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神带走了他15848167351

发表于-2011年11月25日 晚上10:27评论-3条

神带走了他

作者:王省

日头西落,孩子们挎着书包放学了。首先声明一点,书包是单肩挎的,农村的孩子几乎没有人买双肩背的书包,是家里母亲拆的闲布料子,一针一线缝出的。男孩子书包上贴一张纸老虎,女孩子书包上锈两朵红花,就兴奋地不得了,逢人显摆显摆,上课时不忘将有画面的一面朝上放,所以当地的人的嘴里常说“挎”字,而绝少提“背”字。上学走这条土路,放学走这条土路,上学和放学都得路过老桑头的小卖部,走这条三个拐弯外加一个胡同的土路。沙子粒被车轱辘碾去路边和路中间,堆成三道暄沙,三道清晰可见的暄沙。来来往往的,不管是汽车,毛驴车,马车,还是自行车,滚在三道暄沙夹隔的土缝里,没有谁敢冒险,也包括行人,中规中矩,本本分分。两条土缝时间一久,越来越深,越来越窄。

记得那时候,我家与老爷爷家住对门,他家的门口有一个凸起的粪堆,冬季天气变冷,粪堆冻做一块死坨子,焊在地表,一群顽皮鬼抢山头,上面划出几道光滑,类似于滑梯一样的“滑梯”。早早晚晚,寒霜打蔫了谷子秸秆,中午太阳悬顶,秸秆的碎叶才满身湿漉漉的,像蒸完桑拿,水珠滴答滴答,滴答滴答,从厢房的瓦槽滴落下来,正面望去,房檐下一片雨帘,发出滴滴滴滴的声响,时而均匀,时而急促,时而规律,时而嘈杂。我和小老叔同龄,一起爬树拉破裤裆,一起上房掏麻雀,一起扣母鸡蛋,母鸡生命脆弱,眼皮蒙住世界,已经奄奄一息,大奶奶抄起竹筢子围着大场院追打,我们一边吁吁跑,一边回头做鬼脸,嘻嘻哈哈,累的大奶奶停下脚步,骂道:

“死孩崽子!等我抓住你们。”

趁晌午手脚灵便,扔掉厚厚的棉手闷子。抢山头是熬体力的游戏,山上两个伙伴前后左右忙活,其余的伙伴打不同的方向向上冲,谁冲到山头谁就留在上面,冲锋的不顾生死,阻拦的拼命抵抗,上来下去,撕扯拉拽,叽里咕噜,几尺见方的粪堆乌烟瘴气,灰黑的粪沫子飘飘扬。

“看,你爷爷出来啦。”燕武舔舔干裂的嘴唇对小老叔说。

“没事,咱们继续,管他哩。”小老叔满不在乎。

我们当做没听见燕武说的话,继续抢山头。

老太爷常年住在老爷爷家。老爷爷是他的小儿子,木匠出身,于是,小老叔家四墙角罗的高高的,木头棱子,木头棒子,木头板子,木头疙瘩,形形状状,高高的超过界墙。光线充足,黄灿灿有些明暗,木头垛反着阳光。万不要小看他们,压炉子,推灶火堂,不仅耐烧,火势也旺。我六七岁记事,老太爷始终一个模样,坐在大杨树树荫处锯木头,大棉袄,腰间缠一条黑布,大棉裤,裤腿扎得紧紧,上年纪的老人们都是如此,他们说过去山上草木凌乱,地蛇,长腿白,癞蛤蟆遍地蹿,扎裤腿能防止这些畜生钻进裤筒,渐渐地,形成一种习惯,一种风尚,不扎裤腿凉飕飕的透风,更失却了老者的尊荣。老太爷这身打扮始终一个模样,棉袄棉裤嘎巴连嘎巴,补丁套补丁,衣服面上长出一层尘土,翻毛的牛皮鞋,蠢得不能再蠢,大出脚足足两圈,赤红的皮色磨得油黑。一年四季,在他的眼中似乎没有四季交替一说,晚辈孝敬他,他总是以不实惠为由谢绝好意,西北风刮着白毛雪,他最多头上多一顶羊皮毡帽,仍旧穿那身民国产的,有可能是清末产的邋遢行头。一米九的大个子,瘦骨嶙峋,肉皮松薄,像沾水的黑纸,脱离了筋骨脉络。黑黢黢的指甲,窄窄的,鼓鼓的,固渍着一半圈一半圈月牙长状的黑泥。蜡黄的一张脸,挂满死人相。毕竟他已经临近九十岁,见证了帝国的动荡,民国的硝烟,红色政权的风风雨雨。孙男娣女央求他讲故事,他一个老掉牙的故事不厌其烦,第一遍听得聚精会神,后来呢,他“算命先生”几个字一吐口,孩子们便一哄而散。他的故事我烂在肚子,试着倒背一遍:

------了罢口糊家养,地亩几十着守就我,去当当爱们他,民泽江是然竟,到不料,下天得石介蒋是为以原,好友来将(方言有三声音),示显中卦,帝皇当能谁国中卜占经曾,子辈老在,生先命算------

老太爷生性怯懦,掉树叶害怕砸到头,一辈子只知道干死活,甚至后老太太夜里偷偷会朋友(男的),爷爷受不了闲言闲语,嚷嚷吵吵又要上吊又要喝药,可是他一声不吭,看似满不在乎。后老太太瘫在炕上,他端屎端尿,没发一句牢骚。

我的祖上是小地主,老太爷结过三次婚,大老太太生下爷爷,难产死去,二老太太生下四爷爷,三老太太即后老太太,在她名字前加个特殊的形容词,是小辈成见作梗,当面必须客客气气的,她生下五爷爷和老爷爷,三房老婆相继先他而去。他不惹讨人嫌,村里人公认他是老实人。孩子们怕开加工厂的大爷,怕门诊部的韩大夫,大爷脾气暴躁,韩大夫手里有针头,不服,屁股会出窟窿,就是没人害怕老太爷。见他来到大门口,孩子们围拢过去,他本意想训斥我们,来不及张嘴,我们仰脖背起顺口溜:

“一房臭,二房香,三房来了做娘娘。”

每次听我们奚落他,他有气无力地喊去去去,扭身离开。这是大奶奶告诉我们的,老太爷一辈子怕媳妇,而且怕的要命。老太爷点灯熬夜纳鞋底子,手关节磨起厚膙子,布鞋一双一双的捆成捆,后老太太就往娘家背,三五个月,后老太太再次回娘家,背回来些露脚趾头的破鞋,老太爷打好补丁,分给自己的孩子们接着穿。祖传的銮铃马培,金银首饰,元大洋,一件一件流入后老太太娘家门,一次翻新老院子,在地下挖出一坛子,后老太太一把抓住瓷坛子,拎进他的屋子,别人至今不清楚里面满满的的是什么宝物,爷爷多趟询问,不了了之。八九年前,后老太太去世,后姨太太的小姑子的哥哥来吊孝,酒桌上与爷爷掏出心窝子。

“你们家老嫂子真是败家呀,那么多好玩要十元八块的全卖了,搁到现在,早发家啦!一条铜铁打造的九节鞭,三个洋瓷盆换走了,嗨呀。说句公道话,亏得这些年她站不起来,要不,老王家非被偷穷不可。”他一个劲儿的咋舌可惜。九节鞭龙鳞凤羽,金丝绳套扣,虽然我无缘一睹它的神采,听着心里酸酸涩涩,有股八国联军进北京时的耻辱。炒菜炒咸了,后老太太就用筷子啪啪敲桌子,指着老奶奶额头问,“齁b浪咸,卖咸盐的老头子是你爹呀?”老太爷在一旁扒拉饭,沉默不语,浮想她豪横跋扈“丧权辱国”的场景,不禁嘀咕:你这个老太太,挺像慈禧太后的,本事不大,就能败家嘛。”难怪爷爷常常告诫伯父父亲叔叔。

------女人当家二股叉,老牛拉车差一马------

有道理吗?我问奶奶,奶奶瞟妈妈一眼,点头称是。

有道理吗?我问妈妈,妈妈斜我一眼不语。

有道理吗?貌似吧,我自己回答自己。

爷爷气的蹦蹦蹦直跳,人死为大,为表示对亡者的尊重孝顺,主持葬礼,风光体面的把后老太太下葬。

三四月份的时节,小草抽芽,万物复苏。南树林的里,杨树毛子白花花的,一地白花花软绵绵,比柳絮多几许果敢,比雪花多几许轻盈,称呼她们的学名杨树葇荑花序,最形象,最优雅。冰天雪地的日子,寒风料峭,柳树枝摇曳,随风摇曳,树皮早被吹干,吹裂,吹酥脆,开犁后牲口的嘶鸣,惊醒沉睡的嫩叶,一夜间鼓破糙皮残茧,向春天报到。农民们套着驴马车,载上种子化肥,磙子簸扫,点葫芦头(点肥用的),履粪的铁撮子,一应农具,上山种地。犁尖插进地层,趟开一溜土花,潮乎乎热乎乎(本意用潮热一词,后来发现潮热是一种病,于是改为热潮,太别扭,意思明显变味道了,表达温度和湿度嘛,一时半刻脑海里琢磨不到恰当的词汇,哎,没得选,湿度前空白,温度前后分别添两个乎,但愿读者既理解我又明了文字意思。),光脚丫踩过,我能感受得到,大地的生机在那一刹那,喷涌而出。小河套堰细流涓涓,平缓地带清澈见底,小鱼,水草,随心所欲,嬉戏,游动,尽情诠释涓涓溪水的魅力。溪水突然变浑浊,游鱼和水草的影子若隐若现。

河边洗衣服的小老婶两手掌成喇叭状,大声吆喝:“上游的,是谁把水搅混了?”

小河堰曲曲折折,又有树木遮掩,她起身,踮脚张望,还是看不清楚。

“二狗子媳妇,我是你五舅,下山来饮饮马,一会就好。”浑厚朴实的回答绕过树缝隙传到下游。

小老婶说:“奥,五舅,你有空去我家串门吧。”

五舅问:“二狗子媳妇,今儿个没去木匠家祷告呀?”

“没有,”小老婶蹲下,边拧衣服边说,“教主家种地人手不够,教主告诉我们晚上七点再去。”

寒暄一阵,五舅牵马回家了。

小老婶口里的教主,不是旁人,正是老奶奶,小老叔的母亲,老太爷的儿媳妇。我十二岁那年,耳里陆陆续续听到老奶奶加入蒙头教的传闻,其实是事实。一天下午,屋子外刮暖风,我去找小老叔叠风车,仓促闯入,我惊呆了,十几个头蒙白布的人跪在一个十字架前,嘴里念念有词。门已经敞开,一个佝偻的身躯格外眼熟,大棉袄,腰间缠一条黑布,大棉裤,裤腿扎得紧紧,棉袄棉裤嘎巴连嘎巴,补丁套补丁,翻毛的牛皮鞋,蠢得不能再蠢,大出脚足足两圈,赤红的皮色磨得油黑。

妈呀尖叫,我,逃跑了。

第二天,小老叔劝我加入,他说有神的庇护,我们的生命是无限的。他许诺送给我一杆秤,每顿饭前称一称,粮仓的粮食不仅不会减少还会愈来愈多。他说人要做善事,不能打人骂人,这一点我认同,毕竟老师在学校也是这样教导的。他说有病不能吃药,那是神对你所做罪孽的惩罚,只要虔心祷告,神一定会相救。蛮有吸引力的。

“什么,闷头教,是不是不可以抬头呀?”我好奇地问。

小老叔说:“不对,是蒙头教,刚才那些话我妈天天讲,你加入吧,我爷爷都加入了,你看,要不然他八十多岁了身子骨硬朗,没病没灾的,相信我,以后我点化你。”

小老叔的一番言论令我不可思议,一向木讷的小老叔竟然讲的天花乱坠,看来,家庭“教育”的力量真的不容小觑。

行文于此,我百度一下,终于对蒙头教有了些片面的认识。他们尊奉的主是基督教的耶稣,童年时期闯入老奶奶家,北山墙上悬挂的十字架,使我内心留下的疑惑迎刃而解。改革开放以来,农民的生活日益好转,一些家庭妇女开始追求信仰,宣传他们所谓的“福音”。

下午放学,我去奶奶家找表妹做游戏。远远的,在当院听到破旧的钟表当当当报时。掀开门帘子。奥,爷爷和老太爷正在吃午饭,爷俩个的头光秃秃,一根头发也没存下。我摸摸自己的长发,快盖住眼睛了,怎么想怎么多余。自从爷爷与老太爷分家单过,老太爷没事绝不登爷爷的家门,一门心思待在老爷爷家。他怕自己年纪大,给儿子媳妇添麻烦。记忆中,他只在我家吃过一顿饺子,由于天下大雨,强拉他留下的。哈喇子落在桌子角,我和妈妈装作没看见,可他很自觉地掏出脏手绢,又哆哆嗦嗦将唾液擦干净。再给他夹菜和饺子,他撂下筷子硬说吃饱了。

爷爷两个月剃一次头,每次都是把老太爷请来,让奶奶炒几个菜,他烫一壶酒,爷爷先给他剃头,然后他再给爷爷剃,爷俩个完事后一起吃饭,几十年的习惯,未曾改变过,似乎那把锋利的剃头刀,就成了维系父子感情的纽带。

两年的光景转瞬即逝,爷爷身体不舒服,爸爸叔叔带他去医院检查,化验结果是他得了肝癌(可能是肝硬化腹水,时隔多年,记得不准)晚期。三个多月,爷爷已经临近死亡边沿。老太爷听到噩耗,晃动佝偻的身子,冒着寒风走进后院爷爷家。这次,不是让爷爷给他剃头。老太爷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不出话语。爷爷坐不起来,宽慰他患的是小病,劝他别惦记,注意自己的身体。我与父亲,谈话投机则滔滔不绝,否则,就争得面红耳赤。爷爷和老太爷一辈子相敬如宾,客客气气,这种父子氛围使我羡慕不已。老太爷也劝爷爷信教,祷告神灵保佑。爷爷拒绝了他的好意。 

十一月份的乡村,荒凉,萧索,一片凋零。棒子秸秆戳在各家门口,喂牲口抱一抱,扔进牲口圈。四面八方的兄弟姐妹,纷纷赶回来,参加爷爷的葬礼。院子中间,靠门口的地方,一口老洋井早就干啦。表妹压水,我提水,爷爷做菜(奶奶做菜不入味),奶奶做饭,那时,那刻,那个欢声笑语的农家院,那个炊烟袅袅的宁静村庄,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岁月带走爷爷的生命,偷走了我的快乐,我呵呵傻笑着。

由灵堂回家,我遇到了他,他手扶门垛子,站在老爷爷家大门口,孤独地望着路的拐角处。最近他在吃药,腿疼的老毛病犯了。没有人通知他,他缝补袜庄,锥茬子扎到手的下午,他的儿子“悄悄”离开了人世。

“亮儿,我咋听后街人闹和番的,是不是你爷爷病厉害了?”他急切问道。

我忍住泪水回答他:“后街王洪志死了,老太爷,我爷爷病痊愈了,您放心吧,我爷爷说过年前还要给你剃头呢。”

“是呢,我头发长了,换作平常,他早就找我去后院了,你爷爷脑袋坑坑洼洼的,别人给他剃头非得流血不可。”

“知道了,老太爷,我扶你回屋吧。”

月光如洗,淡淡的银河,似上天的泪。电灯泡照亮漆黑的夜,犬吠一阵高过一阵,注定,是无眠的夜。

半年后,老太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想起爷爷,他趴在后墙头上,朝爷爷家的方向喊着爷爷的乳名,累了就回屋吃饭。

秋日的故乡是一片金黄的,放眼望去,黄泥装的房,黄土打的墙,风中有黄沙,脚下有黄石,一车车玉米黄透了半块庄稼地,一张张朴实的笑脸乐开了一面天,老汉上山忙农活儿,渴了倒碗凉开水,就叫黄酒(风吹的沙土)。行人在路上,饿了咬咬牙,嘴里也有了嚼头儿。醉醺醺的高粱大姐自然不甘寂寞了,就着酒劲儿,一口气钻进风沙里打几个滚儿,算是跟上大众潮流了,可是脸还是红色的,真是没办法呀。一阵风过,一脸尴尬,殊不知脸却更红了。

刚刚懂事时我就在想,故乡到底是谁家的媳妇呢。说她是黄土高原家的吧,她哭着闹着比窦娥还冤,看看她那小身子骨,却无黄土高原的广阔无垠,实在于心不忍;说她是鱼米之乡的吧,她又有风有沙有黄土,真是高攀不上名媛淑女般俊秀的江南;说她是南北极的吧,银装素裹的衣衫她也是偶尔才穿过的,如此草率的论断,恐怕要贻笑大方了。说她是内蒙古大草原的吧,故乡却无言,难道她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她是被草原遗忘的角落,是一个被风沙蹂躏的孤儿。我相信,她是在默默地等待,等着母亲的召唤,等着母亲接她回家,回到轱辘车、马头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家乡。故乡在寻找着自己的家,而我们这些走出故乡怀抱的儿女们也在苦苦地寻找着她。不会因为土多而害怕弄脏干净的衣物,不会因为风大而停止匆匆的脚步,不停地走呀,走啊,离她越来越远,心却越聚越近,近的睡梦中有她的眼泪,皱纹里有她的影子。多少年了,流浪的孩子依旧流浪,流浪的母亲依旧天涯。

在外奔波求学数年,大概是上高二那年,寒假回老家。一下车就迎面扑来一股家乡的气息。崎岖的山路尽头,坐着一个人,我知道那是父亲。背后袅袅的炊烟模糊了父亲蹉跎的身影,西山静静的夕阳稳定了儿子激荡的心。我已经嗅到米饭下锅的喷喷清香,感受到了热乎乎的火炕,看见了母亲时而在灶台上填把火,时而又到门口打着眼罩,期盼的眼神散作余辉。迎接儿子的是父亲,送儿子是母亲,回家离家,离家回家,同一个场景不断地上演,但不单调。

在回家的途中,遇到了几个“土猴子”。他们的小手上长满了厚厚的皴儿,你可不要小瞧了这层天然屏障,它可是御寒护肤的好帮手,估计要比现在流行的什么油了什么霜的实惠的多。红彤彤的脸蛋儿又干又裂,列着怀儿的棉坎肩上布满了油嘎巴。他们在草垛里翻跟头捉迷藏,在粪坑旁打片子玩老鹰捉小鸡,火堆里烧棒子(玉米),房檐树枝间堵麻雀??????看到他们开心,有一种特别亲切的感觉,我也从那段岁月中走过,而且再也无法复制了。看到他们嘴里含着手指扬着头瞧我的眼神,莫名失落起来,不知不觉中自己已成了归客。“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其中的辛酸实在道不尽言不明。

满载玉米的轱辘车吱吱扭扭地颠簸,摇摆,犹如波斯舞女风韵的腰身。高高翘起的帘子向外凸凸着,承受着玉米给予的张力。父亲甩动着马鞭,哼着民间小调。孩子躺在玉米上,面对着斜阳咪眼仰视大黑山上斑点隐约的羊群,耳畔回荡着牧羊人挥动长鞭后留下的空旷绵远的声响。村头大墙边,一位老人坐在那里,向着远处的山路凝望着。按动快门,会剪切下一幅永恒的画面。这头是白发的老人,中间是悠悠的马车,那头是大山的深处。此时,时间已经停滞,空间被无限地放大,一片天空下,只有一个父亲的父亲,一个儿子的儿子,老人、马车、儿子、大山?????? 

老奶奶全家是蒙头教教徒,老太爷并不例外,信仰使一位老实巴交的农民迷失自我,他慢慢的开始糊涂,刚刚吃完饭就出去卖拍老奶奶不做饭。抛石头块打过往的行人。爬树去够树狗子煮着吃。过去他是个不热讨人嫌的老爷子,即使乡里乡亲的人不怕他,但没有谁不尊重他。

他逢人便喊:我是神,我不会死!

王红梅去小卖铺打酱油,穿一件红毛衣,老太爷拎拐杖追赶一里多路,大叫她是滑溜棒子投胎作怪。大奶奶劝阻,他的矛头又指向大奶奶。诬陷大奶奶擎受他家老辈子的九节鞭。

大奶奶说话不经大脑,心直口快是远近闻名的。

她说:“老老的你疯啦,窝窝囊囊一辈子,信个什么闷(蒙)头教干鸟用,不如信自己的拨了盖,阎王爷叫你三更死,你打脱也熬不过五更天。”

“瞧你那猴样,擎受我们家的宝贝,还赖账,我扎死你,我扎死你。”

老太爷用拐杖捅大奶奶的肩膀子。

“你试试,我和你拼了。”

大奶奶捡起一块砖头子吓唬他。“你这老娘们,我怕你?我是神。”老太爷一面后退一面继续骂。“大伙瞅准没,老爷子也畏惧厉害主儿。”围观的人哄然大笑。

早晨八点中左右,伯父来我家串门。我那时还沉浸在睡梦之中,父母吃完早饭,恰巧在厨房聊天。

伯父说:“后院爷爷摔坏了,这次可不轻。”

“唉呀,咋摔的?”

父母大吃一惊,我也撩开被子听伯父介绍事情的经过。

“老老的,生做孽,放着平地板不走,非要上墙头,今天一大早,一条腿骨折了。韩大夫已经诊断过了,开了几副接骨药,告诉他小心疗养,一天天不叫人省心。”

一大家子人黑压压守在老太爷的大西屋,你一言他一语,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老太爷就是不肯吃药。

“你们想毒死我,我是神,你们杀不死我的。”

中药西药,撒的遍地都是,韩大夫好歹靠近不了他,急的焦头烂额。一个月后,老太爷的棺材,连同他本人,一块被举重(农村里俗称抬棺材)的青壮小伙子们抬到大北梁林地,爷爷坟墓的斜上方。姑奶奶怀搂五谷囤,内装稻子、黍子、高粱、麦子、谷子,均匀搅拌,切记不可用豆子,横死的人坟地埋豆子,有一说:远远抬,深深埋,冤魂野鬼出不来。阴阳先生告诫,豆子是下宅的,死者的魂魄世世轮回难以超生。送盘缠的傍晚,彩纸粘的车马,轿子,百元大钞,一把火送到阴曹地府,孙男娣女嘱咐他,收拾干净利索的,不要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对着死人讲空话,我司空见惯的,十里八村哪家老人,都是一个套路,不过是挡一挡活人的眼,免得留人以口实。白幡,红幡,花幡,三辈子人浩浩荡荡。或嚎啕,或哭天喊地,或幽咽,或掩面而泣,干打雷不下雨,九十来岁的人,发丧也是喜丧。

老太爷至死不吃药,临死前还在重复喃喃那句话:我是神。他走火入魔的事,大伙讳莫如深,好事者打听,都说老太爷吃完了最后一副接骨的药,不治辞世的。

再次回到老家,是几年以后,闷在故居实在百无聊赖,披上外套,准备出去好好转转。今天,阳光充足,送来阵阵和煦,秋风飒飒,带来缕缕清凉,这么宜人的气候,我自是不会放过。在这冷暖交织的天地间散步,才会觅得人性的感悟。南树林的小河套堰已经干涸,晒干的淤泥翘起多边形的泥瓦。脚步走过之处,破碎的树叶发出哗哗的声响,似乎是有意在召唤行人的回首和驻足。我俯下身子,慢慢地拾起一片落叶,目睹了它尽是沧桑的脉搏,脑海中划过一道道陨落时的凄美弧线。落叶呀,多少哲人面对你悟出了启人的哲理;多少迁客面对你唱出了断肠的悲歌;多少游子面对你饱含热泪遥望故地;多少伊人面对你倚栏牵念化相思??????

在老爷爷家门口,我停下脚步。老杨树铺长得类似一把大蒲扇,树枝疏密相织,纵横交错,树下,仿佛坐着一位老人。

------大棉袄,大棉裤,翻毛牛皮鞋,瘦骨嶙峋,肉皮松薄,蜡黄的一张脸,挂满死人相------

这么多年,我一直相信,是神改变了他的人性,是神带走了他,是神留他点缀着我多彩的童年。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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审核:邹老宽推荐:邹老宽
☆ 编辑点评 ☆
邹老宽点评:

欢乐的的童年,古朴的故乡,贫穷传统的老爷爷,讲那一成不变的故事。崇拜那千古不变…。闲熟的文笔,通俗的语言。塑造的人物栩栩如生。问候作者。

文章评论共[3]个
风儿那么缠绵-评论

问好朋友,来赏读您的好文章。谢谢赐玉散文版块儿!at:2011年11月26日 清晨7:07

15848167351-回复问好朋友,谢谢赏识。只是这种文学不太受欢迎呢! at:2011年11月26日 晚上7:01

文清-评论

拜读朋友佳作,周末愉快!at:2011年11月26日 晚上8:3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