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多少人有过身处泥潭的感觉，也许每个人都有，也许有过之后忘记了。我的感觉尤其强烈，当身边的事物令我感到困惑，彷徨或无助，这个世界就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色泥潭，人人都是断翅的小虫，在泥浆中扑腾不已。当我更年轻的时候，常暗自嘲笑身边的人身处泥潭而不自知，而随着年纪增长，逐渐明白，这不过是自以为超脱的狂妄罢了。

世界曾经是简单透彻的。那时我一抬头，便看到蔚蓝的天空，雪白的云朵，金灿灿的阳光从云层间落下，我只需闭上眼，便能静静沐浴这上天赐予的温暖。但这样的画面越美好，就越是遥远虚幻。因为很久以前，这个清明的世界就被怪兽们撕扯得支离破碎了。

第一只怪兽的名字叫欲望。欲望就象一只寄生虫，潜伏在你的童年，和你一同成长，每时每刻都在试图支配你。儿时的玩伴和我争夺玩具，那是我第一次看到欲望的影子，并由此产生厌恶。当然，那时决然不会意识到，想要夺取玩具的自己同样也是令人生厌的。对于孩子间的玩耍打闹，大人们也许只会开怀大笑，而当我渐渐成为大人，却看到了一个个幼小的欲望在自己和别人的体内茁壮成长，争抢的东西也不再限于廉价的玩具。天使般的孩子折断了翅膀，变成了在泥潭中挣扎的小虫，那模样既丑陋又可怜。

继欲望之后，其他的怪兽也接踵而来。学业的压力，情感的纠葛，对人的憎恶，对未来的迷茫，对现状的种种无奈，每一只怪兽都长着致命的獠牙，让人感到绝望和恐惧。从那时起，我便懦弱地躲进了自闭之门，任由怪兽在门外肆虐，将那个有着蓝天白云的世界化为一片黑色泥潭。泥潭中的虫子是困惑的，它不明白为什么人不象童话里那样简单善良；它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宁愿遍体鳞伤，也不愿停止互相伤害；它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处处充斥着不公和罪恶，却没有英雄现身；它不明白为什么虫子没有翅膀，那样它便能飞离这个陌生的世界，就象神话故事里的那些幸运儿一般。在自闭的暗室里关了许久之后，虫子的记忆开始逐渐丧失，它忘记了自己是谁，忘记了那些“为什么”。人类的特征随着记忆消散，它越来越象一只虫子了。

经过了那一段最黑暗的日子后，我又重新感觉到了温暖。世界依旧混沌，粘稠，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恶臭，但我的脑袋能够偶尔冒出泥泞，再次呼吸香甜的空气，重新回味温暖的阳光。每一次奇迹般的冒头，对我来说都是生命中的珍宝，就象一个溺水的人终于吸到了一口宝贵的空气。我曾写过这样的一句话来描述自己：视觉迟钝，所以好色彩；听觉迟钝，所以好音律；触觉迟钝，所以好烫浴；嗅觉迟钝，所以好芬芳；心觉迟钝，所以好感动。是的，我是个各方面都迟钝的人。泥潭的恶臭麻痹了我的神经，侵蚀了我的发肤，使我失去了五感六识，如行尸走肉一般，迷失在混沌的黑暗之中。虽然偶尔会有一道强光从天而降，让我的神志恢复片刻的清明，但可惜，深陷泥潭的虫子注定沉沦于黑暗。

如此过了一段时间后，我不再满足于一次次短暂的冒头，某些尘封在心里，曾属于人类的东西终于开始复苏。虫子小小的脑壳再次开始思考，那十万个“为什么”全都化成了一个问题：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在泥潭中摸索，几度以为自己找到了答案，但每一次都发觉手中握着的不过又是一团泥浆罢了。但在求知的旅途中，我越发感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必定十分高贵，卑贱的虫子与它无缘，它只属于真正的人类。这个答案甚至能让我重新长出翅膀，飞离这片泥潭，直达天际，回到那个清明的世界。我对此充满了期待。

当然，也许一切都是虫子的妄想，也许虫子的一生太过短暂，永远无法碰触到那个只属于人类的答案，也许这个答案和以前一样，不过是另一团烂泥...但无论如何，这个期盼是我曾为人类唯一的凭证，我会保有它直至生命的终结。

而且，我真的感到那个答案已经近在咫尺，恰如耶酥所言：天国近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