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核桃树又一次挂满了果实,外婆正坐在树下的莆垫上,用小锤敲裂核桃那坚硬的外壳,剥出一颗颗沟壑纵横的果肉,送到流着口水的男孩儿嘴里。那个男孩儿就是我。
外婆一生有六个儿子和三个女儿,可谓多子。在姥爷驾鹤西去后,她硬是咬紧牙关,把牙牙学语的小姨和嗷嗷待哺的小舅抚养成人。在那个年代,单靠一个女人支撑那么大一个家业,很是不易。外婆所受的苦自非常人能比了。
小时候,我常年在外婆家居住。在外婆的诸多晚辈中,她最疼爱的,莫过于我这个小外孙了。
在我的记忆中,外婆似乎从没有过烦恼,整天乐呵呵的,也没见她跟东家红过脸,跟西家闹过矛盾。村晨的人朴实,不会给外婆戴高帽子,他们对外婆的评价很简单:这个女人是个好人,连老天都这么认为,不然,她怎么会有那么多儿女?
外婆的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树,她很喜欢核桃树。
外婆说:核桃树很实在,从不张扬,不会开好看的花,不会长高高的个头,只会静静地站在那儿,用尽全身的力气,拼命地结果。而且,它好种易活,很坚强,能经风欺霜打,还不长虫子。
外婆的话我听得似懂非懂,但我知道,核桃树上结的果子够全村人吃,而且外婆从不给它打虫子。
外婆说,那棵核桃是她和姥爷结婚时两人一起栽的,当核桃第一次结果时,她生下了大舅。随着核桃越结越多,外婆的儿女也逐渐多了起来。
外婆说,那棵核桃树其实就是外公。外公走的那年,核桃树无端地差点死去,她在树下哭了几天几夜。后来它又活过来了。可是外公却没再回来。
村人说,是外婆的泪感化了树神,就把核桃树又还给了外婆。
那年,原本不生虫子的核桃树莫名其妙地长了好多虫子,虫子疯狂地繁殖,捉不完,打药也治不好,刚长出来的核桃青果完全被虫子吃掉了。外婆站在树下喃喃自语:他爹,你是不是想跟我说啥?是不是家里要出啥事?
核桃树自然不会回答外婆的问题,只是晚些时候,二舅就病倒了。到医院一检查,是胃癌晚期。二舅坚持不治疗,他说,小舅还没结婚,还要用一大笔钱,他不能耽误小舅的婚姻大事,还有就是他只想死在自己家里,不然,到了阴间会是游魂,没有家的。
姥姥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离去,但这回,她却没有哭,也许是外公走的时候她已经把眼泪哭干了,也许是因为她还要打起精神给小舅安个家,也许是……反正没人敢问,外婆自己也没再多说。
后来,我上学了。
八岁那年的暑假,我去看望外婆。远远地望见核桃树的枝叶出奇地繁茂,层层累累的,没留下一点空隙,连核桃果都是费尽力气才挤出一丝空间的。
我想给外婆一个惊喜,就没像以前那样远远地叫她。进了家门,才发现外婆正站在树下,我悄悄地来到她身后,却听到她说:“他爹,是你想我了,想叫我过去陪你吧”,外婆枣树皮状的脸上泛出了小姑娘似的红晕,“可我不能,老六还没娶媳妇呢,等她娶了媳妇,我就过去陪你。快了,你再等等吧,今儿个有人给六儿说媒了,是东头李家的妮儿,你知道,李家人还不错,听说,她妮儿长得也俊俏……”外婆说到高兴处,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我一连叫了几声她都没反应。
暑假还没过完,小舅就定亲了,小舅妈确实漂亮,而且温柔娴淑,外婆很是中意。
那年秋天,我因车祸躺到了医院里,一躺就是半年。
出院后,我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外婆,母亲没有像以前那样高兴,只是一路默默地跟在我身后。
到了外婆家,只见核桃树干枯交叉的枝丫上零星地缀着几点黄绿的嫩芽,却没在核桃树下见到外婆熟悉的身影,我预感到有什么不对,走进堂屋,我傻了眼:桌子的正中间摆着外婆的遗像。
母亲告诉我,在我住院期间,就在办完小舅的婚事不久,外婆就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躺在核桃树下离去了,很安详地离去了,没有一丝留恋和痛苦,甚至,脸上还挂着一摸浅浅淡淡的微笑。
我明白:外婆是在外公的召唤下,怀着踏实和极端急切的喜悦离去的,尘世间再没她留恋和牵挂的了。
有人说,其实外婆是仙女下凡,办完了她要办的事,就离开了。
年年核桃花开,年年果挂枝头,年年,我都会想起外婆。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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