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地产商的经纪人派我到绿林山庄作一次短期地质勘察,本想在今天下午到的,难料天下起暴雨,越下越昏暗.傍晚时分,我迷路了.只知道不停地开车,没有目标,也没有理由掉头.窗外道路混沌,泞泥不堪,似乎一不小心就会掉进无底深渊的感觉.
就这样颠簸了一个多钟头,还没看见半个人影.只听雨滴不停敲打着车蓬,还有车下面偶尔突然翻滚着击打车腹的砂石.这两种声音简直水火不相容,因为后者使我想起从地狱鬼魂嘴里吐出来的火苗.我感到无助,就按了一下喇叭,声音很空旷,没有回音,也没有任何人为意识的回应.我目瞪口呆地看着窗前的道路,只能看见一小段,就是被车灯照亮的一小块地,其它周围漆黑一团.我想我可以把这块亮地称作"七英寸地",这个词在古代英语里是指"墓地".虽然它毫无生色,霉气腾腾,但对我来说已是最踏实不过的了.
看来我进入了一片沼泽,在这只有一条公路,还是一条小沙路,小得连掉头都不太可能.
就当我还在发愣时,一块路标出现了.我减慢车速,直到它站在车窗旁.那路标已经布满锈迹,但仍能看清上面的字体-----"三心城堡".
我虽年近七旬,然而视力还好.没错,它上面是这样写的."三心城堡",好不奇怪的命名!
那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可又别无他法,说不定那是一家好旅馆.
再往前走不了多远,道路就开始向上盘旋延伸,直到山顶.雨仍然下得很大,闪电交加.夏尔城堡的轮廓陡然显耀而出.我拿了一把手电筒下车四处看看,城堡有三个塔楼,中间一个最高,其余两边一高一矮.窗台是尖拱型哥德式的.墙上长了很多爬藤,像是很多年没有人来过一样.在某些隐蔽处刻有几个相同的标记----三个心形横叠在一起,正上面有一个十字架.还有几行字这样写着:"三心城堡.始建于1588年."
我在门外敲了很多次都没有动静,无意中瞥见门锁是老式的,于是我回到车上,在后座的杂货箱里取出几串早就废弃了的钥匙.我想既然来了,就只能进去,到里边避避雨也行,不然是无论如何也挨不了今夜的.我就这么试了一把又一把,竟然把所有的钥匙都快试完了才有一把得以破锁.就这么"咔哒"一声,门推开了.门框上随即撒下一抔灰尘,落在我身上.我拍打了几下衣袖,烟尘飞扬,我咳嗽了几声,只听屋内传来回音阵阵.里面依然毫无声色.进去时我顺手把门关上.天!我是多么害怕那吓人的回音!它既凄凉又孤独,连呼出来的水蒸气都会说话.
城堡里非常黑暗,可以说是伸手不见五指.我再次打开手电筒,让里面亮起来.刹时,我惊住了,我看见大厅里诸多富丽堂皇的陈设:典雅的油画,镀金的沙发,精美的大理石壁炉,各种贵重的器皿,还有一架三脚古式钢琴......握着手电筒,我很想一件件仔细的看,却想起我居然忘了开灯,就在门边摸索了一阵,可是开关坏了.
我把照明投向那几幅油画,是三张肖像,并排挂在壁炉上方墙壁.每张都能观察到一个单词.分别是:eddy ,nycca , yessy .正当我想认真地去研赏画中的人物时,手电突然熄明,城堡里又一片骇人的浑黑,只在视网膜留下这三个词:eddy , nycca , yessy .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急忙用力去敲打电筒,还是不管用.就在这时候,我听到有人下楼梯的声响.便连忙躲到钢琴后面.我不想在这个时候贸然出现,这会让人觉得是个盗贼.我看了看夜光表,现在才九点钟.过了一会儿,声响停住了,周围又一片死寂.刚才可能是我的错觉,因为这儿真的异常偏僻,只要有一丝动静,就会觉得仿佛有满城风雨.然而还是警觉地竖起耳朵好,但除了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或许我真的害怕了,我不敢动,在钢琴下趴了很长一段时间,连看表的动作都不敢做.雨已经停住很久了.
困倦一次次席卷而来,我很想睡觉,却又不得不挺起精神对付脑中一连串的问号,还有随时都可能出现的危险.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来这里,或许是出于无奈.我既不安又提心吊胆......
一声巨响把我震醒,我心暴跳如雷,蓦然起身却忘了头上还有一架钢琴,"恍当"一声,差点把头都撞昏了.随后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楼上传来,声音愈来愈近.似乎有几个人同时下楼,其中一个大吵起来:
"我说过我从没碰见什么该死的血浆,那只不过是昨晚留下的葡萄酒,现在还放在餐桌上呢?你们不相信是吗,去看好了!"
"你为什么总是强词夺理呢?你真是死也要说大话."
"什么!哦,对,对,我就是喜欢说大话.有浮夸的舌头就不怕把灰尘变成金砂,这总比白痴强!"
"你才白痴呢......"
"好了,好了,别吵了.我们三个都是白痴,这下行了吧."
我的心凉了半截----城堡还有人!----是人?还是鬼?
祂们就这样闹着下到大厅,至此我还看不见半个人影,只听见祂们移动桌椅并摆弄器皿的声音.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大谈起来,每一句话都令我颤栗:
"真是该死!"这回开口骂人的不是刚才大声嚷嚷那个,而是和祂吵过架的.
"又怎么了?"有个年龄较大的听上去好像不大喜欢争论.
"我没骂谁,我只是想说,爸爸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因为这个,你就那么生气?"
"是的,如果他经常来看我们,我们就不会老是吵架了."
"但他不是我们父亲,确却的说是我们的教父."爱吵闹的冒出这么一句.
"是啊,是啊,只有他能心平气和地管教我们.不像夏尔老师,简直是只尖嘴八哥."
大伙都笑得前仰后合.有几个瓷器掉到地上,淹没在祂们的笑声中.
我很想知道祂们到底长得怎么样,就磨蹭着往三脚钢琴外面靠去,一不小心头撞在脚架上,发出一声响.我汗毛直竖,四周安静了许多,一丝风也没有.
顿时,又有声音说:
"我想弹钢琴了.这样的谈话真乏味."我吓了一大跳,心想这下最好大胆现出身来与其面对面了,可我真的动都不敢动.说罢,祂坐到钢琴旁.借着窗外的月光,我看见那是年龄较大的一个.她身穿紫蓝色的衣服,一双瘦骨嶙峋的晰白脚丫一直伸到我身旁.我再也不敢呼吸,只能凝视着这双脚----浅薄的皮肤裹着似乎随时都可能弹跳出来的青筋.我神经绷紧,而心却在狂跳.最吓人的是她也许已经知道我就在下面,那么她就很可能猛然趴下头来......接下来的事想都不敢想.
只见她抬起脚,踏在钢琴的金属踏板上,缓缓地往下踩直到发出"嘎嘎"声.随后奏起一段惊魂摄魄的乐章,震得我耳鸣不止,似乎想把整座城堡连同沼泽地里的阴府都震塌一样.曲子很凄楚,也很美丽,以致结束后,旋律还一直在我脑海中回荡.
幸好,她们没有发现我,而是回到餐桌旁继续聊天:
"你们知到这是谁的曲子吗?"
"教父."其他二位异口同声.
"为谁写的?"
"淘气的小老鼠."爱吵架的说.
"嘿!看谁淘气呢."最小的随即回应道.
"两位拜托了好不好,谈点别的吧."
"好.我们先来谈谈那只尖嘴八哥,"小淘气说,"实在说句心底话,我一点也不喜欢她.理由是她确实长得像只尖嘴八哥,这还不算什么,最令人讨厌的是她那只八哥嘴,讥讥渣渣地,尽说风凉话......"
话还没说完,大伙又捧腹笑起来,气氛即刻大有好转.
"这其实也没什么,最最令人讨厌的还是她的小气.就这点我可以打个比喻:有一天她心情不错,就买来一个大气球,不料走到半路就泄气了,于是她狠命地吹气,想让它鼓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你们知道这是为什么吗?不用猜,答案就摆在眼前----鸟嘴是不能吹气的,只会把气球戳炸了."
"哈,哈,哈....."三人笑得更加厉害.大丫头也加入并补充说:
"她不仅臭美,还妒嫉.她还以为她是什么狮子,我看不是,是虱子......"
"啊...哈,哈,哈......"笑声一片,打段她的话,她也禁不住先笑为快,然后赶快接下去把后一句说完:
"她还以为她是什么大龙虾,我看不是,是沙虾,食之无味,弃之浪费!"
"呜...哈,哈,哈......"
三人得以饱笑一顿,胜过桌上的丰盛美食.笑声持续了许久,直到小淘气转移了话题.
"现在好了,这要多亏父亲,是他收养了我们,把我们从夏尔孤儿院搬到这来住的."
"但是他又很少来看我们."大丫头有点闷闷不乐.
"他忙于事务,把三心城堡忘得一干二净.我们只能在虚拟的世界里学到东西.不过他一个月至少来看我们一次,还带给我们许多漂亮礼物."二丫头说.
"是啊,我们是孤儿,但我们仍然很幸福,"大丫头比较喜欢讨论严肃的问题,"或许你们会觉得这儿有点像老修道院,是个闹鬼的好地方.实在跟你们说,没有哪里比这最适合我们的了.这儿有农场,有庄园,有安宁,有自由,却没有衰老,每个早晨醒来都一样.一年四季,循环不断,和树林一起生长,和百灵一齐高唱,直到死亡,我们三人也不分离."
"对,在这只有洗礼和葬礼,"二丫头说,"愿上主仁爱与公义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阿门."
"阿门."三人异口同声.说罢,便开始拿起刀叉用餐了.
我就这样听着祂们交谈,并且入了神,以致忘记时间,忘了我在哪里,将遭遇何事......
天渐渐发亮,城堡里又变得静默,我探头探脑地从钢琴底下钻出来,站在哥德式尖供窗户前舒展了几下身肢,我想刚才是我在做梦,这里跟本没有人,哪来的谈话声.我想我太疲劳,太紧张了.
城堡大厅里摆设依然,一切都好端端的,看不出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应该趁着大白天好好地参观这座城堡,顺便弄些吃的.
我还在大厅墙上发现了一首诗.原先被灰尘覆盖,只露出一点刻痕,在上面吹吹气后,文字就显而易见了.我默读了一遍:
"我心不死,我心坚定,
我要留下,直到春日来临.
待到那时,烈日无情,
必可叹:时间毁损,人吞噬.
今日芙蓉,明日黄花.
然而时空消亡,记忆却阴魂不散!"
这诗很费解,只觉得它在暗示着什么.很明显,这是城堡主人有意记下的,像要告诉后人一些哲理或预言.我于是又读了一遍,发现诗中流露出主人对"现在","未来"和"过去"的担忧与眷恋.
闲着没事干,我坐在钢琴旁.琴盖上放着一本沾满灰尘的笔记,打开一看全是音符,有首曲子很引我注意,我便打开琴盖,不由自主地弹起来,才知道这正是昨晚梦见的那首曲子.这么巧?我自问道.
乐谱很长,却不难上手;记忆度较强,却百弹不厌.维多利亚式的古钢琴也存放得很完好,音色清脆动听.说真的,我特别喜欢这首爱尔兰乡村音乐.记得年少时,我就非常忠爱这种音乐,却从不对人说.
随后上楼去,边走边观赏墙上的老油画.一张署名为"狮子和雄鹰"的画把我的目光吸引住了----一头雄狮左前脚踩着地球仪,右前脚握着一支金钥匙,正准备把钥匙插入地球仪上的锁孔.正在这时,它面色彷徨,仰首翘望天空,含着愠怒的目光正好落在那只雄鹰上.雄鹰做着向下俯冲的姿态,想是要与狮子争夺那件宝箱.这又是一个什么借代和暗示呢?我来不及去理会就从画面前离开了.
我又看了许多英国皇室成员的肖像画.这些画已经开始泛黄,干裂.比起大厅里的那三张要古老许多.顺着楼上的走廊,会经过三个暗门,暗门开向城堡的三个塔楼.
我推开第一个暗门,进去时,竟被裹在门缝周围的蜘蛛网缠成一团,就像裹尸布.庆幸的是,我没有见到什么吓人的蜘蛛.房间光线不错,可以望见窗外的绿树林,还有楼下的草地.文艺复兴式的家具很可爱.房间里有张书桌,上面堆满了练习本.在凌乱中我找到一本日记,随便翻翻.有一处令我眼熟,它这样写到:"人类欠下的血债,上帝却用他的血将其一笔勾销.所以我生父犯下的可耻罪行,已被我桌上的圣酒取代.从此以后我喝的是基督的宝血而不是魔鬼喝的血浆.清教信徒本为清,骄奢淫逸我们不信.我宁可独自清净贫寒,也不愿抬起麻烦的背包.好心的教父是我心归宿.我的姓名会在全新的生命册中出现,因为我从头到脚全是新的了......"
这段文字格调有点像圣托马斯的祈祷文,意思其实很明朗,就是类似作坚信礼时的那种表达方式.那么她的生父犯下了什么可耻的罪行呢?我想只能有一个答案:祂是私生子!
从小到大,她一直对这事耿耿于怀,或许她见过祂的生父,然后大吵一架了事.
在其它角落上,我还找到一些儿童读物和一本相集.相集里反复出现过一个孩子,她所站的地方......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就是伊丽莎白皇家公园.
在另一间小房里有条旋梯通向那个不高不矮的塔楼,我上去了,但没发现什么有趣的,只找到一些存储良好的干粮和葡萄酒.我饿得慌,所以随手拈来就往肚子里灌.
我又去第二个房间,这的灰尘和蜘蛛网没有那么多.哥德式家具是蓝色调的,有点阴郁,而墙上到处粘贴着>的电影海报和几张小孩子画的画,是一头大象.房门后面还有一幅电脑合成的肖像画----戴着光环的天使.画框是椭圆形的,很精美.我走到窗台下把窗户打开,眺望远处的绿树林,深深地吸了一口芳香空气.我的目光在山林中停驻不移,无意间发现那座隐蔽的圣妮卡修道院.我心中一阵惊喜,那就是我要找的绿林山庄!
这儿有个最高的塔楼,还有盘旋在塔楼外围的悬梯.沿着它走上宽阔的天台,在那可以眺望整片森林,有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力.天台的某些角落里,还能发现三心城堡的标记,是用刀子刻上去的.
进第三个房间时,我被一只蜘蛛咬了一口,虽不疼痛,却吓得惊叫了起来.还好,什么事也没发生.房间里窗明几净,镀金的洛可可式家具刷得红艳艳的,格外漂亮.这儿可以望见城堡后花园,从阳台的小梯子下去就到了.书桌上,放有几本安徒生彩图童话,已经破损不堪了.还有许多废弃的练习纸,歪歪扭扭地写了很多字.我一瞧,只见上面全是这句话:"我讨厌生病".在小塔楼里,我找到一些节日用的烟花和礼炮,不过它们都受潮了.还有一本放在架子上的相集.可以看出这些都在路易十四皇家花园拍的.
就在这时侯,城堡大厅里又传来熟悉的钢琴声.对,又是那首曲子,我开始觉得这些接连发生的事情越来越不可不可思议----这不是在做梦,而是活见鬼!我匆忙踮着脚尖跑下楼,心里惴惴不安.
钢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突然间,有个黑影从第二个房间里拦路窜出.刹时,我吓得魂飞四散,急忙刹住脚步,目瞪口呆地僵住了.只见她转过脸来看了我一眼,却若无其事地走下楼去,边走边喊道:"小老鼠,你也会弹这首曲子了,还真有两下子.伊狄,伊狄,快下来,咱们去采草莓."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影从第一个房间跑出来,我想躲开,却被施了魔法似的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了.由于过分的紧张,我措手不及,不知该采取什么行动.如果她们是人,我该怎么自我辩解?如果祂们是鬼,我该如何祈祷?我呆若木鸡.还好,她没有转过头来看我.也许,她们早就发现我了,我也看见其中一张脸,瘦弱得可怕.那就是美杜莎吗?我是否变成石像了?
我就这样原地不动地站了很久很久,思绪混乱.脑海中不断呈现出一些人的面孔,那些人或许已经死去,或许就站在我眼前.我绞尽脑汁也猜不出她们到底是什么人,又为什么不理会我.片刻之后,我反应过来,趔趔趄趄地走下楼去.心想:这回我可不想再躲下去了.
大厅的钢琴声还在响,节奏犹如鬼魂的脚步,令我心惊胆战.在楼梯拐角处,我看见了她----面色苍白,的确是个鬼魂!是第三个.我盯着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一阵莫名的酸疼,有种忧伤及痛苦在我心里翻腾着.她是谁,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那么我呢,我在做什么?我抽动着发皱的双眉一步步向她逼近.
那人面貌越来越清楚,除了皙白的脸孔外,五官俱全,而且端庄媚丽.她正弹得入神,没有觉察到我.我的嘴唇不停地颤抖,想对她想说些什么,可是喉咙梗塞住了.我就站在她身边许久,而她竟目不斜视.
"你是城堡的主人吗?"我终于勉强吐出一句话,把心眼提到额头上.
没想到琴声嘎然而止,那人骤然"砰"的一声砸下琴盖,暴跳起来,气急败坏地踢翻了坐椅,并嚷道:
"好吧,我受够了!既然众人都想陷害我,连教父也要抛弃我.那么我就活活饿死算了!"
我一惊,急忙躲到墙角边上,身心颤栗得差点昏厥过去.
"很抱歉,我不该打扰你们,可是......"我支支吾吾地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她,还是那样子,怒气冲冲,满眼通红,却从不看我.只见她嘴角一丝抽动,闭上双眼,两行泪水滑落而下.蓦地,她又从衣袋里抽出一件什么金属物,朝右上方挥动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城堡又留下我一个人,孤零零的,一片死寂.早晨的阳光从巨型哥特窗户投射进来,笼落在我身上.
我还是傻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扑扑直跳,脑海中那些幻影和断断续续的事物仍在跳跃着,翻腾着,忽虚忽实,忽真忽假.大厅里空荡荡的,我觉得我像个傻瓜一样在凭影相吊.
我转过身,一眼看见挂在壁炉上方的三张油画.那就是三个鬼魂吗?她们竟然看不见我?我想,那么其他肖像呢?他们为什么没在这儿出没?我于是又跑上楼,再观察一遍那些油画.在一张年轻男子肖像旁边,有面镜子,镜面已被厚厚的灰尘蒙住.原先我没怎么注意它,现在我不由自主的从衣兜里抽出纸巾,在上面抹了抹,直到清楚的看见自己的脸,然后我往那张画瞥了一眼,发觉到那位男子越看越眼熟,我又去抹镜子,发现镜中的我居然与那男子长得有点相像,特别是鼻子和眉毛......
倾刻间,只听见大厅"砰"的一声响,像是有人摔门进来.我又吓了一跳,迅速转过身子,随即看到那三个鬼魂,其中两个就站在楼梯下面.她们正望着大厅的穹顶.顺着她们的视线,我也看到了一件装置,高高地挂在上面,不知是什么鬼东西.随后,三个一齐朝我这边走上来,目不转睛的看着我,眼里明显冲斥着怨忿.虽不能说是强烈的敌意,但我想:这回我死定了.
我慌忙让到一边去.这次我不想再逃跑了,倒想看看她们究竟要干什么.只见她们在年轻男子的肖像画前站住了,目光注视的是那幅画而不是我.其中一个先开口说:
"看来我们认错人了,你一点也不像什么威廉王子,你连起码的王者风范都没有.你很害怕衰老是吗,就像那只神情彷徨的狮子.但这是命中注定的,狮子脚下的猎物注定要被那只雄鹰夺取,就像夺走日不落大英帝国的殖民地.还有你的童真,你的美好,你的过去.殊不知那只雄鹰并没有给你的利益够成威胁,它只是想让你的后代长得更强壮,活得更安分,更幸福.而你已经老了,斗不过高高在上的雄鹰,就像斗不过不断消逝的时空命运.想想看那种比较合算吧:雄鹰高居天庭,却遍地都有它的眼睛.它有锋利的爪子,或柔如手指,或毒如蝎刺,想往哪里伸就往哪里伸.然而,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依然可以独享天伦,安度晚年.相信那只雄鹰吧,它是你唯一的财产与光荣事业的继承者,它绝不会随便挥霍你辛劳得来的.相信这句话吧:`信我的人虽然死了,也必复活.`把过去埋了吧,它会是一颗好种子,待到春日来临,它会发芽并长成一棵更强劲的苍天大树的.事实上不是早已应验了吗?你也一样,作为英国皇室末代家族的血亲成员,你来美国也是对的.可你一直和它格格不入,对吗?看开点吧,时代的浪潮总是不停地向前翻滚直到末世彼岸.而狮子和雄鹰却是在同一朵浪花里诞生的,只是时空有先后,其实你们有啥不同呐?你不是同样有爪子吗,只不过它多了一双翅膀,看得比你多,比你远.你就妒嫉它了?我看这根本不合情理,因为没有父亲妒嫉儿子的.可你的青铜脑袋一向固执,你死也改不了吃羊的本性是吗!"
"现在太晚了,"另一个说:"我们这几天饿得就要死去,我们要出去挣点钱了.我们发过誓,一但有了钱就回来和你共进早餐.不用担心,我们不会有事的.还有,你的华府有点阴森,小心被我们吓倒.我们走了."
"爸爸,姐姐刚才说的话对你来讲可能太苛刻了,但不必生气,我们以经安装了四维全息录像机,有震敏感应和摇控性能,是我们一起制作的,就挂在天花板上,楼上走廊里还有.只要你一踏入城堡,录像机就回自动饶带,回到2007年4月5日.记住你常常对我讲的:`好话要铭记,坏话高高挂起`.你也可以说两句,要骂要打随你便,但请记住教训完了也把你的全息录影发送过来,我们的移动电讯号码是你最喜欢弹的那首曲子.现在你看到的是2007年4月9日的留影,于你的不知道多少代曾祖父画像前.还有这星期的其它....."
"别再说什么好听话了,小老鼠.把机器关掉,咱们走吧.受难节聚会就要迟到了!"
倾刻间,我又听见门口传来一声巨响,就在这时候,影像消失了,只有仿佛踹门之后发出的阵阵回音.我马上跑下楼梯,紧盯着大门,却再也没有什么动静,门还是好端端的锁着,没有别的人进来过.难道录影就在这时停下了?那么又会有谁在这时候叩门,或者更准确地讲是破门而入呢?
我想我已经弄明白在这儿发生的许多怪事了,这都是那架全息录影机搞的把戏,简直是一场闹剧.而我也居然相信古堡幽魂的傻事.这已是几十年前的"历史"了.
现在,我自由自在地到处乱走,寻找那个摇控器,而它就放在餐桌上.我按了一下播放按钮,却飘来一句:
"请需入密码."
该死,难道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密码?于是我按了饶带钮,再次看了刚才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效果真的很逼真,简直看不出有什么破绽.但有时会重影,那是某些本来固定的摆设被移位之后,加上全息录像产生的时空差.或者相反而言:本来固定的摆设,再加上正在播放时移动同一摆设产生的时空差.因为现在进行时空的光线是不会受过去进行时空干扰的.
录像自动关上后,我思索了那三个人的谈话:会不会密码也是那首曲子呢?于是我坐到钢琴旁,再次弹起那首曲子.突然间,门被揣开,一位瘦骨如柴的绅士跑进来.现在无论什么人也吓不到我了,因为我看见大门的重影----一扇紧闭,一扇打开,还可以看见门外的花草.我已启动继续播放程序.
那人面色苍白,头在流血,而手里还握着一把左轮手枪.只见他把手枪指向楼梯口上的那三个女孩,气势凶凶地说:
"你们哪也不准去!"
"怎么?你已经很久没回来了.你在外面做了什么?"大女儿说.
"什么,我在外头挨饿受冻,不为了你们吗?"父亲梗咽着,满眼通红.
"城堡的食物快完了."说着,小女儿大声哭起来.
"啊----原来是这么回事,但你们刚才那些见鬼的吐血话我全听见了!你们想去那里,啊?去哪里!看来我又犯了一个天大的错误,来美国是一个,收养你们是一个.我不在时你们都做了什么坏事!"
"我们没有!"小女儿喊道,不停地抽泣着.
我被眼前的这段录影惊呆了,我想到......想到......对!是自己!那是我自己的过去!瞬间,在我脑海里又闪电般地掠过一些熟悉的面孔和事物的行踪.那是我的记忆,这些记忆一但有一小部分浮现出来,就回勾起其他所有的回忆.记得我曾用某种机器给自己洗过脑,一些我不愿意提及的伤心往事都被我删除了.而我现在所站的正是我老家,我正在看年轻时的自己,还有三个女儿.
我的灵魂被眼前这段往事深深触动了,心里感到一阵绞痛.我从钢琴前站立起来,全身痉痲.我走到他身边,真想狠狠地揍他一顿,可我又即刻意识到那样做纯粹是扑风剪影.
他的脸色比我还难看,俨然一具会说会动的死尸,还有痛苦的表情.我颤抖着摸了摸他的脸,手指在他脸上陷了进去,录像受到一丝光波干扰.我又试图抹去他头上的血迹,却捋了个空.
"你让我们走吧."二女儿说.
"不,决不.如果你们一走.我会死得更惨,我的心会枯竭而死.算了吧,少吃几顿饭,也少受点苦,泥土总可以填饱肚子吧."他说着,近乎撕心裂肺.
"我想......我们暂且接受教会的救济,你看这行吗?"二女儿梗塞着喉咙说.
"行,当然行.可是明天怎么办?后天怎么办?还有大后天.完了,太晚了,一却都结束了."只见他泪流满面,脸部抽动着,举起手枪......
我本能地扑过去,想夺去他的枪,但为时已晚了,我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他扣动了扳机,随着一声巨响,大女儿仰面跌倒,从楼梯上摔下来,不省人事.子弹打中心脏,她死了.
其余二人见状也都僵住了,她们不能理解为什么他既要救她们,又要致她们于死地.我看见我的小女儿,她已不在哭喊,脸蛋上的泪花已枯干.
他的神经已经崩溃,一却都无法挽回了.他混身颤动,把手枪瞄向她,她应声倒下,然后是我的小女儿......
面对这一切,我欲哭无泪.
录影里还活着的人跪倒在地上,全身摊下,动弹不得.
我走上前去,触摸着那些鲜血淋漓的死尸,我想把她们一个个抱在怀中,却不论怎么也做不到,因为那是时空差,是过去,是录影......
我真痛恨我当时怎么没有开枪自杀,或许我太爱她们了,以致我想给自己留下一点时间作忏悔,以我的后半生来赎罪.希望死后可以再次相聚.所以我不想太早接受上帝的审判,我把最后那段录影洗掉了,却忘了洗掉原先被设定好的密码监护程序.所以我一输入密码,那些伤痛的往事又会再现,一触即发,成为我挥之不去的阴影.
我的心脏病复发了,我犯了绝症,痛感难言.
三心城堡,难道也是伤心城堡吗?这就是我给它做的奇怪命名?还有它的标记.我埋葬的是她们的心还是我的心?我不想回答这些痛彻肺腑的问题.
现在,我哪也不去了,我真的老了,我要死在家里,死在我的骨肉身边,她们或许不能算是我的骨肉,可凡是我所至爱的,就是.我要把自己葬在自己的骨肉身边,在美丽的后花园里.
不管怎样,上帝是公义的.而义人的道路,会继续通行......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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