,我在所经历了二十五个春秋里搜寻,究竟值得我去珍惜的人有些谁?我发现,一直感情失意的我,原来也有很多值得我去珍惜的人。虽然,在那里,你未必能寻找到付到爱情的归宿,但至少,你能获得温馨的友情。比如妃,比如仕好!
遗憾的是,当我意识到妃和仕好的友情珍贵的时候,几经流年,我再也寻不着她们的何方了。
2002年11月6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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