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家堂惹的祸
作者 王省
站在一片荒野间,视线越发显得开阔,头一次,偌大的天空一览无余。实讲,这是城市里不曾恩赐的眼福。大黑山峰岭相依,鸭鸡山孤峰兀立,转山子山势平缓,群山环绕,形成中部的平原地带。天空白茫茫的,像雾气一样,实在无法辨认,那到底是岚霭还是空白。野树颓废,枝条耷了着,北风是冰冷的手术刀,将树皮割得千疮百口粗糙不堪。之所以称呼北梁的树为野树,与家树区别开来,因为它们常年经历风吹日晒雨淋,始终长不高,长不茂盛,像大山一样默默守在村落周围,抵御肆无忌惮的风沙。
天刚刚放白,月亮好似明日黄花,又好似被黑夜遗弃的光明使者,躲在天边,惨淡的月光隐隐若若,看上去微不足道。叔叔走在前面,我和哥哥抱着纸钱,跟在他身后。今天是腊月二十一,两天后小年,距离过大年还有段日子。然而,过年的喜气氛围已经比较浓,从小孩子嘴角露出的笑容,从老人们絮絮叨叨询问儿女归期的话语,从村里傻小利(傻子)依依呀呀的欢唱声,从家家户户杀猪买鱼准备年货的忙碌中,一切很容易看得清楚。每年差不多这个时间,我都会回老家去上坟。
“大哥,给你多烧几沓子纸,打点打点路上的小鬼。”叔叔念叨。
大爷去世半年,他的名字终于写进家堂簿,可以世世代代歆享祭品和香火了。原本,魂归黄泉,骨灰能入祖坟,姓名能上家谱,应该值得庆幸,而我,心底掠过一丝丝凄凉。
睡梦中梦见,太阳刚刚露出半身儿,放驴娃骑着毛驴,在草盛的地方,搬一块棱子石,将縻勒橛砸进土层,驴钢绳系在縻勒橛上,放驴娃剩余的工作就简单了,躺在老阳下晒太阳,等毛驴转圈吃败青草,就换个地方重复上述动作,搬棱子石,砸縻勒橛,系钢绳,晒太阳,亦或是阳光歹毒时躺去树荫处乘凉。他翘着二郎腿,嘴里衔一批儿草叶,正在琢磨,为啥拴驴的绳子叫钢绳呢,苦思冥想一袋烟功夫,忽地眼前一亮,大概是绳子末端与笼头连接当口套了一个钢铁环的缘故吧,想到这,他仰望对面蓝天,会心地笑了。
“亮儿,看紧毛驴,别作践庄稼地。”大爷肩扛镰刀,站在北梁山坡喊我。
梦,平如洼子河的水面,石子迸一段水柱,荡开串串波纹,我的梦醒了。心底也掠过一丝丝凄凉。
------我一辈子,该吃就吃,该喝就喝,啥也不在乎,只相信自己的眼睛------
大爷生性爽朗,至于那些鬼神邪说,他嗤之以鼻,算得上一个结结实实的唯物主义者,这句话他生前常挂在嘴边。爷爷重病,老太爷,老奶奶三番二次去开导,劝爷爷信仰蒙头教,承诺不打针不服药,半年使爷爷痊愈。大爷得到消息,一面宽慰爷爷继续打针输液,一面厉声训斥他们为老不尊,老太爷老奶奶灰溜溜离开,不敢再提及此事。
我跪在大爷(方言,即是伯父)坟前,坟土颜色是新的。青石灶顶部,本来是雨水滴落的缘故,可我却想到一个年逾七旬的老人的眼泪,莫名其妙地认为,是泪水打在青石板上留下泥印斑驳。事情原委,还得由供奉家堂说起。
供奉家堂这个习俗,老辈子流传至今,既怀对先辈的缅怀之诚,也有祈求平安富贵之意,其实,更重要的是教导子孙。老百姓讲究封建迷信,害怕自己百年后,孩子们忘记给他们燎纸送钱。无论是太爷爷还是爷爷,总要一辈一辈的告诫,莫把他们撂去荒郊野岭,做穷死鬼。逢遇过年,家族男成员齐聚长支家,收拾方桌,灯台,香炉,散酒,方块猪肉,各种糕点摆满桌子,焚香祈祷,接列祖列宗回家过年。这种观念,直接造成了村里重男轻女的风气。十里八村,倘若谁家没生男孩,就要受鄙视受奚落。例如,秃尾巴梢子,绝户种,杆子户等等,各式各样无人道的代号,让那些人抬不起头来。
老太爷家是家族长支,家堂一直供在他住的房子。大概是十多年前,老奶奶开始信奉什么蒙头教,教规明文规定,禁忌烧香,一个屋檐下,她也不允许老太爷再供奉家堂。老太爷被逼无奈,去找爷爷。爷爷的儿子媳妇孙男娣女极力反对,毕竟祖宗的灵位是不能随意乱改地方的。见老太爷哭天抹泪,奶奶于心不忍,平息众怒后,大包大揽,将家堂挪到后院。
请年队伍浩浩荡荡,提灯笼的人走在队列前边,是一份风光差事,去的路上灭灯,回来路上点灯,小老叔我俩,每年争着抢着提纸灯笼。我喜欢请年,喜欢提灯笼的感觉,喜欢听二老太爷讲关公的故事。我喜欢过年,喜欢给大爷磕头问好,大爷乐呵呵送我压岁钱。五元,十元,十五元……一年比一年多,我卜楞小脑瓜,希望自己活一百岁,大爷活一百三十岁。一百元压岁钱,能买许多玩具的。
说来蹊跷,一系列突发事故,竟然出乎所有人意料。时隔一年,爷爷身患肝癌辞世。没几年光景,大爷得了胃癌。外面风言风语,晚辈们炸开锅,矛头纷纷指向尚在人间的奶奶。埋怨她,自作主张,害死了爷爷和大爷。
“我那会怎么拦都拦不住,这下好了,自打家堂一进门,咱们院没消停。”
“家堂供奉祖先有制度的,爹死了传给儿子,我爷爷还活着就把家堂请过来,破坏了老祖宗的规矩,不得诅咒才怪呢。”
儿子媳妇发泄多年的怨气,尤其是大爷的妻子儿女,然而,承受全部责任的正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太太。奶奶听说大爷病重,加之孩子们翻旧账,一着急犯了高血压。大娘跟奶奶吵的不可开交,明里暗里的闹情绪。人言可畏,时间一久,大爷的思想也渐渐动摇,理所当然的认为,他的病是奶奶一手造成的。奶奶伤心欲绝,失望地去了叔叔家躲避风头。姑父虽然对大爷一家人不满,但是不得不承认是奶奶命硬。奶奶四五岁父母双亡,大舅爷把他抚养成人,不惑之年,大舅爷去世,知天命之年,唯一的一个兄弟去世,耳顺之年爷爷去世,从心所欲之年大爷去世,克死的全是至亲。
姑父时而调侃说:“女人如果属老虎,一辈子不带顺的。”
大家伙点头赞同。那时,我心中暗想,以后找对象一定要先弄明白她属什么,母老虎睡在身边真够可怕的。现在回头想想,那种想法确实幼稚可笑。
那天晚饭时间,妹妹去上厕所,大爷喊我扶他起身,我依样葫芦画瓢,学妹妹的姿势铺平枕头,手指触到硬邦邦的,像是一本书,尽管枕巾遮挡,外露一角,仔细一瞅,是《圣经》,先是一顿窃喜,蒙头教专用版,看到后面的说明,我心头一缩,下意识抬头北望,北墙贴了一块绣着红色十字架的白布。
“挂起羊头卖鸭子肉,歪理邪教,祸国殃民!”心里暗骂。
难以理解,能用科学解释的东西,为什么受迷信和邪教蛊惑,致使亲人反目呢?受蛊惑的,不仅仅是长着脑袋的亲人,还包括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大爷,一个我心目中结结实实的唯物主义者。
大爷一家与奶奶的冷战状态,持续到一天深夜,一个月朗星稀的黑夜。
人总在无所事事和生死攸关的情况下才最容易暴露本性的,司马迁在《史记》中提到:人穷则返本。就像人在痛苦难忍和高度惊吓时,会情不自禁地叫道“哎呀,我的妈呀”,没听人说过“哎呀,我的爸呀”,“哎呀,我的叔叔、阿姨、小姑子、大伯嫂子”什么的。 我们生于母体,自然在最困难之时首先想到的是母亲。
最后一次,奶奶回家看望大爷,在大爷家没受待见,只有大爷握住奶奶的手,有气无力地说:“你放心,我不是小孩子,我死了,一定把你安排妥当。”奶奶撮摸大爷冰凉的手,老泪纵横。临别前一天傍晚,大爷说话含糊不清,他断断续续,告诫哥哥继承家业别犯毛驴儿脾气;告诫大娘勤劝哥哥保重自己身体;告诫爸爸少抽烟喝酒注意健康,告诫我大学是主写作是辅,切莫十年寒窗半途而废等等,姐姐妹妹,叔叔婶婶,一大家子人无一例外。宣布完遗言,他不停地召唤“妈妈”,眼前一幕令人揪心不已,我猜,那一刻大爷肯定原谅了奶奶。鸟之将死其鸣也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为何人在临死时才把一切想明白呢?或许,因为人性是孤独的。在生与死的交界处,人们终于知道了,自己人世的旅途不过是为了映衬生前和死后的寂寞。他们要用最真诚的语言去打动眼前的看客,希望能在活人虔诚祈祷的陪伴下永远长眠。
夜间两三点钟,大爷来不及吃早餐,咽下仅存的一口气。当他闭上双目的瞬间,哭喊声响做一团。本家爷们,劳忙人,主事人陆陆续续赶到,操办大爷的后事。
“我那大儿子吆,你怎么撒手就走了,你咋能忍心扔下你的老妈啊!”
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宁静的村庄,引来邻居家老黄狗的一阵咬叫。是奶奶回来了,她坐在地上嗷嗷哭泣,欲哭无泪,她的眼球早已干涸,布满血丝的瞳孔,直勾勾盯着门前的棺材。突然,奶奶一扬脖,昏厥过去,众人苦劝,姑姑掐嘴唇捶后背,及时救醒她,我们姐弟几个抬着她放在沙发上。窗外,夜黑黢黢的,风凉飕飕的,白幡呼啦啦随风摇摆着。
大爷丧事后一个月,恰巧召开家族会议,奶奶也参加了。老爷爷建议,腊月三十下午请年的时候,他带头发了(烧了)族谱,免得贻害无穷。老奶奶喋喋不休讲起信仰蒙头教如何如何与人为善,供奉家堂如何如何荒谬。举出的例子挺新颖。
老赵家请年,请回一只大白兔子。
老李家供家堂,除夕夜,野狐狸喝醉酒现出原形。
三狼歹烧纸燎掉眉毛。
奶奶一个人声嘶力竭,和老爷爷等人争吵,城里安了家跟随父母回老家凑热闹的孩子们,对这堆陈骨头烂芝麻的事漠不关心,该玩手机的玩手机,该接电话的接电话,听他们辩驳,觉得愚昧可笑。各种强势攻击下,奶奶的防线彻底崩溃,她的屈服,预示,传承几百年的祖制,退出家族历史的舞台。
是遵守旧制?是摒弃旧制?我的思想虽不矛盾,却十分复杂。我相信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情,家堂和伯父的去世只不过是一个爆发点而已。我辈都投身于由乡镇奔入城市的洪流中,这股洪流又在我辈积极向上的激情的作用下,流势愈加猛烈。因为哪里有太多的诱惑,太多的方便,太多的机遇,太多的现代标志和文明。除了老爷爷老奶奶他们一些有“信仰”的人,其他的晚辈是站在以封建思想里诅咒的说法去推翻封建传统的视角,供奉家堂恰恰就是推翻传统的标志。这群守旧的故土难离的老人们,失掉了孝敬老祖宗的借口,也将在不久之后顺理成章地跟着子女步履蹒跚地走进大城市,可不去孩子们在外又放心不下,这是他们最无奈的选择。
腊月二十九,日落黄昏,我陪伴奶奶来到后院,铁大门锈色斑斑,老远便可嗅到略带血色的铁锈味。土墙扒出一道道豁子,孩子可以在上面骑大马了。院内蒿草丛生,覆盖了我儿时穿梭的小路,那条通向馆门子(方言指的是二门,围在屋门外的一道小门)的小路,那条爷爷放羊圏羊早出晚归走了一辈子的小路。打开门锁,屋里像个冰窟,阴森黑暗。我搀着奶奶胳膊走进老屋子,锅台厚厚的一层灰尘,上面清晰踩出一个个猫爪印,估计野猫经常光顾吧。顶棚一角,挂着家堂族谱,布谱上画着一座红色楼阁,正殿分上下两层,雕栏木镂巧夺天工,四角上扬八面临风,神态端庄而不崇威严,色彩古朴却未落俗套。殿前摆放一个青铜香炉,两耳三足,斑驳的绿锈与炉前菩团的金黄相辉映,饱含着历史的沧桑感。殿内供俦三座神龛,香烟弥漫为古老的寺庙罩上浓厚的神密气息。正中是祖先牌位,下面横列两行字:勋业有光昭日月;功名无间及儿孙。再下面是密密麻麻的方格,记录着已逝长辈的名字。
奶奶推开我的手,抚摸着族谱,手臂瑟瑟发抖。我无意间发现,她额头的褶皱里,又长出许多岁月。
“你大爷上去了,说不准哪天,我也会上去,将来迟早你们也会上去,都要上去,谁也逃不掉的。”
奶奶自言自语,一直重复一句话:逃不掉的。
我肃然起敬,伫立良久,终于默念完族谱两旁的一副对联:
慎终遥寄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
慎终,追远,孝心,家堂。
点燃一路香,吹灭火焰,*入香炉,我跪倒,一个头磕在地上。两天后,父亲张罗联系买主,卖掉了家中田地和老房子,日用家具能用得着的装包带走,用不着的或变卖或送亲戚一律就地处理,晚上,一切妥当全家还在一起吃了乔迁喜宴。
第二天,南下的火车车厢里多了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她躺在卧铺上一直没睡,扒着窗户向外看着。当我递给她一包包着一抔黄土的口袋时,奶奶两只糙手捧紧,低头用嘴唇狠狠地亲吻,那一刻,两行浊泪刷刷淌落。
-全文完-
▷ 进入15848167351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