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实生活中，重要的事情都是无声无息地发生的。不会有锣鼓声引起你的注意，让你知道你即将遇到一生中最重要的人物、读到一生中最重要的文章、做一生中最重要的交谈、过一生中最重要的一周。一件将改变你一生的事物，常常在你对它有深刻印象之前便已成为回忆。你对于它无从预先兴奋。　

那个月色朦胧的晚上，也是一个极为平常的晚上。我和朋友们在园湖路的餐馆吃完晚饭出来，小玉便打响了我的手机：“小美，你今晚可以给我送夜宵吗？”我想了想，便答应了。　

站在附属医院的门口，我有点恍若隔世的感觉。这里曾经留下我多少美好的回忆，自从许浩然出国以后，我也调离这个单位了。两年间我极少到这里来，也许是刻意在忘记什么。而现在已经装修过，添置好几幢环境优雅的留医大楼。　

小玉在最高层的针灸科。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女孩子，是我同校的学妹，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相识并成为好友。病房很干净，只是空气中弥漫着艾草的味道。在走廊处就已经听到小玉恣意的笑声：“小美，你好慢哦，我都等急了。”我把老友面递给她：“小馋猫。”　

在医护办公室里面，坐着一个年轻的医生。小玉大声叫着他的名字：“吴衡，你装认真呀，还写什么病历？也不瞧瞧谁来了。”他抬起头，我有礼貌地对他笑了笑。他却一直看着我，不说话。小玉拍了他一下：“哟，这是我的好友小美，也是我的师姐。别这样看，她会害羞的。”吴医生也不好意思地说：“嘿嘿。小玉，你们中医护校是出名的美女学校哦。”我分辩着：“不是啦。”　

我坐在窗台旁边，看楼下的风景。他俩在谈论着：　

“小玉，20床的病人你复查体温了吗？听交班说下午发过烧。”　

“查过了，现在没事了。才37°c。”　

“那就好。”　

“哎，吴衡，你说这个蔡德意是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丈夫？”　

“嗯，在现在这样物欲横流的世界、泛爱滥情的社会，已经很难找到象他这样的男人了。不过，也许我也会这样子哦。”　

“少来了你，还不知道你吴衡的本性？能对一个植物人照顾得这样细心周到？”　

“小玉，有mm在这里，不要太损我哦。”　

我转过头：“小玉，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　

“在两年前的一次车祸中，蔡德意四岁的儿子不幸丧生；太太却成为植物人。他抛下所有的生意，没请过保姆，亲自照顾着太太，半年前她醒过来了，但由于大脑神经坏死过多，智力一直停留在四岁小孩子的水平。小美，你也许想象不出，这样一个漂亮的健康的男人，居然默默守候着半昏迷的妻子，整整两年如一日，从没有过半句怨言。”　

我有点吃惊地问：“这是真的？”　

“你不信？可以自己到病房看一下。”　

我穿上小玉的护士装，悄悄地来到20床的门口。一个高大的背影，在用热毛巾给那个她擦脸擦手，再扶持她半坐着，然后捧起刚熬好的稀饭，先是自己用嘴巴尝试，热了就吹一下，待温度合适后便轻轻地送到她的口边，一勺勺地喂着。吃完粥，又把她搂在怀里，拉着她苍白的小手，低沉地唱“世上只有妈妈好”。我轻轻地走进去，他没发现，仍然用那种温和的眼神凝视着她。那样的眼神，绝不亚于金燕西追求冷清秋时所倾注的浪漫情怀，也不逊色于何书恒对陆依萍的含情脉脉。那一刻，我睁大眼睛看着这寸丝寸缕的幸福，他们的恩爱在我心底流转。就在我刚想退出的时候，蔡德意不经意的一回头，看到了我。四目相对的刹那间，我感觉天旋地转般震惊：那是谁？怎么会有着一双和许浩然一模一样的眼睛？他也怔了一下：“你是新来的？我没见过你。”我仓皇地点点头，跑了出来。　

匆匆和小玉道别，我就逃也似的赶回家。整个夜晚，那双眼睛一直出现在我脑海中，那些深深埋藏在记忆底层的和许浩然一起走过的日子，又一次在心里梦里翻腾。回忆，是对永逝的岁月和永逝的那一部分自我的追悼，回忆中的痛苦变得值得怀念，因为与痛苦一同远去的还有青春，而回忆中的幸福却往往令人黯然神伤。　

一个星期不知是怎么样浑浑混混地过去。又到了小玉值夜班的夜晚。这次，她说得很直接：“小美，有人想见你。是吴衡。”我鬼使神差地答应了，天知道，我是怎么样想的，是不是籍着吴衡这个合理的借口，让我可以再看一看那双许浩然的眼睛。　

这晚，我详细地询问了关于蔡太太的病情，这是吴衡的管辖范围。我问他：“病人能否完全康复？”他摇摇头：“小美，你也是学医的，应该知道的。”“可是，我觉得，象她得到丈夫那样的悉心护理，会慢慢好起来的。”“如果有奇迹发生，就可能吧。”“因为我希望天下眷属皆是有情人。”　

我不由自主地来到20床，却不见到蔡德意。在病房的尽头，我找到正在抽烟的他。我冲他笑了笑，他有点不好意思：“你可以帮我一个忙吗？”我点点头：“请说。”　

我从医院的小百货帮他买回了女人用品。他感激地笑笑：“谢谢。”我有点恍惚：这双象极许浩然的眼睛，却藏着许浩然没有的落寞——那样凄美的眼神，像迷路的孩子一样深深忧郁的眼神，那种悲哀和纯净一下子穿透了我的心，让我隐隐作痛。　

也许是习惯了陪同小玉一起值夜班，也许就着吴衡的追求是一个很好的理由，也许是我的好奇想了解、接近那个“模范丈夫”。我趁着这样的机会，和蔡德意渐渐熟识起来。我也只是作为一个护士，给他一点点的小帮助而己。大多数的时候，我们都没有说话，纯粹眼神的交流：长久相视无语，意味深长的一瞥。只是，他眼里的忧郁挥散不去。　

有一晚，在医院的小凉亭里，我们进行了相识以来最长的一次交谈。我赞赏他：“你太太好幸福，你也是不可多得的好男人。”他诉说着他们的恋爱婚姻史，还有他那个可爱的儿子。空气有了一些轻微的变化，象是心跳震荡了什么。末了，他苦笑着：“两年了，无以复加的疲倦与累乏。许多美好都被无休止的折磨侵蚀了，现在只想着有一天醒来时，发现她离我而去，那样大家都解脱了。你说，我是不是很残忍？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我默默地望着他，他的眼神是一种从未有过的闪闪烁烁，含有太多的意义。我柔柔地说：“你的眼睛象极了一个人。”“是么？”“嗯。”　

他不再说话，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眼底若隐若现地写着落寞。在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内心深处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击了：“你怎么不问问我，是象谁？”他笑笑：“如果你想说，不用我问的。嗯，时间不早了，我要回病房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的心开始疼痛起来，有什么东西慢慢在心底纠缠开来，雾般升腾。　

也是那晚，小玉告诉我，她喜欢上蔡德意，说象他这样的男人，才是她要的。我摇头：“小玉，你想成为第三者？这可是你一向来最痛恨的类型哦。”“不是的，我只想和他一起照顾她。”“你可以做到吗？”“我可以的，小美，你不会也是喜欢上他吧？”我矢口否认：“怎么可能？我一直把他当哥哥，你知道的，我一向都希望有个哥哥。”她又灿烂地笑起来，我仿佛看到当年的我，也是如此这般痴情地不顾一切地爱着许浩然。　

那是一个难捱的夜晚，我辗转反则，我不知道自己的真实想法，经历过许浩然与杨奕，我变得把自己严严密密地包裹起来。我害怕受伤，害怕疼痛，学生时代的骄傲与自负，好象已经荡然无存。每天职业化的微笑，让我感觉自己在掩饰什么，在伪装什么。可是，我仍然不能把握自己的感情，是因为他的眼睛象许浩然，还是感动于他对爱情的忠诚守候，抑或是那种忧伤的眼神深深打动了我……那晚，我梦见自己走在危险的钢丝绳上，摇摆不定。下面是滔滔火海，一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掉进蔡德意密密麻麻的情网里。　

我终于说服自己不再去关注他的事情，不再去陪小玉值班，不再接听吴衡的电话，不再想起那双眼睛。我把时间花费在网络上，写作、聊天、下棋。可是内心深处，却总有一些莫名的我想逃也逃不掉的悸动和失落。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在家门口遇到小玉，看上去她有点憔悴。　

“小美，你知道吗？蔡德意的太太因病情恶化，抢救无效而逝去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说不出是什么原因：“那他呢？”　

“他要离开这里，到深圳去重新生活。说南宁给他太多伤感的回忆。”　

“你，也和他一起走？”　

“我告诉他，我喜欢他，但他说，他心里装着一个人，我原以为是他太太，他摇头。”小玉拉着我的手，伤心地问：“小美，你知不知道他心里的那个人是谁？”　

我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天空下着倾盘大雨，我的手机响起：“小美，我现在在机场，要飞往深圳了。”是他，是蔡德意！我知道，他希望我会说：“你能为我而留下来吗？”我却什么也说不出，哽咽着：“多多保重。”那边一阵叹息：“你，也要好好生活。”挂机后，我再也忍不住我的泪，潸潸而下。想到就此一别，也许永远不能再见，心里突然像被人抽空一样痛了五脏六腑。令我蓦然想起他躲出去抽烟被我捉到时那一瞬间孩子般的笑，如何像流星般击中了我。而隔壁一直传来刘若英的歌声：“遇见浑然天成的交集错过多可惜……都好像在等你要怎么回应，天地都安静,唯一不安的是你的决定。”　

无数日子在平平淡淡中过去了。慢慢地明白我可以爱着我的爱，但那个人的生与死，痛与不痛，罪与非罪，安康与抱恙，幸与不幸，却是与我无关。跨山越水的只是那份看不见摸不着的思念而己。往事纷繁的过程铺天盖地地涌来，忧伤注满了我全身的每一根神经。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