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大侄子来电话说：“姑姑，我后天去佛山出差，顺便到广州看你。”放下电话，我一阵欣喜，继而坐在沙发上发怔。少顷，竟有泪水盈满眼眶。那些经年往事宛如雪片般在记忆的天空纷飞，那些流年中的痛与爱，在寒风呼啸的冬夜，汇成一曲生命的颤音在我的心海激荡。

二十年前的早春二月，正在县城一中教书的我听说大哥生病了，便借用学校的一辆卡车送大哥去九江治病。当时大哥的症状是精神错乱，疯狂乱叫。当卡车开到离家只有一两里的公路上，只见二叔、三叔、小哥哥，还有本家的一位大哥哥，抬着一床用门板自制的担架，从一条小岔道上过来。担架上的大哥被五花大绑着，嘴里不停地喊着：“我没病！我不去医院！我要去上课！”母亲和大嫂一人站一边，握着他的手。母亲一边流着泪，一边说：“好崽，妹妹学校的车来了，送你去治病。病好了，再去上课。”我快步走至近前，一声大哥还没喊出，已是泣不成声。这就是我那亲爱的大哥吗？一个月前我在家过春节的时候，他还那么意气风发、谈笑风生，怎么一下子病成这个模样？他连我都认不出了！

那时的通讯还很不发达，我教书又脱不开身，无法及时了解到大哥的病情。当我得知大哥犯的是晚期胰腺癌时，即刻向学校告假，带上自己的全部积蓄赶往九江。可当我到达九江医专附属医院的时候，医生却告诉我大哥已经出院回家了。我的心霎时坠入万丈深渊，我深知“出院回家”意味着什么。那晚，我住在九江医专的女生宿舍，辗转难眠。第二天清早乘车赶回家中。

家里笼罩在一片愁云惨雾之中。六十多岁的母亲象冬天里的枯树，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年。自从大哥生病以来，她终日以泪洗面，茶饭不思，衣不解带地侍候在病榻前。大哥的情形每况愈下，已然是形销骨立。他不再癫狂，也不十分清醒。拉着我的手，似乎认识又似乎不认识。可他的一句话却如雷贯耳，至今仍在我耳畔回响。他说：“姑娘也是娘！”我心中一惊！“姑娘”是家乡话，即“姑姑”的意思。大哥分明是在向我交代他的身后事呀！那时侄女已辍学外出打工，大哥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在县一中读高三的侄子。他是希望我把侄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助他考上大学，助他成家立业。

“姑娘也是娘！”大哥，不用你交代我也会做的。你是我至亲至爱的长兄啊！我是家中的老幺，一直在你的荫护下长大。记得小时候，父亲长年在外做工，姐姐已经出嫁。在那艰苦的岁月，母亲带着你、小哥还有我，生活虽然拮据，但有母亲的慈爱，有兄长的关怀，我的童年温馨而甜蜜。有哥哥的妹妹就象公主一样受宠。无论是有好吃的还是有好穿的，你都会说：“先给妹妹！”有你在，没人敢欺负我；有你在，所有的重活我都不用干；有你在，妹妹可以撒娇、甚至可以无理取闹。

有一年冬天下着雪，我们都没有雨靴穿。你和小哥哥踩着自制的高跷出去玩，我羡慕死了，也吵着要。你说：“踩高跷很容易摔跤，女孩子不行。”我不依不饶，哭闹不停。你没法子，带上小哥，冒着严寒，去山上砍来两棵小树，给我特制了一副女式高跷，并耐心地教会我使用。当我踩着高跷在雪地里行走时，你和小哥高兴得拍手叫好。

“姑娘也是娘！”大哥，放心吧，您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我有饭吃，就绝不会让他喝粥。我会视他为己出，爱护他，扶持他，助他完成学业，助他成家立业。在所有的晚辈里面大侄子和我感情最深。他才几个月大，大嫂就怀上了侄女。从那时起一直到上小学，他一直跟着母亲睡觉，自然和我相处的时间多。他和母亲睡床头，我睡床尾。他上高中后，又一直在我所任职的中学就读。人家说我俩不象姑侄，倒有些象姐弟一般。

“姑娘也是娘！”这便是大哥留给我的遗言。

一个月后的一个夜晚，我获悉了那个意料中的噩耗。大侄子住在学生宿舍，我没有马上去告诉他。让他再安心地睡一晚吧，明天，他就是一个没有父亲的孤儿！他年轻的心灵该怎样去承受如此深重的苦难！？夜，黑暗而漫长，我独自咀嚼着失去长兄的那份撕心裂肺般的疼痛，回想二十几年中兄妹之间的点点滴滴，一幕幕温情的画面在脑海叠加、回放。

大哥挑着行李在前，我紧跟其后。先坐车到县城，再乘船到省城，一路风尘仆仆。那是当年大哥送我上大学的情景。尽管我是第一次出远门，因为有大哥领路，我没有半点畏怯。在省城最大的百货商场，大哥为我买了生平第一件质地高端的黑呢外套。此后的每个学期，他都要从自己微薄的收入里拿出十元作为我的零花钱。

阳春三月，大哥满面春风，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那是我第一次带爱人回家，大哥在车站迎接我们的情景。那是我记忆中大哥最美的笑容，是他心灵深处荡起的欣慰和祝福。

每次回家大哥为我端上一杯清香的绿茶。

每次到县城返回时大哥渐行渐远的背影……

我悲痛难抑，泣问苍天：人生为何如此无尝？人的生命到底由谁掌控？老天为何要将我善良的一家人推入无边的苦海之中？要知道，我大哥才仅仅三十八岁啊！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在外，他是一位勤勤恳恳的民办教师。他二十岁开始教书，周围三四个村庄的孩子都是从他这里接受最初的启蒙教育。他工作认真负责，对孩子们极富爱心，深得家长和学生的敬重。在家，他是父母的长子，是我和小哥的长兄，是两个未成年儿女的父亲。他是一个大家庭的顶梁柱啊！如今，大梁倾倒，大厦将何以支撑？！

天刚蒙蒙亮，找到大侄子，姑侄抱头痛哭，相互搀扶着向车站走去。

那年，深陷丧父之痛的大侄子没能考上大学。大嫂和家人都心急如焚。我想尽办法才得以让他在县一中复读。大嫂从家里送来自种的粮食，让大侄子和我一起吃饭。第二年，他终于考取了江西化工学校。亲人们解囊相助，我更是尽我所能。三年后，大侄子终于顺利毕业，被分配到江西电化厂。五年后，结婚成家。

至此，我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没有辜负大哥的临终托孤，可以告慰大哥的在天之灵了。

谁料想，天有不测风云！

十二年后的二月初，一个风雨如晦的日子，我苦命的大嫂，在辛苦拉扯大一双儿女，生活刚刚露出曙光之时，在兴高采烈地回娘家的时候，突发脑溢血，不治而亡！可怜的大侄子，不到十八岁就被病魔夺去了父亲；而今，还没到三十岁，又瞬间失去了母亲，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人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命运吗？！

如果说父亲的去世，是因为得了不治之症，在病榻上缠绵了两个多月，他慢慢地在心理上做好了准备；而母亲的去世，却是天外飞来的横祸。大侄子痛不欲生，心里百转千回。为什么生命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一个活生生的生命顷刻间就化为乌有！老天啊，你为何如此残忍？

那时候他依然年轻，生活依然困窘。

幸好有那么多的亲人在身边，大家一边陪他一起哭，一边安慰他，扶助他。

在一次又一次的磨难中，大侄子逐渐成长为一位真正的男子汉，他开始明白一个大家庭里长孙的责任。他说：我虽然父母双亡，但还有疼爱我的爷爷奶奶，有待我如亲生儿子的叔叔、婶婶、姑姑。我要为所有爱我的亲人而拼搏。

如今，大侄子的事业蒸蒸日上。他知恩图报，懂得关爱亲人。

他对爷爷奶奶非常孝顺，隔三差五，就会打电话问候。逢年过节，不是给他们买礼品，就是给他们零花钱。

小哥小嫂在农村，负担比较重。大侄子就象对待亲生的父母一样，从精神到物质，无微不至。

我是他最敬重的姑姑，每隔一二个星期，都会给我电话，第一句永远是：“是姑姑吧？这几天身体还好么？”最平常的话语，表达的却是一份最贴心的关怀和牵念之情。

春茶飘香的季节，知道我喜欢喝茶的他会问：“姑姑，我这里有好茶，福建的铁观音，杭州的龙井，还有江苏的毛尖，你要不要？我给您寄去。”

今年六月，灾难再次降临我们家。大侄子将罹犯癌症的小嫂子送至南昌，安排住院，并对小哥哥说：“你们只管治病，其余的事不用操心！”

在电话中我为小嫂子的病着急，大侄子说：“姑姑，自从父亲去世以来，你为我们这个大家付出了太多。现在你要把自己照顾好，家里的事有我和老小担着。“老小”，指的是今年刚刚研究生毕业的小哥哥的儿子。

那一刻，我泪水涟涟。我的大侄子，那棵曾经的弱小幼苗，经历了人生风雨的洗礼，在亲人爱的浇灌下，已然长成一颗参天大树。如今他又伸展爱的枝叶，为亲人们遮风挡雨。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这是不可扭转的自然规律。流年如逝水，亲人们会不断地因病痛、因年老离我们而去。这是生命中不可承受而又不得不承受之痛。但只要有亲人之间爱的扶持，苦难终将过去，未来的日子还很长很长。

大哥，大嫂，你们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