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像大山羊一样扑腾扑腾从山上跑下来，喜气洋洋的，照的我心里很暖和。我坐在教室里，听站在讲台上的张秃头给我们讲交换率，你知道的，交换律就是那两个倒霉的公式：a+b=b+a，a·b=b·a　，我可对此没一点儿兴趣，这个世界真无聊，竟然有人发明了这玩意儿，我用力的吸了一下鼻子，一股奇异的清香瞬间将我包围，我爷爷常说早上从山上滚下的空气是甜的，我之前还不信，空气怎么能是甜的呢？今天总算体会到了，那滋味比嚼着棒棒糖还受用。

我夜爷总爱用滚来描述一切东西，譬如说吧，他每次见到我就喊，西娃子，快滚过来，六爷这有糖吃。小时候他这样叫我，我都会屁颠屁颠的跑过去，扯着他的山羊胡子，从他的中山衣口袋里往外掏糖。可我现在都已经这么大了，他还这样叫我，我就干脆不理他了。有时候一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他就会说，你看，树叶从树枝上滚下来了。我每次都想，树叶难道像小狗一样，能滚过来滚过去不成？

阳光缓缓流淌在我身上，这会儿它又像条河流，它流到王安全那去了。王安全虽然名叫安全，可他一点儿也不安全，他喜欢捉蛇，这谁都知道，包括村东的李疯子，李疯子一见到王安全，就会趴下来，像拜祖宗一样拜道，蛇王，蛇王。你要知道，李疯子可是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王安全呢？又瘦又小，还是一个孩子，你可以想像，这场面有多么滑稽。

王安全头枕在桌子上，只露出一个又圆又大的脑袋，双手伸到桌子下，活像考拉一样，窸窸窣窣的，在忙活什么。他一定在折小纸蛇，王安全会叠各种各样的纸蛇，什么菜花蛇、青竹蛇、眼睛蛇、土匪蛇啊，他都会叠。而且让我嫉妒的是，他叠的小纸蛇都十分可爱，眼睛鼓鼓的，身子像柳条一样，软绵绵的。班里的女孩子都喜欢他叠的小蛇，特别是小杨柳。她可是我们班最漂亮的女孩子，有数不清的漂亮衣服与零食，听六爷说，她爸爸在外面开了一家公司，好像是一个大老版。大老板是什么呢？那时的我并不太清楚，但是，我敢保证，我们班没有一个男生不喜欢他。有谁不喜欢又干净又漂亮的女孩子呢?

王秃头继续在讲台上唠叨，他讲课的时候真恶心，每说完一句话，都要拿粉笔在黑板上用力点几下，黑板上那些凹凹凸凸的小点我估计都是他点的。我可没心情看他写那些稀奇古怪的符号。

小杨柳，小杨柳，王安全这时悄悄喊了一声。

我侧过头去，王安全手里拿着一条花花绿绿的小蛇，他一定把数学课本撕下来，折纸蛇了。他这么不爱学习，穿的也破破烂烂的，怎么会有那么多女孩子亲近他呢？我想站起来，给王秃头打报告，可我又不敢，害怕他在我书包里放毒蛇。有一次我故意碰了碰小杨柳的裙子，他看见了，就恶狠狠的威胁我，要是我再骚扰小杨柳，就在我书包里放几条大毒蛇，我就吓得几天没再看小杨柳一眼。我六爷说，蛇是一种可怕的东西，牙齿非常锋利，比毒针还厉害，连它的血都是冷的，王安全他爸爸就是在他在山上干活时，被毒蛇咬死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影响，王安全的爸爸是被毒蛇咬死的，可王安全怎么一点儿都不怕毒蛇呢？

小杨柳的马尾辫微微晃了晃，好像在发什么暗号，班里的女孩子大多都留着小马尾，可还是她的最好看。她双手从背后伸到了王安全的桌子下，我看见那条花花绿绿的小蛇就到了她手了中　。不就是条小纸蛇吗，学学我也会，我心里不服气的想，那一刻，我竟然有股想拜王安全为师的念头　，我有点羡慕王安全了。

何小西，你在发什么呆，来，起来，给我讲讲交换律。王秃头不知怎么看到了我，大声吼道。

我心里很委屈，凭什么光叫我，王安全还在用数学课本折蛇呢。我站起来，嘟了嘟嘴　，说，交换律就是两个数字互相交换位置，不改变结果。

那你给我举个例子，王秃头一心想把我问倒。

我也有点生气，就大声说，假如我和王安全交换了坐位，结果都是一样的。我说完，看到王秃头用手在他那光秃秃大头摸了几下，他牛一般的眼睛瞪着我看了半天。同学们这时也都大笑了起来，连王火车小杨柳他们都回过头瞧着我。

你给我滚出去，上课不专心听课　，一天到晚想的都是些什么？王秃头气呼呼的说。

我也气鼓鼓的跑了出去，把教室的门摔的震天响，死秃驴，丑秃驴，讨不到老婆的老光头，我学着电视机的模样，嘴里不断咒骂着。一边往学校外面跑，一面想，同学们肯定都在看我的笑话，王安全肯定最高兴了，再没人和他抢小杨柳了。可我如果现在逃出去，班主任一定会通知我爷爷的，我爷爷肯定会骂我的。我该怎么办呢？我有点犹豫了，甚至有点后悔刚才的举动了。

我跑到了小河边，几只黄毛鸭子吱吱呀呀的在叫唤，我看见一个瘦小的的背影蹲在那里在搓衣服，是王安全的妈，我仔细一看，没错，就是王安全的妈，王大翠。因为除了她，村子里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会大清早的起来洗衣服，打猪草。我对王安全没有好感，对王大翠也没有好感。我奶奶常对我爷爷说，王大翠经常趁她不注意，打我们家地里的猪草，我也一直认为，王大翠是一个爱占小便宜的女人。我爷爷每次听了，则会叹着气起说，算了，一点猪草，她打去就打去吧，她也不容易。我不明白爷爷为什么对此毫不理会，因为六爷暗地里曾对我说，我爷爷当初分家时，为了争一棵椿树，差点和他打起来。

王大翠使劲在揉搓着一件麻衣，看她那副瘦小单薄的身板，搓久了，一定很吃力。可我丝毫没有同情她的想法，我又想起王安全那副高兴的模样，就更加气不打一处来。我躲在草垛后面，悄悄拾起一颗石子，向河里投去。

我本来想的是石子咕咚一声，落在河里，溅王大翠一身水的，可没想到，石子落在了王大翠头上，我听见“哎呦”一声，知道完了，这下闯祸了。我想悄悄溜走，可来不及了。　

那个悖时的，乱扔石头。王大翠的揉着头，站了起来。他一眼就看见了我，我怯怯的走了过去，说，对不住啊，王大娘，我刚才以为河里没人呢，扔石子玩呢！　

她看见是我，怒气明显消了不少，继续揉着头说，原来是小西啊，小石子，没事儿，但下次就要注意了，要是大石头，可是要砸出人命的。

我盯着她暗黄的眼珠，不住的点头。现在没放学啊，你咋不去上课呢？她又问我。

我顿了顿，说，我今天感冒了，刚才请假了。她哦了一声，又接着说，你和我家安全是一班吧，他学习不好，你可要多帮衬帮衬他，这孩子，有点倔，自从他父亲死后，他就不爱学习了，话也不多说了，我问他，他也不给我说。她说着，眼睛就变红了，似乎要淌出泪水来。

我赶忙安慰她说，王大娘，别担心，安全学习不错的，数学语文都好，就是英语差一点儿，补补就好了。我说着心里忽然有点同情王大翠，没刚才那么厌恶她了。

她听了，瞧着我的脸说，是吗？停了一下又继续说，你们家有条件，以后英语你可要多帮帮他，我们两家离得又不远，空了，你就来我们家玩吗！我吗家虽然没你们家吃的好，一口饭总还是有的。

我不愿和她继续说下去，主要是害怕再碰到什么熟人，便假意说道，一定去，下次放假就去。她说，好勒，便继续下河洗衣服去了。我想起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哼了一声，暗道，你儿子过的比谁都舒坦，女孩子都围着他转呢？我想起小杨柳，又想起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才刚刚升起的对王安全的一丝丝同情之心又荡然无存了。

我回到家时，爷爷正在和村子里的几个老头子打麻将，爷爷问我今天为啥回来这么早，我说老师有病请假了，他嗯了一声，没在问我。隔了一会儿，奶奶喊我出去，说大麦找我。我走出去，大麦正背着书包，站在我家屋檐下，我问大麦是不是王秃头让我请家长去学校，大麦说，不是。原来是春茶发了，学校明天组织我们集体去给村上的茶厂采茶，我让大麦明天早上喊我，我们一起去。

第二天，鸡叫第一边我就起来了，天还是黑黢黢的。学校给我们每个人的任务只有半斤鲜叶，多得按照标准给我们发钱，所以我就起来的很早，奶奶也早就起来给我煮了一碗鸡蛋面，我吃完后，背起采茶用的小巴娄，这时大麦已经等我好久了。

清冷的夜风从山谷吹来，刮的树林呼呼作响,暮色尚未完全扣合，小山村在此时显得的静谧而又安详。我和大麦走到半路上，忽然从路旁蹿出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一个大竹篮，我仔细一看，是王安全。

他从篮子里掏出了一根蛇，对着我说，何小西，我平时让着你，你可别以为我怕你，说，你昨天为啥要往我妈头上扔石头。

我和大麦都吓得退了几步，以为他拿的是一根活蛇，我说，安全，你误会了，我昨天确实是不小心砸到你妈头上　的。

他又向我们走近了一步，说，你少蒙我，你骗的了我妈，骗不了我，我还不知道你的那点小算盘吗，你看我叠了一根小纸蛇给小杨柳，就不服气，对不对？

我这时才发现他手里拿的是一根假蛇，胆子大了不少，说，对啊，那又怎么样，你还真想捉毒蛇来咬我吗？

他一下子就被我的话激怒了，他走过来，想要按住我，我翻身把他压在了地上，我们撕打了好久才爬起来，我和他身上都被擦出不少小伤口。

他捡起竹篮，恶狠狠的对我说，下次你再这样，小心我真的捉毒蛇咬你。我呸了一声，没再言语。

日头从山顶生起，明晃晃的照在碧绿的茶园里。茶园里人很多，花花绿绿的，都是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我看到小杨柳也来了，她挎着一个小竹娄，戴着一顶天蓝的帽子，跟在老师后面，她在人群里显得很耀眼。他看到王安全，便走过去，和他说着什么，他们说着，还专门望我这里看了一眼。王安全肯定在说我和他打架的事，他一定会说是我主动打他的。我想冲过去，去跟小杨柳解释，可我又不敢，生怕这会越弄越糟。你要知道，当别人在在自己喜欢的人面前讲坏话，而自己又不能去解释时，这会令人多么的沮丧。

我低下头，决定专心致志采我的茶，不去理会他们。可我脑子一片混乱，伤口又隐隐作痛，采了半天，也没多少，我去看大麦，他双手像梭子一般在茶树上穿梭，已经采了小半蓝了。我想这么下去，肯定连今天的任务都完成不了。

我向四周望去，发现东面草很深，又没人去，茶叶一定很好。我看见王安全和小杨柳这时已经开始采茶了，不行，我发誓一定要比王安全采的多，我暗自下定决心。日头慢慢变得明亮，天气也渐渐热了起来。忽然，茶树下簌簌直响，我的脚好像被针扎了一下，我哎哟了一声，竹篮的茶全洒在了地上。一条布满褐色斑纹的蛇从我脚下溜了过去，我啊的一身，大声哭了起来。

老师和其他同学听到我的声音，都放下蓝子，跑了过来。王安全也了跑过，老师捋起我的裤子，说，是被蛇咬了，要赶快清理伤口，不知道是不是毒蛇，谁有水？老师喊道，老师，我有，同学们都纷纷取出矿泉水瓶，递过来。

老师，等一下。王安全蹲下来，用手使劲的捏了一下我的腿，说道。我看见伤口已近开始变乌，流出的血也变了颜色。我的眼泪这时也不争气的流了出来，别哭，你一哭，毒液就蔓延的更快了，王安全像个小大人一样说道，你看见咬你的那条蛇了吗？什么颜色？

我呜咽道，是黑的，身上还有褐色的斑纹。糟糕，是土匪蛇，这种蛇毒性最大，我爸就是被这种蛇咬死的。王安全说，我一听完，就哇的一声，哭的更加厉害了，小杨柳这时拉着我的手说，何小西，你不是总想拉我的手吗，现在你拉到了，你要是个男子汉，就别哭了，哭只会让毒流的跟快，她说的没王安全那么专业，用了流字，我似乎有些慰籍了，但我脸忽然变红了，她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出这句话呢？特别是还有老师大麦他们在场的时候。

王安全这时拔开人群，冲了出去，嘴里喊着，别碰伤口。没一会儿，他手里拿着几株开着红色小花的小草回来了。他把小草递给小杨柳，说，把草嚼碎，等一下敷在他伤口上，他用嘴开始将我腿上毒液吸了出来。

王安全把吸出的毒液吐在了茶树上，黑红黑黑红的。他说，毒液已经流到他血液里去了，幸好，我吸了出来。老师看他吸完，你没事吧。他拿起一瓶矿泉水瓶，漱了漱口，没事，老师。小杨柳这时把被嚼碎的细草敷在我的伤口上，我的伤口瞬间清凉了不少，没那种灼疼感了。

我想到刚才还和王安全打了一架，有点不好意思，说道，安全，刚才正是对不住啊。他勒开嘴笑了笑说，没事儿，小意思。我在那一瞬间，忽然发现，他的眼神中竟有点羞涩。

我们老师把我送回了家里，爷爷请来了镇子里最好的医生，医生看了一下我的伤口，问我是不是有人医过了。我向他说了安全给我吸毒液的事，医生说，真多亏了你的同学及时为你把毒吸出来了啊，要不你很可能就死了，好一点你的这的腿也残废了。第二天，爷爷让奶奶拿了些钱，让买些礼物给王火车家送去，替我好好谢谢他们。

晚上奶奶一脸忧愁的回来了，手里还提着买的礼物。爷爷问她为啥没送，奶奶叹了一口气说，老爷子，王火车死了啊，昨晚死的。我听了，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问奶奶到底出了什么事。奶奶说，他妈讲，火车昨天采茶回来还好好的，还吃了几大碗饭，但到半夜，王火车就喊叫肚子不舒服，头疼，他妈也没太在意，以为他吃多了，就让他喝了点治肚子疼的药，可没想到，第二天，他妈喊他起来放羊，喊了半天，见没动静就去看他。结果发现她娃嘴角有白沫，去一看，身子已经冰凉了，鼻息也没了。他妈现在哭的正凶呢，村上医生也去了，说很有可能就是昨天给我们家小西吸蛇毒时，毒液不小心进了血液，没及时医治，被毒死了。

我听后呜呜哭了起来，爷爷则沉默不语，继续问奶奶，她娃的身子埋了没有。奶奶说，估计马上就要埋，村子都说小孩的尸体在家不能停太久，不吉利。

爷爷背起我，说，去送你你同学一程，他又让奶奶买上火纸，香，红蜡。我们到了王火车家，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人，都是来帮忙的。我看见火车的尸体被裹在一床棉被里。她妈伏在上面，哭的正厉害。

因为是幼童夭折，大家认为不吉利，丧事没多久就匆匆结束了。我看见火车的尸体被一个小伙子抱着，丢进了一个小坑里。小坑慢慢变成了一个小土堆，我六爷点上香，让我跪下来烧几张纸。我说，火车，我以前总喜欢和你争什么，现在我不和你争了，他们说，这纸钱能到地下买你想买的东西，我就多给你烧点。爷爷将一些纸钱洒在空中，纸钱像蝴蝶般落在小土堆上。我似乎又看见了他那张有点羞涩的脸庞。

我想我的童年从那一刻就已经结束了吧，而后，我将孤独的面对这个陌生的世界。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