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枕头,在古代是颇有讲究的,仿如历代朝服胸前云团一样,分了等次,依官品而异。枕头虽无律法规定,却也总能从此窥测出主人的身份来。
天子帝皇,君临天下,九五之尊,所用之枕自非凡品,以金丝为面,上等软玉镶框,雍容华贵,乃称“玉枕”。
将军枕戈待旦,是说时时警惕,然而逐步演进,以盔甲马鞍为枕者常有,是曰“戈枕”。
员外富足,多以苏绸为面料,内置精选棉花,呈方型,是称“帛枕”,也叫“方枕”。
管宦富家千金,精书琴画织,半生不出闺楼,枕上之绣皆为精工之作,幼时绣之以凤,待嫁时再绣鸳鸯。以楠木为框,世称“楠枕”。
秀才大多寒酸,讲究不得,又爱书如命,常以厚册代之,不知名曰,权称“书枕”。
襁褓之时,父母以细麻织成小袋,内放上米或谷,枕之后脑,以求脑袋美观聪明。沿袭至今,湘中之地仍有这般风气,称之“米枕”。
时至今日,抛去了这般由来,只按季节而分,冬日寒冷,便以纯棉为面,内絮之鹅绒、鸭绒,或埃及长绒棉。分单针、双枕,想必也胜去那帝王之物,夏日炎热,多以防热塑珠织就,或以竹片串成。纷样繁呈,不尽言表。
是为题记。
而今日要说,非是枕头之物,乃是笔者一亲见事耳。
话说2003年初秋,湘中腹地。
李家冲是一个极为闭塞落后的小山沟,虽然说是穷点,但那里风景却十分秀美,两岸层叠翠嶂,河水逶迤清澈,田畴金浪起伏,极是赏目。村民们便是守着这些许薄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劳的过着日子,繁衍着后代。
今日不同,趁早的把牛羊赶到山上,系上棕绳,打上桩子,任畜牲在固定的范围内啃草去。主人得忙了,村里喜气洋洋的,是件大事,这拉屎不起蛆的地方考了个大学生,村民们高兴。几百年来这里出过的大官也无非就是衙吏罢了,威望着呢,约摸是相当于而今的市政府干部吧,还上了族谱名人录,便是这不入品的祖先,却也让他子孙们引以为豪,莫说今日出了大学生,状元啊,了不得,怎么得也要大家帮忙杀杀猪、摆摆桌席、做做烤酒之类的活计。
李二爹是乐得合不拢嘴了,他一生辛苦,老实人。养了一崽一女,女大男次,却都长得笋子一样水灵。说这河水养人啊,姑娘个个模样俊俏,小伙大低英俊潇洒,便是他家桂花,桂龙最为出色,今年双双高考。虽说而今桂花尚无消息,心头也不是味道,但也想得开,终要是两个都考上了,那才愁煞人,要那么多钱,就是把他刮了皮卖了也是筹集不了的。再说女孩嘛,总是别人家的人,念了个高中也很不错了。桂花那丫头长得好,说不准嫁个好婆家,也胜过了读大学,桂龙伢子争了气,那才叫光宗耀祖呢。想到这般,也就不太牵心了,只管高兴着。
村民们有的送鸡蛋,有的送干肉,有送钱的,都来为桂伢子恭贺。
“我就知道的嘛,这伢子从小就看得出来,必有出息,你看那长像,额宽嘴阔,印堂焕彩,耳根厚实,是个富贵命。”好事者便这样高谈阔论了起来。
桂伢子心里也美得紧,寒窗十几年,终是跳出了农门了,姐姐嘛,她成绩一向比我好,上个本科线是不用担心的,可能是通知书迟来了一些。只是,穷人的孩子懂事早,他也不禁为学费的事替老两口操起心来。
李二爹张罗了半个月,加上几十年的积蓄,离那六千块钱还差一节。如是耕牛卖了,楼板卖了,后上种的杜仲也剥皮卖了,最后剩下那口鱼塘,那可是过年的家计啊,管不着了,年可以不过,大学一定得送,终是卖空了那两百多斤草鱼才凑全了学费。
桂花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桂花从教育局回来后,整个人彻底的变了,没有了以前的活泼,话也说得很少了。忙呢就帮他妈砍砍猪草,洗洗衣服,没事就老是一个人坐到河堤上发呆,她对李二爹说她没有考上,还差十几分,没有替爸妈争气。
李二爹听完是嘘了口气的,显然是轻松了些,也就安慰了她几句。桂花明白爹的意思,只是笑了笑,她也知道,凭这个家底,是决计送不起俩姐弟上大学的。
这样也好,她想。
桂伢子去了学校,临行前对桂花说要她重新来过,说是姐功课底子好,想必是考试怯了场,明年一定靠得上的。
桂花笑笑,可眼泪却又明显的忍不住流了下来,
勉强过了年,元宵节后桂花便说要和同村的几个姐妹去光广东打工。还收拾了房子,锁了门,说是她不在家的时候谁也不让进,说不准哪天就回来了。听说那边找工作也难,这一无文凭二无技术的,心里没底。李二爹心想,女孩的闺房,也在情理之中,就由她锁了去。
桂花脑瓜子聪明,人又漂亮,在外面吃得开,从一个流水线员工慢慢的做到了拉长。尔后又做了主管,工资也从最先的三百块涨到了两千多元每月,桂龙的学费就全部由她负担了去,还经常有些钱物寄回家。村里通电话后还硬是给家里装了电话机,说是想爸爸妈妈了,随时能听到他们的声音。只是两年了,她也没过家一趟,她的房间也没人进去过。
“我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好女儿。”李二爹常常这样炫耀着。
桂花找了男朋友,寄了照片回来,模样挺配的,是一个小店老板,今年准备带回家来过年的。李二爹那个乐呵呵,喜滋滋的。
然而,世事无常。
一日李二爹接了个电话,是个年轻人打来的,说着普通话,老人听不懂,叫了侄子来接。几句话之后,侄子便扔下了话筒一个劲的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到地上对李二爹爹哭着说:桂花姐出车祸了。
电话那头的哭声还隐约可闻。
话筒摇摆着……
这个世界静了。
桂花回来了,漂亮了很多,很安详的样子,是他男朋友送回来的,小伙子很大方,一进屋就跪在二老面前哭着叫起爸妈来,哭着谴责自己没保护好桂花。
桂花走了,留给二老的是心里永久的剧痛。
终是要打开她的房门了,在整理她的遗物中。小伙子对二爹说桂花要送一件东西给他的,说是一个一直陪伴她长大的枕头,他征求李二爹的意见。
枕头是乡下很平常的的确量套子,装上旧了的棉花,却很干静,还留有桂花残落的头发,若有余香。小伙把枕头紧紧的抱在怀里,把脸深深的埋了进去,不住的抽颤着,泪水侵湿了枕面。
忽的一纸飘然落下。
上面赫然印着几个大字;“华南理工大学录取通知书”
我的闺女啊。
李二爹晕了过去。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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