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滴答的雨声和着闹钟，催我起床。

屋子里暖气很热，棉睡衣都无了用武之地，我仅穿着夏天的睡裙，匆匆洗了把脸，便进了厨房，开始给小西老西做早餐。

昨天中午，小西一进家门，便嚷嚷问饭好了没，我说蒸了卤面，十分钟就好。小西立即回话，第四节课的时候，她肚子都咕咕叫了。把书包翻了个底朝天，都没见任何食品再现。

我惊诧，难道老西昨天没叫小西用餐？

我一不小心撒个懒，这没良心的就饿我的小西？同时，也警告小西，自个对自己好点行不？难道我不在这世界上，你都不知道把脖子上的锅盔转个圈？

昨日清晨，我可是没洗脸就磨了豆浆，然后钻被窝了。其他的主食啊，水果啊，劳烦老西自备。

谁知这亲妈，亲爸的，对待小西的态度居然也有差别？

今晨，偶煮了小米粥，给小西做了红烧肉冬瓜豆皮香菇豆腐粉条蒸菜，顺便热了馒头。切了一个脐橙，上了四个猕猴桃，小西最爱吃这玩意了。

然后，给小西装了杯开水，拿了两个小橘子，一袋红枣牛奶，一点枣泥糕，一个麻花和几颗小饺子状的点心，以备课间加餐。小西的饭量一直不大，得用少吃多餐的方式养她。

我也真感慨，这些年，我已经被小西和老西折磨的棱角全无。

目送他俩一起出门，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刷了碗，拖了地，叠了被子，7：50分，便悠闲的坐在了电脑旁。

雨声渐渐的大了，我去关阳台的窗户。

顺手拉开纱窗，看雨，丝丝凉意扑面而来，对面是一个六层楼的住宅小区，墙根下，一只穿着粉红色马甲的白色小狗迅速的从我眼底飘过，刚开始，我恍惚间，还以为是一小孩子趴倒在地，定睛凝视，哎，这年头哟，狗都穿的这么华丽丽。

抬眼远望，一切都雾蒙蒙的，真不喜欢这冬天的古城，不仅是冬天，四季我都不爱，来这里两年多了，怎么就不能爱上他？

街上的公交车啊，永远都是如蜂箱般的拥挤，人群，永远都是如潮水般的流动。车子，永远都是那么不知疲倦的来来往往，喧声震天，过个马路也令人感觉生厌。

一直以来，我爱热闹，却喜独处，向往都市的繁华，却难忘乡野的宁静。

自己都不明白自己。

一个人，趴在窗前，思绪游离，楼下散落满地的银杏树叶子，被雨水无情的点击，在我看来像碎了一地的金，绚丽落幕。一条条的街道和高楼都突然变得模糊了起来，在雾气中飘渺甚至消失,如风如流……

冬雨，突然意识到，天空下着冬雨，又想，似乎它来错了季节。

生在北方的我，冬天，只有雪的记忆……

年少的我，还曾被齐秦的一首《冬雨》所迷离……

天空为什么变的如此忧伤？难道是为了那些遥远的记忆？

于我而言，最初的记忆，是在一个大大大大的门庭里，我爬在地上哭，看一群人在哪里闹？

于我而言，最初的记忆，还有，在一个大大大大的场地上，很多很多穿清一色黑衣服的人聚在一起，胸前无一例外的别着一朵白色的花，空气也因他们的表情而犹显沉重。

那是1976年，我两岁多。某一天，我把这朦胧的记忆说给母亲和老西听，他们都失笑，一点都不信我。

两三岁的孩子，会有记忆吗？

我深切的知道，我一出生，便有了个优点，好记性永远都和我如影随形。

我与世界最初的相见，是在一个铁路处的医院里，这是母亲告诉我的，但我睁开眼睛咦咿呀呀成长的时候，应该是在一个黑如锅底的窑洞里，那个窑洞外是一扇皱纹布满的木板门，推开门，是一个小小的院落，西边的墙角下是一个土墙垒砌的汗茅厕，墙外是荒芜的杂草和一片小树林，东面是一个长满了苔藓和蒿草的两面窑洞的后背，我清楚的记得，那窑洞里住着两位老人，便是我们的邻居，须走到门外的路上才可以看见他们的柴门，一个白发银须，一个矮小苍老。从土墙外的缝隙里，我可以看见那院子里长了一株碧绿碧绿的植物，搭了花架，攀爬而上，上面挂了一个黄灿灿黄灿灿的小南瓜，还有一圈漂亮的白色的轮廓，那是一种和乡间土地里长相不同的品种，在我的心中，一直将它列外漂亮的标志。后来，院子里，还长出了一些金灿灿的苦瓜，那时候，没有人知道它叫苦瓜，称它为金葡萄。

一直都奇怪，我们家的院子里，为什么没有这样美丽的绿和耀眼的金色？也许，因了狭小。

从我家小院子朝前走几步，须下一个很陡的坡台，才可以进入窑洞里，只有一孔窑，别人家的窑都是成对的，而我的记忆里就是一孔。穿过窑洞，再上一两个石头样子的台阶，便又是一方小院子，左手边是一间瓦房，里面一口黑大的铁锅，应该还有一个沉重的，我根本无力拉动的风箱。据说，这风箱和裂了缝的铁锅，让曾经年轻的母亲经常抱着我和姐姐，泪水涟涟。

前院很小，四四方方，估摸也仅四平米而已。一个“7”字形状的墙将我的视线冷漠的拦截。刚刚下过一场雨，院子里地很软，墙根下，一个长方形的小口琴被嵌在了泥土里，令小小的我眼前一亮。印象里，这是外婆买给我们的玩具，红色的面板上，小猫钓鱼的图案，两片小鱼图案之间，是一排整齐均匀的镀了一层金黄的正方形小口，抿在嘴上，微弱的气息也可以发出美妙的音乐，这是我记忆中的第一件玩具。

四平米之外的院子前方，从墙缝里望去，很大很大，听说叫前门，我时常出入的门洞叫后门。前门的院子里有母鸡公鸡，还有黄黄的毛茸茸的小鸡仔在满院子奔跑，叽叽喳喳的。一朵朵粉色的“未落花”开的娇艳，偶尔会有一些年轻的声音，从墙头飘过来，永远陌生的落入我的耳际。直到有一天，母亲端了个木凳子，墙那边也突兀的冒出来一个人头，我看见母亲将妹妹从墙头上递给了一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我这才朦胧般的意识到，那个大大大大的院子，我仅仰头，就可以看见一株苍老的“链子树”的院子里，原来是和我们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随着我个头渐渐的长高，我知道，那就是父亲的家。院子里，有一些，我从来不曾见过,但却应该在生活中熟识的人，一个苍老的女人，长久的住在墙的那边，在我的印象中，她有着名演员归亚蕾般美丽的大眼睛，而自从我知道了她是我的谁？便开始远远的躲着她，幼小的感知，在我心里不自觉的震颤，一直都惧怕和她说话，远远的，似乎看见了她？我就会平添淡淡的忧愁，在她和我逐渐拉近距离时，小小的我，便会不断的叩问敲打自己的心？我该不该称呼点她什么？或者对她笑笑？

直到我们擦肩而过，寒意便会包围了我。她甚至不愿意看我一眼？

孩子，是最敏感的，别说他们什么都不懂……

很久很久，可以说，这一生，她的眼里，对我，都没有表现出丝毫的爱意。

我的心里，永远也好像对她起不了温暖的念头，打我记事起，就认为，这世界上，爱我们的人，除了父母之外，只能是外婆家的成员。小时候，如若身边那个同龄的孩子不喜欢自己的外婆，在我看来，那必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事实有时候却就是如此这般的奇妙，虽然我不喜欢那个老女人，但是我却一直一直喜欢看她的眼睛，想走近她，确能感到，总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拉扯和撕裂。

也许，这便是得失之间的那份挣扎和寻觅？

我能清楚的记着她的模样，尽管她离开人世已经二十年了，可我现在想起，她仍旧那么清晰的在我眼前，我和她说过的话，没有今天这篇日志里的字多，但毫不影响她驻扎在我心底的位置。尽管我一度否认我对她没有任何情感，但血缘确是任何东西都无法割断和分离的。

长大的我，居然常常还会想起她，也许只因为，她去世的时候，那个黑夜，孤单单的就我一个人，守在她的身边。

那夜，月光如水，院子里，突然停了电，我想起，这也许有某种玄机，人死如灯灭。

月光照着她，静静的在土炕上，如睡熟了一般，大概18岁的我，站在离炕两尺的地方，仍旧是不敢近前，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站在她跟前，而她已经毫无感知，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夜里，接触到了死亡。恐惧和安静同时掌控了我，我清楚的记得，我极力的告诫自己，不必惊慌，她一定，一定不会吓我的。

她是父亲的母亲，我的亲人。

我努力的去看她的脸，奢望再能看一看她美丽的眼睛，最后，却仍是无边的黑暗，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有模糊的轮廓，她的拐杖在炕边，我居然希望她能坐起来，让我喊一声她——“婆”。在心里，我听见了自己的呐喊，但她依旧没有对我表露慈爱的微笑，哪怕是一丁点。

也许，我不是想要让她听见我的呼唤，而是想要她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一直一直对我和我的姐妹们没有该有的爱意？

那一刻，我安静的出奇，木然站立，只觉的，世界上一切都不复存在，月光里，就剩下了我和她。

而后，永远的不再相见……

今天，我第二次在我的文字里让她出现。

还记得，一个安详的午后，母亲在我家，翻看我打印出来的文字，看见了三言两语关于她的描述，居然泪如泉涌，不能自拟！

我知道，母亲和我，有着同样的困惑？为什么亲人之间居然没有了该有的爱意？

爱，一直都是这样，让人万般追寻，而时时却又令你万箭穿心。

尽管没有爱的温暖，我还是和姐姐，一蹦一跳的，当然不能有穿墙术，只能是绕着村子，走过一堵高高的高高的土墙，再下一个坡，向前百米，数着数，找寻一扇陌生的门。

开门的是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一副拐杖，从门缝中收了姐姐手里的糕点，然后无情的关上了门。

那个大大的院子，至此，永远的在我心里关闭了。

我永远的与它陌生，甚至憎恨。

而后，当我从那个门前路过，都有种恨恨的感觉。

因为，我每次走过，那长着美丽大花眼的脸，都面无笑意，甚至在我每次走过的时候，她都会干咳一声，然后吐一口。令从小就特别爱干净的我，打心里就萌生出无限的厌恶。

固执的认为，她一定是故意的，一定是的。

复杂的世界，从小便在心里呈现，最初的记忆，就是这样的简单而印象深刻。窗外阳光明媚，我一直都处在黑暗之中。

那些本该熟识的人，本该把我抱在掌心里疼爱的人，都离我渐行渐远，从东边的，走到西边，都是冷漠的流动……

而童年，便也有了更好的归宿，因为恨，便也找来了爱，那便是另一个家园。

幸福而美满。

外婆，便成了我一生都牵挂至爱的人。

我知道，因了这爱的温暖，我的记忆也潮湿，不易干燥风化，走过的每一段路，每一片从我心间绿了又黄了的叶子，我都能细细的数清他的脉络。

记忆，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在我看来，它就是永恒的温暖和无尽的迷茫。

那么多那么多的往事，精确的时间，地点，人物，天气……每个场景都会如画面在空气中飘荡。

痴迷的目光，复杂的心境，无尽的小路，蹒跚而过的身影，路边玩耍的小姑娘，水池边的小蝌蚪，池塘边的绿青蛙……

就这么，我长大了……

如今的冬天，北方也很少见雪，此刻，冬雷震震，和闪电一起挟持着冬雨狂流，那些稀奇古怪的记忆，像雾一般，花一样的朝着我飘飞，曼妙而来。

这心情一经冬雨唤起，我就仿佛又回了一次梦里的故乡。

雨中顿悟，一切的爱与恨，经岁月冲刷，都已归于平静，沉淀着美丽，凝固成窒息……

2011.11.29晨10:30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