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成雷把一张带有相片的寻人启示贴到了城市路口的电线杆上。
相片上的老人六十多岁模样。面容清瘦,慈祥,衣作也还算整洁——当然这是父亲好的时候。现在,如启示上所说,患有精神病。
头顶太阳火辣辣的,犹似隔壁后娘。
“真让人省不得丁点儿心。”文成雷擦了把汗,回头看了看电线杆上的寻人启示,心里念叨:“爸爸,你去了哪里啦?家里农忙着``````。”
正当文成雷暗自伤心时,从街角落树影钻出了个满面怒容的汉子,膀上随便套个“文明礼貌办”的红色袖套。手里舞条长木棍,骂骂咧咧。过来就用棍子指着那张寻人启示,明知故问,气势凶凶:“谁贴的,谁他妈的一点都不讲文明礼貌,刚撕了过的,又在这里乱贴牛皮癣。”
说话间拿眼睛瞪着手里还拿着几份寻人启示的文成雷,仿佛要把他吞下肚子。
文成雷吓了一大跳,不知自己犯了什么错来,胆怯怯的,陪着笑脸上前,低声儿:”大哥,是,是我贴的,咋了?我不知``````。”
“你他妈的长眼睛了么。城市文明都给你这类人断送了的。”汉子怒道。扯了扯胳臂上的红袖套。以示是在文明执法。
“大哥,我就贴张寻人启示。没,没干别的。”文成雷低声下气。
“寻人启示?寻啥人哪?"汉子凑上前看了一眼,“父亲?连自己父亲都看不住的人,还有指望么?”
汉子鄙夷地说。
“哎,一言难进哟。大哥,说来命苦。先是母亲病好几年,把家搞得一穷二白。母亲刚去了。这父亲又病了,是精神病。本想送到精神病院去吧。人家一见面就要钱,我哪有嘛。人家说我们中国精神疾病资源紧缺,父亲不过是轻微,又没有拿着刀到处砍人,危害社会。也没有在大街上脱精光,影响安定。不用住院。你说我不把他放家里放那里。你知的,我们农村人,天天要下地干活。哪有专门人来看着他嘛,把他关起绑起吧。人家又会咋说?知道的,会说我没办法;不知的还以为我对父亲不好,忤逆子。百行孝为先啦,你说我能怎样。看着看着,他就跑了。前几回肚子饿了,他还会回来的。这一回,好几天了。都没有回来。找又找不到,又不知出了啥子事。真叫人好心急。”
汉子见文成雷说得凄惨,心里过意不去,语气就缓了缓。
“不是我不准你贴,为难你。要是平常,你就是满大街贴,都不关我的事。但是这一回不同了。你不知道,上面有个检查组要来,说是创建什么精神文明建设的。这可关系到我们这城市的声誉,全市的脸面。上面重视得很,分片包干。你看嘛,现在连丐讨都不允许上街。上面说了,检查组来了,检到时哪里出问题,哪里的官就不要做了。哪个人出了问题,他的饭碗也就砸了。你说,都放了这样的狠话,能让人省心么。哪个做官的人不想好好做官,不想步步高升。你也体凉体凉我们,日子难混。”
“你看到吧,那面墙够漂亮吧,崭齐新。告诉你,那只是个半截子工程,都不知要建到猴年马月,现在外面用块布盖住,布上面画的外墙,够味吧。听说还是专业画家的风格。”
“你再看现在这街面多整齐,看到那摆在路边的垃圾箱没,都是新的。新鲜吧,还分可回收的和不可回收的两种——东西摆在这里,你不照办的话,那就是你的不是了,是要罚款的——你看我给你说这些有啥子用。我要说的是我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营造出一个人民安居乐业,个个有工开,幸福和谐的气氛。怎能让你这张小小的广告毁于一旦。让这么多人,用了这么多时间和金钱全都打了水漂。你说,这问题严重不严重。”
“我看你也是老实人,我给你指条路。你还是去报警吧。让他们去帮你找找。”
文成雷憨厚地摇了摇头。“这么点小事哪能去麻烦警察叔叔。”
“那,我也帮不了你,这样,这张寻人启示呢,我就让它贴在这里。只能过今晚,听说明后天那该死的检查组就要来了。我晚些时候,才把它撕下来。过了这几天,你爱咋贴就咋贴,都没人管你。”
“谢谢,谢谢。”文成雷连连点头称谢。汉子挥挥手倒拖着棍子卡卡声中走了。
文成雷站在电线杆下,回头看看那张有幸保留的寻人启示。相片的父亲似乎还是那么的平和,一脸笑眯眯。
“爸呀,你倒底去了哪里啦。”
文成雷看了看剩在手里的几张寻人启示,心里阴霾。
栋栋高楼,车水马龙。父亲在哪里。
“唉。”文成雷长叹了一口气,无助之极。
“喂,大哥,大哥,这边,这边。”文成雷正唉声叹气,听到有声音在身后面响。细细的,神神秘秘的。扭头一看,在墙角边,偷偷的伸出个小脑袋,正向他招手。
文成雷心里一亮,连忙快步走过去。墙角处,站立一个人,三十多岁样儿,小眉小眼的,显得有些胆小怕事。
一只手齐腕儿断了。
“大哥,你找人哪。给我看看。”断手人伸出手来。
文成雷忙把这张带相片的寻人启示给了他。那人仔细地端看了一阵,想了想。
“大哥,我见过他。”
断手人肯定地说。“前几天见过。”
“我爸他在哪里,你快告诉我。”文成雷大喜过望,扯住那人的衣就问。
“你小声点。”那人急了,连忙左右张望,见并没有人注意他们,才对着文成雷悄声说。这把文成雷弄得心里格顿一下,有一种不详的感觉。反射似的,惊愕地也跟断手人左右望,像贼在接头。
“大哥,说实话,我也不知他们现在在哪里。”
“兄弟,你有啥要求就说出来嘛,不要耍我们这些老实人。你要啥,只要我有的,我都会给你。只求你把我爸的消息说给我听,我一辈子都会感谢你的。你也是有父母的,就当积个阴德吧。”
文成雷声音都哽咽起来。
“大哥,你别这么说,都是父母生的。你听我说,我是城里一个丐讨,白天市里叫化,晚上就和其他人一起寻个桥下或空屋过夜。前晚半夜三更,我拉肚子,去草丛解手。这时开来辆小货车,下来几个人,都拿着大棍子,把桥下面住宿的几十人全赶上车,然后开着车,向山里方向去了。我就在那里看到你父亲的,他们倒底给拉到哪去了,我也不知道。那车也没有挂牌照。我就知道这么多,你如不相信,我有说一句假话,天打五雷轰。”
断手人说完,匆匆走了。
文成雷听来如同五雷轰顶,但这消息又令人难以置信。忽然想起前几天才在电视里看到说有黑心老板专门抓那些丐讨或弱智人去干活,不干活就往死里的打。一想到这里,文成雷冷汗直流,足都软了,跌跌撞撞往派出所跑。
“救命哪!救命哪!”文成雷边跑边喊。
把派出所里几个正坐着喝水聊天的警察都吓了一大跳,纷纷站起冲出门外。
看见文成雷是独自一个人,后面没有人跟有人。
“别慌别慌,慢点说,慢点说。有啥事慢点说,这里是警局,没人敢来撒野的。”热心的人儿还递上一杯水。
文成雷顾不得喝水,一五一十的把听到的都说了出来。
几个警察闻听到面面相觑。
“会有这样的事么?我们这里治安一向挺好的,怎能发生这种事呢。你有没亲眼见到?不要听到风就是雨的,乱说可是犯法的。”
“你们咋就不相信哟,人家都说亲眼看到的。”文成雷急了。
“那我们可要好好调查研究一下。”
“哎,驾着车半夜三更帮你们拉人。说好五百块钱,民政局说该你们付,你们又说是民政局的事,叫我两头跑,我们小老百姓就是属猴的命。”
正说着话,有个楞头青闯进来,边走边大嚷。有警察喝阻楞头青,也经晚了些。
文成雷一听言就明白怎么回事了。脸色变得惨白,身体摇摇欲坠。
“同志,你,没什么吧,我们只不过,只不过`````是奉命行事``````,过几天,等检查组一走,他们,他们就可以回来了。”
一名警察上前扶住文成雷,试图劝慰他。
“苍天哪。”文成雷大哭:“苍天啊,苍天,我们这个世界到底怎么啦,怎么啦,这么冷漠,这么虚伪。”
文成雷大喊大叫冲出派出所,跑到大街上。他想把这一切告诉所有的人,把这些丑恶揭出来。
人们只看到光鲜,看不到阴暗。
“我一定要告你们,要告你们。不告倒你们,我誓不为人。”
一个月后。
城里来了一个中年妇人。
哭哭啼啼把一张带相片的寻人启示贴在电线杆子上,寻人启示上说。文成雷,三十八岁。面黑,四肢健全。半月前出门寻患有精神病的父亲。
现父亲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平安返回家。
文成雷却失踪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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