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的一个秋天，我出生在一个贫穷的中原乡村，与我同行而来的，还有滚滚的黄河洪水，于是小村西面寺庙里的老方丈抖着颤巍巍的双手指着我说人才啊人才。他激动的表情引发了无数人的猜疑，更是让我爹惊恐不已，提溜了一串礼品去拜访方丈想探寻他何出此言。方丈说天降大任于斯人啊，逻辑是大凡有成就的人出生必将天显异数，作为中原腹地来说，此子之出生伴着倾盆暴雨和滚滚洪水，将来必有作为。一番话，先让我爹诚惶诚恐，后惊喜不已，于是我悲剧的人生就这样开始了。

因为有了老和尚的定论，我爹对我寄予了厚望，他表达自己厚望的方式就是皮带，这个方式让我极为不满，曾多次抗议，认为这是件很不人道的事情，后来我爹也认识到皮带有些暴力了，就改为竹板，这个进步让我深刻体会了所谓的人道的欺骗性，比如美国人权宣言。竹板代替皮带的进步让我以后的人生里对世界格局变化也有了独立的看法，比如后来的一段人生里，我听说登死了，就感到极其惋惜，因为在反抗暴力方面，我的思想和登是无比一致的。

后来去读书，我的老师让我用居高临下造句，我的一句经典造句至今在老家小学流传，这句才华横溢的句子表达了我当年的意气风发，这句话的内容是：我站在墙上，居高临下的往下尿。令人意外的是，我爹对这句话表现的相当满意，别人问及他的时候骄傲之情溢于言表，他坚持认为自己的儿子能够以这样一个姿势去撒尿，还是具有领袖般排山倒海气势的。倒是老方丈有些失望，捶头顿足痛心疾首。

方丈的失望是有道理的，他对我赋予很高的期望，期待有一天我能够写出一篇使洛阳纸贵的传世美文，他这个编外师傅就能流芳千古含笑九泉了，却不料我这个居高临下让他颜面尽失，于是他再一次颤巍巍的拉着我的手，激动的鼻涕与眼泪起飞，楞是从三皇五帝讲到释迦摩尼，同时信手拈来谈了一下第二次世界大战和文化大革命，末了又发表了对海湾战争的一些不成熟建议。而我，他非常看好的得意俗家弟子竟然只写出了一个居高临下往下尿的句子，让他痛心疾首，大为失望。

我对师傅的人生经历很是好奇，他是一个很耐人寻味的综合体，北京大学的高才，后来作为知青上山下乡来到了我们这里，并为了一段惊天地泣鬼神的爱情故事放弃了回城的机会，大致情节是在某次劳动改造的过程中跟师娘惊鸿一瞥私定了终身，却不料身为地主后代的师娘为了地主爹嫁给了一个根正苗红的人，师傅人生破折加上感情受挫，悲愤交加大病一场，再后来受了上一任老方丈的蛊惑，立志成为当代中国最高学历的和尚，却没想到这个梦想也未曾实现，偌大一个寺庙被红卫兵打砸抢光了，师傅万念俱灰，一瓶毒药没死掉，就有些疯癫了，彻底放弃了文学殿堂，走上了神学庙堂。

后来的后来，我举家搬迁，离开了小村，到了城里上学，方丈的消息越来越少。大学的时候，听说他去世了，我专程赶回去。方丈临了还记得我，至死不渝的相信他的弟子是多么优秀，坚信我是大器晚成。这话由师兄传给我的时候，我感到很是惭愧。跟师兄了起师傅的过去的时候，师兄的媳妇端着一碗羊排递给我，然后我在纠结着是不是考虑一下师傅一声素食的感受我得伤感一下，吃点水果什么。结果师兄这个当了18年和尚的男人完全没那么矫情，左右拢着嫂子的水桶腰，右手抓着羊排跟我开始扯，天地玄黄命运轮回什么的，最后给师傅盖棺定论：他老人家功德无量，就是太理想主义。呵，师兄还是有点道行的，哪个吃斋念佛的人不是理想主义？

我有些愧疚，我让师傅失望了，从他拍板说我必将才华横溢艳惊神州至今，我未曾做出任何成绩，没能写出一篇举世传诵的美文佳句。从芸芸众生中来，到芸芸众生中去，也仿佛被那场暴雨洪水冲刷过一样，挤在茫茫人海之中，从高雅梦想沦落到恶俗的现实，为了房子，为了钱，为了媳妇碌碌挣扎，不知道师傅在九泉之下会不会继续抖着颤巍巍的双手鼻涕与眼泪起飞。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