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虎沟来了一位高人。
事情缘于冬日的午后,天气干冷。母亲脱了棉外衣,摔开膀子,用斧头砍院里一棵枯死的老杨槐树。
想用它来做猪圈圈梁。
树倒时,穿得圆滚滚的小堂弟与小伙伴们疯跑,跑进院子刚好跌了一跤,枝节砸中他幼嫩的小腿。
腿断了。
幺爸幺妈就小堂弟这棵独苗,娇贵得不得了。一家人哭着喊着怆着心慌气急把小堂弟送到乡合作医疗所。可是顶班来的医生只学会包扎皮外伤,还管不了人家骨头的事。此时天已黑,雨丝儿似有似无,还起了风。
大伙心急如焚,站在街路上六神无主,厶妈哭哭啼啼,厶爸狠跺脚板。
母亲合着手掌暗自告佛求神。
围观的路人七嘴八舌,一会说东,一会说西,没有一个是确实的。
这时一位路过的中年妇人说:离此三四十里地有位骨科医生,神得不得了,医骨折,只须两口口水,半碗菜油,外加一刀草纸。保你长好了比你原先的还要好,跑得比原来的还要快。而且这医生医术好心肠更好,从不乱收一分钱。就是你没钱,只要说一声,也就算了。简直就是一尊救苦救难的活菩萨,活神仙。
或许病急乱投医,不管她说的是真是假,此时啥也顾不得,大家赶忙七手八脚去街坊处借来灯笼火把,连夜寻上门去。
一路上细雨飞纷,冷冷浸人心肺。大人们轮换着背小堂弟,黑漆漆里不知走过多少路,也不知翻了多少坎,山陡路滑,险象环生,吃了不少苦头。
终于到了。
高人家是座简朴农家小院。
传说中那位骨科医生,竟然只是位三十出头,显得老实憨厚,安分守纪的中年汉子。这么晚了,开门见众人个个心急火燎,知是急疹,忙把人迎了进屋,将堂弟安置在病床上,然后从屋里端出来半碗菜油,找来几叠草纸,摆放在一旁。
一切显得有条不紊。
他挽了挽袖子。
大伙都凭息静气地看着他,等着他施展他神奇的绝技。
可是这中年汉子挽了挽袖子只是搓搓手,裂着厚唇憨笑着说。“我的修练还不够,还没有出师,不能乱动。要医好病人,须请师付他老人家来。”
原来他只是高人的徒弟。
众人又忙忙问他师付在哪里。
还好,他说他师付不喜欢人打扰,在隔壁一间静室里打坐修炼。大伙恳求他快去请出他师付来。
他点了点头。
引大伙一起跟着同去。在小院旁不远一间很朴素的草屋前,中年汉子指了指,示意大伙不要出声,停下来等待。
汉子自走上前,恭恭敬敬地敲了敲门,小心翼翼推门进去,随手把门关上。
大伙站在门口,哪里还顾得上规矩,叽叽喳喳,说着好话。
只盼求高人快点出现。
约过两分钟后,门开了。从里面快步走出位身着青色中山装,唇留山羊胡须,手腕上套着串佛珠,脚穿双圆口布鞋,年约六十多岁的清瘦老头。也不和人打招呼,径直前走。
老头到堂弟面前,站定,伸出手摸了摸,轻轻捏了捏。
气闲若定。
猛然,眼一睁,张口吐了一大口口水在堂弟的断腿上,然后用手飞快地擦了擦,撸了撸。说了声,“好了。”
言罢,也不再打话,抬腿又回静屋去了。
就这么简单,直把人在旁看得目瞪口呆。
接下来中年汉子过来收尾。他先把菜油涂一层在腿上,贴上一层草纸,然后又涂上一层油,再贴上一层纸。如此三四层,最后找来两块竹夹板,上下夹起来,用纱布裹好,会儿工夫,收拾停当。
“你们放心好啦,不会有啥问题的。再来换几次药,保证会是好好的,不会落下丁点残疾。我师付的神功好多人都是见过的,不会有啥差错。”
中年汉子安慰着不甚放心的幺爸幺妈。
接着这中年汉子又忙里忙外的去为早也饿得肚贴背的众人安排吃饭住宿。
到第二天离开,也只收了菜油钱和草纸费。花钱不多,医术又这么好,待人还这么和气。这让厶爸厶妈和母亲真是千恩万谢,把能想到的好话都说了个遍。
老虎沟人纯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就在小堂弟腿好时,厶爸厶妈和母亲一定要邀请这位高人和他的弟子来老虎沟走上一走,作作客,要好好招待招待他们,唯只有这样,才能表达出发自心底的感谢之意。
求了好几回,高人总算给了面子,答应来趟老虎沟走走。
高人跟大伙爬上高士山顶,站在尽是石头的山头。老虎沟就在山下面。
山石小径蜿蜒曲折,经老虎沟的祖祖辈辈踩踏,也经变得异常光滑。
山沟里是明晃晃的水田,山野间是绿油油的麦苗,村落见到崭新新的房屋。
分包到户不过才几年工夫,便生一派兴旺繁荣之景。
高人站在山头,出神地望了一会儿。又掐手算了一回,大伙不知他在干什么,也不敢问。只好呆呆地站着看着。那高人算过后,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子,在自己站的位置划了一个圈,并在中间画上个十字。然后说。
“三天之后,有人在这里摔断腿。”
众人听了心中暗笑,“看不出来这高人还是个算命先生呢?”
高人并不理会,也不再说什么。下了山,到厶爸厶妈家,成老虎沟最受尊敬的客人。
本以为高人不好相待,幺爸幺妈和母亲顷其所能,忙活半天,十几个碗碗碟碟摆上了桌,腊肉腊肠腊肝和新饨的鸡。
然而高人对着满桌子热气腾腾的菜肴,却是不看一眼,不动一筷。
幺爸是老虎沟有名气的厨艺人,经常给娶妻嫁女的人家请去操办酒席。做出来的菜肴,香味飘飘飞四野,老远就能让人闻到,让人忍不住流口水,吃过人没有不称赞的。
高人的神情,直让幺爸怀疑自己的手艺出了问题,尴尬在坐在桌前,提着筷子不知要指向哪一碗哪一碟。
高人向幺妈要碗稀粥,这幺妈却不曾备有。匆忙间只有去到隔壁家找来碗红薯稀粥,配上碟自家坛里的咸泡菜,有些愧疚地端了上来。高人接过,旁若无人,低头慢吃,有滋有味,泡菜咬在嘴里,嚓嚓直响。
好象吃的不是一碗山里最普通最普通的红署饭,而是最丰盛最丰盛的山珍海味。
一时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说什么的好。
高人只在老虎沟住了一晚,嫌老虎沟的人太过热情,礼貌太多又哆嗦,不习惯,回去了。
高人走后,怪事就发生了。
三天后,细雨的中午。一位老太太从高士山顶过,坡陡路滑,老太太人老足小,一不小心就摔倒了。
一摔倒也就当真摔断了腿,坐在山梁上大声吆喝,要自己两个儿子来把她背回家。
这一下老虎沟里轰动了。
先前说不过是个好医生,而今看来简直就是个活神仙。老太太的儿子贾革命本不信神邪,也慌忙赶来找厶爸。一定要厶爸带他去找到这一位高人,为他母亲医断腿。
老太太经不得颠簸,只得求请高人再来老虎沟。
有幸亲眼目睹高人那传奇手法的贾革命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想一想,一口唾液,有如神丹妙药,加上半盏菜油,几张草纸。便能将一条断腿医得比好腿还好。要不是亲眼所见,仅凭道听途说,谁也不会相信。
那时正好赶上全国各处掀起一场特异功能热潮。先说飞机大炮坦克导弹出了毛病,谁都找不出来原由,大师在千里之外,一开天眼就看到原来是一块螺帽有点松了。后说大兴安林闹火灾,大师手朝天一指就落了场大雨。
灭了。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着实令人眼花缭乱。
高士山虽然偏远,对这一些倒也知晓一二,成茶余饭后的话题。
下沟有位退休工人天天有事没事拎台录音机,听某一位大师的带功报告。一盒带子几十块,说是只要听了这些,就能医百病,搞不好还能打开自己的特异神通,成为一位大师。
——这一些在老虎沟其实是受大家嘲讽的。
“都照他这样说,大师不是满天都是,鬼才相信这些。”
谁也没有把这些当过真。
老虎沟人只相信现实,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是眼前这位高人,神医。实实在在,实实在在只用了一口口水加上几张草纸就医好了小堂弟的腿,也医好贾革命母亲的腿。
而且是他算到高士山上三天内有人要摔跤断腿。
都证实了这世上果真有许多传奇发生。
老虎沟人开始千方百计打听这其中奥妙。见到高人,真比见到自家先人还要恭敬。贾革命更是比待他母亲还有孝心。
本来他母亲的腿也经好了,高人准备离开。
他留了又留,挽了又挽。
最后一膝跪在高人跟前,“求老人家收我为徒吧。”
说起贾革命其人,算得上是老虎沟的异类,老虎沟里再找不出第二个。据说读书时,就贴过大字报,打过学校校长,还斗过公社书记,扇过不少人的耳光。
后来不读书了,也就到了要娶老婆的年龄。当时他就给自己订了一条规矩,“找老婆,地主不要,富农不要,中农可以考虑,贫下中农最好,这样才有革命的纯净性。”
他姓贾,好革命,所以大伙也就开始叫他贾革命。
贫下中农母大娘的女儿啥条件都合意,可谓是门当户对。当他最为威风时候,母大娘辗转托人探口风时,他却一口回绝。原因只是母大娘的女儿太瘦,太老实,嘴又笨,对革命工作的理解又不深,极易给少数地主富农分子的可怜状所迷惑,报以同情,会影响革命工作。
后来又有人另给他介绍了一位贫下中农的女子,要他去公社场上相亲。
那天媒人和姑娘等了他老半天,他才到来。
到来的他,把大家伙全都吓了一大跳。你看他大热天的,偏偏上穿一件大棉袄,下套一条厚棉裤,赤着一双大脚板,捧着一尊领袖像。
摇摇晃晃,挥汗如雨,赶来相亲。
姑娘给他的这刻意装扮吓得花容失色,扭头就跑。媒人怪他,他还振振有词,“这样的女子,肯定不是贫困大众出身,没有一点革命的气质,不识我也。识我者,相亲第一回,我就只送她一方手帕,她也要欢喜得不得了。”
天下之下,居然没人识得他贾革命的金銮殿。
所以他到四十多岁还只是条光棍。
光阴弹指过,他哥哥手疾眼快,品德也没他高尚。早就胡乱找了一个脑子有点毛病的老婆,免去光棍之苦。老婆又争气,还生了一个大胖儿子。
后来只要改革,不要人命,钱成了大爷。
大伙削尖脑袋做梦都在想着找,不管正经的还是不正经的事,只要成为万元户就成。
如果谁拥有了高人这份手艺,何愁不能成为个万元户呢。
贾革命见了高人神技,一心一意的求高人收他为徒。
高人却摇摇头说。“医者,父母之心也,要耐得了寂寞,受得清苦。万不可夹有利欲之心,一旦沾染上了这些,再神奇的技艺,都失其本性。最终害人害己,神技不是人人能学会的。心术不正者,不能传,传之只会祸害后生。”
贾革命赌咒发誓说自己是老虎沟里最好心的人了,心术最好的人,最见不得人受苦受难,时常资助那些孤儿寡母。整个老虎沟再找不出第二个,自己要是有了神医的手艺,用来救死扶伤,拯救天下,发扬革命精神的等等。
展其三寸不烂之舌,说得个天花乱坠。不知如何的就把高人难感动了,觉得在这风气日下之今日,浮躁世道里,贾革命最佳。
高人说,“要练我这门绝活,说难也难,说易也易。神技要从修心始,修心才是正宗。开始之时,取一碗清水,每日夜晚三更时分,独自到坟场最深处打坐。要坟墓越多的地方越好。眼观鼻,鼻观心,心望水,天人合一,口诵六字真言。待过七七四十九天后,当你把一碗清清水炼成如菜油般浓浓,便是功成之日。将此碗水喝下,入内化成为丹母,神功便养成。只是在这修练心智过程中,最凶险的是,夜夜都有一些脏物幻化成各种形象声音,摄尔心,乱尔神,稍有不惜,前功尽弃。走火入魔,不疯也颠。”
老虎沟沟名称老虎,其实内住的大多都是老实人,胆小鬼。虽然不曾做过什么亏心事,夜里走路就是不敢脸朝坟地。如果说什么半夜三更到坟茔去念经,自己送上门去撞鬼,那真不是傻子也是疯子。
贾革命自己反正光棍一条,无牵无挂。胆气向来就比其他人豪,(要不也会有那多的壮举。)高人见他心诚,就传给他炼功的法门,叫他取一碗清水,每日三更天去到老虎沟的坟地中间打坐,诵他传给的真言,吸取天地之灵气。
七七四十九日后,据说贾革命当真把一碗清水炼成了一碗油,待他一滴不漏的喝了下去后。高人丢了一本医书,让他好好研读。就不辞而别了。
从此再无人知其踪。
贾革命转眼就成了医生,也成为高人。想要大展身手,争光吐气。
可惜乡下人命最贱,又固执愚笨,要钱不要命。小疾苦挨,大疾等死,感冒发烧自己在家熬姜汤敷凉水。
贾革命望眼欲穿也没有人来找他。
高士山山口也在政府的努力下,一致决定不能让它再摔人了。用了一个冬天的时间,开凿出了一条公路。汽车都能通过,如果谁还在上面摔断了腿的话,就不知该咋说了。
贾革命如是乎就去过去叫公社现在改成为镇上摆了个摊,自称高人弟子。
可是这又惹来别人的不满。
高人去后,他那位一直都很有憨厚名声的弟子在镇上开了一家小医院。标榜自己是高人唯一正宗真传弟子。
小医院的居然生意好得出奇,害得镇医所的医生们终闹明白原来所谓的高人们都是害人精,只能挤得他们没有饭吃,叫着嚷着要叫他滚蛋。
不管怎样,等到有人开始在背后评说这位憨厚的弟子,说他掐病人指甲太深,人品和手艺也似乎不如传说。人们已开始念叨着那位手里套佛珠步屣轻盈的老人,叹息着而今这世上恐怕也经再没有了真正高人的时候。
憨厚弟子早成了万元户,先进人物,起了好几间大屋。
打死也不认得曾有贾革命这位师弟。
并说他绝对没有把那碗清水炼成菜油,只是个骗子。
贾革命门前,只能罗雀。
一日早晨。贾革命还没有起床。哥哥的傻婆娘慌慌张张跑来找他。说他侄儿误吃了老鼠药。现在正躺在床上吐白泡子,来找兄弟帮忙抬上街送医院。
贾革命一听,忙去看了看,伸出三根手指,微眯着眼,搭了一回脉。半晌才摇摇头说“不怕,不怕。我们自家就是医生,高人弟子,还用得要上么街?把钱拿给别人赚!待我来医。”
贾革命呕心沥腑的吐了半碗口沫子,给侄儿灌了下去,念动真言,退了出来,让人勿打搅。
然后关上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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