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冷干冷的风，向北吹着，顿然有了几分凛冽的感觉。根据经验判断，也许不久就会落下今年的第一场雪。

第一场落雪之前，气候通常会急骤变冷，这是经验。

经验的形成，是因为调动了记忆。的确，这冷冷的风一灌入脖子，便出现了很多关于这种天气的回忆。

天空堆着铅云，土地被冷风刮得硬邦邦的。冷冷的风，最终把屋子北边的几棵老橡子树刮得全落下了叶子。树下堆了一层厚厚的落叶与枯枝，有很多叶子还飘到水田里，漂浮一阵后便浸入冰冷的水中。我很小，穿着娘亲手绱的棉鞋，去捡拾一些干枯的橡树枝。幼小的经验里，对付严寒天气最好的办法就是准备够充足的柴禾。橡子树下的茅草早就枯黄拦腰断掉了！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就会听到雪粒落下打在枯叶和枯草上的声音，“嚓擦”地轻响着，于是就赶紧拾一竹篓的枯叶跑回家。心底里在喊：噢，下雪了！

像今年这样的阴雨天气，在记忆里似乎也很不少。地上已经被下得泥泞，小雨丝什么时间变成了小雪花，去搜寻一下记忆，也还有些清楚的印象。

湿漉漉的玉米地里，胡乱网在一起的乱草茎中偶尔支出些玉米茬。雨落得太久，那些乱草茎被积久的雨水压贴地面，活像一蓬钢丝弹簧，只要积雨一干，它们又会弹起身躯似的。水田里水蓄得平了田埂，被犁铧翻过的泥胚有些凸出水面，有些则被泡在泥田里。我穿着一双破旧的黄胶鞋，鞋舌老从鞋带里掉出来，踩着滑溜的泥泞路，到蒜地里剜蒜苗。可是，也是不经意间，缭缭绕绕的几片雪花就飞在了水田上空，最后坠入水田，连水波都无法荡起。我出神地盯着水田，想看看雪花是如何在水里消释的。盯一会儿，没什么结果，就慢吞吞地往家走，心里又在喊：噢，下雪了！

有时，地理麦苗青青的时候，雪说来就来，飞在了麦地里。

有时，南坡的树林子沉沉无声的时候，突然就有了雪粒落在林间枯叶上的声音……

下雪之初并没有什么好记忆的。真正到了大雪纷飞，地上的积雪踩上去能发出“喀嚓喀嚓”响声的时候，世界变成了粉妆玉砌，孩子们的快乐也许要多得多，那些雪中的景象似乎更容易留在记忆中。

可是奇怪的是，我能把那个时候一些似乎莫名其妙的东西记在脑海中。它们没有给我带来令人兴奋的欢乐，也没有给我带来痛苦的感受。我的头脑里为什么会记住这些再平常不过的东西呢，它们没有任何应该被记下的特征和理由啊？

这些记忆是不需要刻意的，你没记住的，想要回忆起来你不能；记住了的，想要忘记也很难！

回忆是一种自然的苏生。只要有一种东西触及了你的意念和感觉，你就不能阻住回忆的到来。这种回忆不需要任何强迫；也用不着为了回忆而冥思苦索。

需要强迫的回忆其目的往往不是为了回忆！

孩童时不快乐、也不痛苦的样子，浑噩的地说：下雪了。我记下了。

少年时突然袭上一阵惆怅，背风而立地一个矮小身影，对着天空发呆的样子，我也记下了。

青年时，围着火炉，透过窗玻璃看着阴沉的天空，好高骛远的满怀心事的情景……甚至我也记下了。

这些在雪落之前的平淡无奇的画面总是进入回忆中，其实它们根本没有被记住的理由！

然而，这些记忆的印象似乎都在10多年之前。我奇怪，为什么当我成家，有了工作之后，却没有任何一幅落雪之前的画面进入回忆的画册？我甚至去刻意搜寻近些年来在落雪之前的一些回忆，哪怕是残存的一丁点的回忆——我很惊恐，我没有记住任何东西！我的回忆里所存在的全是生活单调重复而又忙碌的印象，记忆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是在为“生活”而形成的忙碌或空虚。关于落雪之前的回忆，可有可无，无足轻重，它没有被记下的理由。

于是，我知道，近些年，那些关于落雪的意念或感触，被一些东西挤压掉了。它们是沉沉的工作，单调的生活，忙碌的世俗，功利的欲望……它们充塞了心灵之屋，也严严地把守住心灵的大门，让落雪的意念和感触没有机会进入到心中来。到如今，又如何寻得下记忆的踪影？

我应该警醒！什么时间，人的头脑里已经“充实”到不能记下一幅无关紧要画面？

在若干年后的回忆里，我的记忆中应该有关于落雪之前的一些并不需要去刻意记住的画面，它们在我头脑中会自然的苏生，而不需要去费力地调动记忆。我不需要若干年后的回忆里，出现的全是又苦又累的不明方向的奋斗，全是功利和欲望所左右而热衷的情怀，全是流落在世俗中无法脱离的苦恼和牵绊……

这种不受功利生活所奴役的回忆，它就像是人生画卷中那些恬淡而悠远的背景。有了这些背景的衬托，也许更能体现画面的完美。如果人生的画卷全是大红大绿色彩的充斥，过于浓烈的色彩会让人压抑。缺少背景的调和与点缀，这幅画一定缺少一种意味深长的回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