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鸡声三唱，寒霜初降之时，我从梦中醒来，望向窗外，天地间一片空濛，雾霭沉沉，又是一个深秋的早晨。

在大街上跑步，发现整个武汉都还在熟睡之中，偶尔身边一个隐隐约约的身影，是清洁工挥动着扫帚给城市美容。

曙光渐露，清晨的阳光驱走浓雾，现出一片青天。清洁工陆陆续续地结束工作，我也也踏上了归程。

迎面走来两个人，一个两鬃斑白的老者，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儿，两个人手拉着手，轻轻地走着，小孩儿的脸蛋儿红扑扑的，很是可爱，老者的脸上也洋溢着浅浅淡淡的笑容。一股强大的力量迫使我停住脚步，看着他们走近，又目送他们离去，直至两人走出我的视野。

刹时间，摇漾的情思随着晨光渐渐升起，携着我的心，带着我的爱回到儿时家中。

（二）

六岁那年，我开始上学，祖父也就是从那年起开始走进我的世界，然后把他的爱深深地刻入我的记忆。我论走到哪里，他的身影还有他的爱始终存在我的脑海中，挥不去，抹不掉。岁月之河把儿时往事荡涤，但祖父的身影却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深刻。

那时，祖父已经退休，只不过原单位需要他，所以他就还有那里工作。每当他下班回到家，我都正在门口的椅子上写作业（那时家里困难，没有桌子供我用作书桌）。祖父不声不响地搬一把小凳，坐在我身边，拿一把小刀和一块橡皮，看着我写作业。我写错字时，他不会责备，只是把手中的橡皮递给我；当他看到铅笔头被磨掉之后，就会递过一只已经削好的，然后接过我手中的去削。祖父削的铅笔很圆润，不硌手，拿在手中，字不由自主就写好了。

祖父告诉我：写字的时候，腰板一定要直，不能歪斜，不能前倾后爷，只有这样，写出的字才会方方正正，才有力道，才好看。不只写字，平时不管做什么事，都要把把腰挺直了，这样人才显得精神，有风度，才会把事情做好。

对祖父的话我是坚信不移的，因为祖父虽说六十多岁了，但腰板却没丝毫弯曲，字是很好看的，而且村上的人都敬重他，说他有长者的威严。

我上到小学三年级时，就开始用钢笔了，我的第一支钢笔是祖父花了九十多元钱买的高级镀金笔，那么多钱是他当时一个月的工资。

那时的我不懂事，钢笔拿到手，立刻跑到学校炫耀，不到一天，全校学生都知道了我有一支九十多元钱的钢笔，于是，就在第二天，我的钢笔不翼而飞了，虽经老师多方查找，仍无下落。

祖父得知这个消息，有些震惊，但也无可奈何，只说了一句“别告诉你爸妈和你奶奶”，第三天就又给我带回一支钢笔，当然，这只远没有第一支昂贵，但它却远比第一支珍贵。我把它当宝贝看待，平时放在贴身的口袋里，只有等写字时才拿出来，用完了，就又放回原处。

这支钢笔伴我度过四年时光，初中时，我从乡下转到城里上学，祖父又花了一笔不小的积蓄送我了一只新笔。

在送笔给我时，他说：这只笔多少钱，你不要管，但你要记着，它不比城里孩子用的笔差，所以你用它学习，成绩就不能比城里的孩子差。始终记着，咱不是什么都不差，而是什么都很好。

那时，除了我，家中还有姐姐和两个表弟在上学，但祖父从没送过他们钢笔。祖母抱怨祖父偏心，祖父便说：我看准了，四个孩子中，只有辉是读书的料，我不给他我给谁啊？

当时，父亲在农村种地，风餐露宿，一年下来，也刚够家用，更不用说供我到城里上学了。祖父主动把责任担在自己的肩上，他对父亲说“辉的学业不用你管，他只要有本事，我供他上大学。你把家整得像个样子就可以了。”

为了我上学，祖父逼不得已，在学校附近买了一套房子。听母亲说，房产证上写的是我的名字，因为祖父是要把那房子留给我的，他是要为我在城里安一个家，不要我再回农村受苦了。

其实，祖父之所以让我到城里上学，除了我学习好之外，还跟父亲有关。

一次清晨，踩着红日初升的节拍，我和祖父一起跑步。祖父莫名其妙地崩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爸啊！”

我大或不解，祖父把我的学习生活的费用全部承担下来，替父亲省了好多麻烦，他怎么会对不起父亲呢？

祖父没理会我，径自说下去：“当年我进城工作，还当了干部，按说，我是可以让你爸进城的，可是我没有，一方面是因为你爸没上过几年学，甚至连小学都没毕业，我怕他应付不了，另一方面就是你爸从小到大没过过好日子，我怕他一旦到了城里，过上舒服日子，就会学坏，还有就是我怕别人戳我的脊梁骨，在背后说嫌话。你看，这些年，我一直都在城里，家里的活，你爸从不让我管，他怕我累着，所以现在他的头发比我的白的狠。总之，因为我的原因吧，让你爸受了这么多年的苦，我对不起他，心里有愧啊。”

平日看祖父笑眯眯的，什么烦心事都没有，一幅豁达大度的样子，怎么也想不到他心里居然憋了这么多话。看祖父通常对父亲不冷不热的，我又怎么敢想他内心深处对父亲有着这么深的歉疚。

祖父说：人活在世上不容易，最重要的是要活得踏实，活得心安理得。不然，一生总有人在背后指指点点，人活着是很累的，日子再好，也不会幸福的。

听了祖父的一番长话，我心中祖父的形象有所改变，一个硬汉也可以有这么细腻丰富的感情。

（三）

后来，我考上了县高中，482分，虽不是最高，却是一般人达不到的，祖父脸上大放异彩，这与他一贯淡薄世事的态度大相径庭。也就在那年，祖父真正离开了工作岗位。

一天，我正在家准备行李，看到祖父拎了一个饭盒从外面走进来。我不解：买饭盒干嘛？不至于是要我带到学校去吧。

以后我要给你送午饭，隔一天送一次。当祖父郑重宣布他的这条决定后，我大吃一惊。县高中距住处十多里路，七十岁的祖父要骑车半个多小时才能赶到，一来一回近一个半小时，还要耽误吃午饭的时间。祖父不是在开玩笑吧。

但看着祖父那庄重的表情，我打消了疑虑，祖父向来说一不二，他做出的决定是不可改变的。

记着，两天一次，我送到你们班门口，你就在那儿等着我。除了特别坏的天气，或者其他什么事情，我肯定会去的。

报道是祖父带我去的，因为那时我还不知道县高中在什么地方。交过书费，又领过东西，祖父帮我把床铺铺好，然后和我并肩坐下。他说：你现在是在外面，不是在家了，要注意和同学搞好关系，尤其是一个寝室的同学，平时不要小气，有矛盾了一定要冷静，慢慢处理，不行的话就找老师，始终记着，在学校，老师就是你的家长。

第三天，祖父果然就来了，我还没下课，就发现窗户外面的身影，略显苍老却精神十足。

课后，我冲到门外，见班主任正和祖父聊得起劲，看见我，就说：你看，你爷爷这么大年纪了还跑这么远来给你送饭，你可要好好学习，对得起他啊。

他从来都只会给我争光的，他一直是最好的，我相信他。祖父抢过话去。

在祖父眼中，自己的孙子永远是最优秀的，尽管他会失误，还会犯错误，尽管事实上他不是。

进高中的第一次考试，我由入班时的第一退到了第十，顿时，我觉得自己由山上摔下来，摔好好惨，我已经失去了再向上爬的勇气。

祖父知晓后笑了：这算什么，一次考试而已，不就是一次失误嘛，有什么大不了的？下次注意一点不就行了？你不至于就这么被打败吧？你就是考最后一名，我也会说你是最好的。不要把成绩看得太重，若你非要把自己锁在自己垒起来的小屋，就没人能帮你了。

我抬起了头，看着祖父的眼睛，里面有坚毅，有关心，有鼓励，有期待，还有希望……

我无话可说，接过祖父递过来的饭，大口吃完，然后，回了祖父一个灿烂的笑。

高中的生活很苦，很累，但也很充实，所以也就显得有滋有味。虽然挫折，失败还是相继而来，但在祖父的精神支持下，我已经有足够的心理承受能力去笑对这些所谓的苦难，然后将它们一一化解。有的同学不解我怎么会如此开朗，大度，漠视成绩，有的同学却知道原因是我有一个隔天送午饭的祖父。

祖父从不询问我的学习情况，也不向老师打听，他认为那是对我的不信任，是对我的侮辱。只是偶尔听我说起时，才会提醒：别把学习看得那么重，只要你合理安排了自己的时间，选定了你要走的路，并坚定地走下去，这就足够了。现在，包括将来，一切都要靠你自己，别把希望寄托于别人的帮助上。

祖父适时的提醒对我来说总是很宝贵的，它使我躁热的心变得宁静，使我枯寂的心变得湿润，使我的心有抵抗处来侵袭的坚强。

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高中紧张的学习气氛却没有随着天气而萧条，相反，更浓烈了。度过了酷暑的煎熬，秋冬又算得了什么？没有随着天气而减弱的还有祖父送饭激情，甚至，增长他的激情。他说，学校的饭营养不高，冷天更得补充营养，身体是根本，一切都要以身体的承受力为前提。

北方的隆冬是多雪的季节。由于天冷，雪降在地上是不容易融化的，于是就都结成了冰，走上去，很滑，一不留神，就会摔跤。

学习之余，我有些担心，担心执着的祖父还来送饭，他渐渐衰老的身体是不经摔的。于是就不住地祈祷，最好让祖父留在家里，坐在床上给不识字的祖母读报。

可是也许是因为上帝不是万能的，也许是因为上帝没听到我的祷千，总之，爷爷还是来了，我是在办公室里见到他的。

最后一节课刚下课，班主任就叫住了正要跑向食堂的我，说，你爷爷来了，我让他在办公室休息。

办公室很暖和，从外面进来，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祖父一见到我，就把饭递过来，说：赶紧吃吧，凉了对身体不好。

我吃得津津有味之时，祖父拉了拉我的衣襟，把褶皱抚平，又掸去上面的尘土。

我说：后天就别来了，像这种天气，你受不了的。

祖父回答：你以为我是单纯地给你送饭吗？我主要是在锻炼身体，人在什么时候都不能停止锻炼，我可不想身体衰老的那么快。

我无话可说。

下一个该送饭的日子，我没有见到祖父的身影，是姐姐代他来的。

爷爷呢？我问。

爷爷上次来给你送饭之后就病了，现在还在家里躺着呢。

那……严不严重？要不我请假回家看看？

你回家能帮什么忙？爷爷特地交待不要告诉你的，他怕你分心。

我没有听祖父的话，请了假，和姐姐一块回家。这恐怕是我记忆里第一次违背祖父的意愿而作出的决定吧。

祖父见了我，不满的眼神中潜藏的淡淡的欣喜不经意间流露出来。读一本书，用眼睛和嘴巴；而读一个人，则是要用心去读的，尤其是读像祖父这样博大的人。

（四）

高中三年的时光走到了尽头，高考马上就要来临了。非典的肆虐没有使头脑发热的家长冷静，紧闭的高中校门和一道长长的铁栏杆将学校与外界分成两个世界：一边是埋头苦读的学生，一边是焦急期待的家长。

七十三岁的祖父依然没停住他送饭的脚步，而频率也有原来的两天一次变成了每天一次，饭菜里比以前多了煮熟的鸡蛋，炸好的鸡腿，还有我平时最爱吃其他类。

每天，我跑向那道栏杆，都会看到祖父伸着头，睁大眼睛往里搜寻的样子。跑向围栏——寻找祖父——吃饭喝汤——跑回教室，这似乎成了一道工序，每天必不可少。然而就在这道简单的工序中，包含着一个老人（应该说是两个，还有祖母）对晚辈的似海的深情和凌天的期待，也包含着一个二十岁的青年对祖父的无限感激和深切爱戴。

三年的送饭历程，粗劣地估计，祖父应该骑车走过了11250里路程，将近半个长征了。这一万多里路程，虽说没有雪山要翻，没有草地得过，没有大河须渡，但对于一个七旬老人，其难度并不亚于当年的红军长征。

而这一切，换来的只有薄薄的一张卡片：武汉大学录取通知书。

当祖父把这张卡片拿到手里时，竟喜不自禁，还用手绢偷偷擦了擦眼角。

祖母说：他的力气没有白下，他的汗水没有白流，他的工夫没有白费。这么多年，什么事他都经历过，什么罪他都受过，什么苦他都吃过。现在，他老了，他该歇歇了。

后来，有次祖父跟我说，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也就是接到那张卡片的时候，那张卡片意味着他的衰老和他的使命的完成，自那以后，他才是他自己。

祖父说：在我给你削铅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会等到这么一天。

我说：从你给我削铅笔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会用一生把你挂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