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六年夏，我挥着衣袖作别了西京的校园，开始赋闲在家。那时，年轻好动，家里又不需要劳力，整天里除了翻看那几本书页发了黄的野史书外，实在无事可做。就在做起“寓公”时，适值姐夫跑长途运输，需要个跟车的小掌柜。我仍下书本，自告奋勇，丝毫不作犹豫就担起了重任，开始了整整一年时间的长途货运生活。那段东奔西跑的日子，有苦，有累，也有欢笑，回想起来，如嚼青瓜，意味无穷。

一、河间行

货车跑河北河间。河间有家小型冶锌厂，需要土焦。我们吕梁是煤炭大区，也是焦炭大区。那时，政策比较宽松，环保不是问题，所以，每隔几里地，就会有土焦炉出现。一度时期，村村点火，户户冒烟，烧制土焦几乎成了全民运动，直到二00三年底，才被政府强制取缔。土焦，全在一个土字上，不经精选，粗放烧制而出的焦炭，形如石乳钟，色如鸽子灰，色泽俊美，坚实耐用。冶锌厂正是看上了这一点，才不远千里，高价采购。

为了省钱，装一车焦炭还得自己的人动手。装一车往往得三四个钟头，等装完后，手掌都成了锯齿，手指头几乎磨出了血，一碰上硬物，钻得心疼。开车司机共有两个，一个是四十多岁的堂叔，一个是邻村三十多岁的退伍军人渠师傅，两人都是远近闻名的行车好把式。装完货，检查好车况后，货车就从离石出发。货车上路一般选在晚上七八点钟，为的是躲避区内沿途交警的盘剥。

上路后，总要绕到交口镇的一家小型醋作坊前，在五十斤的塑料桶里装上七八分满的醋，直接放到车顶上，才算正式出发。醋是用来送人的。河北人喜欢吃山西的老陈醋，拿起一瓶能当酒喝。冶锌厂的老板娘更是见醋眼开，如获至宝。

那时，吕梁还没有高速公路，太旧高速也没修起来，进出太行山就要走307国道。货车翻过薛公岭山，就是汾阳地界。汾阳是有名的酒乡，古来一句：“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不知使多少文人骚客流连忘返，醉卧他乡。出汾阳，过交城，穿文水，一路都有交警夜查。堂叔走惯了这条道，深谙此道规矩。每每有交警过来查验驾驶证，就会掏出两张十元面额的钱，夹在里面一块从窗口递出去，接着说：“不要票，不要票。”交警面无表情，随意翻看两下后，就把驾驶证送回来。钱没了，交警走了。我问堂叔原委，渠师傅却接话说：“笨蛋，不开票少出一半钱。”我恍然大悟，心里直佩服羊与狼的默契配合。

汾阳文水交城是很有名的。汾阳不仅有酒，还出了个汾阳王郭子仪，是个平叛安史之乱的大功臣，汾酒里就有一种酒叫汾阳王。交城出过华国锋，文水出过武则天，都是帝王级别的人。这里地处汾河谷地，风少雨润，多出美女，个个像越剧里出来的正旦，肤若白脂，眉似远黛，音如画眉，步如莲花。武曌则天，想来也是必有一翻天姿国色，要不纵有过人才智，也不会深宫脱颖，成就千秋女皇梦。

出了吕梁，进入太原市区。大城市的人文明礼貌守规矩，只要不闯红灯不逆行，一般交警不会刁难。大概穷山恶水出刁民就是这个道理。过清徐，出太原后，我开始一路新奇起来。对我来说，已经进入一个相对陌生的地方了。

那时候的长途运输车，不似现的，没有卧铺，我、司机、副驾三人同处一室，睡觉也得把人折成三节进行。渠师傅渐渐睡去，鼾声阵阵。我担负着给堂叔点烟和跟他聊天的任务，以防他打瞌睡。记得一次去宁夏的路上，我在迷糊中感到车像人呕吐一样，吐一口，停一停，喘口气，接着再吐。睁眼细看开车的渠师傅，见他合着眼正在打盹。原来，他的头一起一落时，脚踩油门的力度也跟着一轻一重。听说过有大白天梦游的人，没见过开车有梦开的。吓得我直冒冷汗。后来跟姐夫说起，姐夫说，你的任务就是不让开车师傅打瞌睡。当时一想也对，赚钱不赚钱，得保障人车安全。可又一想，两个师傅轮班睡，我还睡不睡？哪怕一小会。

到了寿阳，把车停在公路边，找起饭店。其实不用找，一排拥挤密匝的几家饭店中，早有一个女服务员跑出来招呼。也许是我年轻，又带个大框眼镜的原因，女服务员拉着我像抢新郎一样奔向她们的饭店。堂叔和渠师傅不说话，笑着跟在后面。一进饭店，我就让墙壁上的明星画吸引住了。画一律是泳装画，泳装最三角的地方，都被烟头烫开了一个焦黑窟窿，既醒目又扎眼。那时我没结婚，对美女画还是很感兴趣的，想正儿八经多看几眼，可又碍于那一个个扎眼的窟窿，终于羞于正视。

跑长途运输，消耗的是体力，所以，每餐菜虽不多，一人一个，但必有一盘肉菜。吃饭间，拉我进店的那女子坐在我身旁，不住的抠我手上戴着的银戒指。我倒不心慌，戴得紧，抠是抠不下来的。我边吃边端详那女子，见她大概也就是二十一二的样子，摸样还算标志，起码没有令人生厌的地方。戒指最终没被她抠下来。我先吃完，结了帐，出来进了驾驶室。那女子跟着出来挤进来。一室之内，孤男寡女，我既兴奋又害怕，但还是壮着胆对她笑了笑，在她手上摸了两下，算是对她的回应。这一来，女子开口叫着哥哥，抓起我的那只戴戒指的手，边抠边说：“哥哥住一夜再走吧。”这时，堂叔和渠师傅过来了，那女子突然抱住我的脸亲了一口，笑着跳下了车。看着进来的堂叔和渠师傅，我羞得满脸飞红。心中暗自思谋：“寿阳的女子真热烈，真开放。”时过境迁，我开始逐渐对那女子有了新的认识：该是个专门赚取过路师傅钱财的妓女了。我的处男贞洁就这样被一个过路的女子带走了，一个后来被我认作是妓女的女子。如此算起来，妻吃点亏，成了拿走我贞洁的第二个人。我跟妻说起此事，妻大笑说：你真是个书呆子，既然人家姑娘送货上门，你不凑着锻炼锻炼，长点经验。有了经验，也不至于婚后笨手笨脚，出力不讨好。

因了那女子的缘故，寿阳给我的初次影响并不是很好，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寿阳也是个文人骚客出没的地方，三代帝师祁寯藻当属其中的佼佼者。祁寯藻是清中晚期著名书法家，其书法从小篆入真行，师承二王，出颜柳，参以山谷，深厚遒健，自成一格，有“楷书称首”的赞誉。

穿行娘子关时，见到了当年平阳公主镇守过的关隘。关隘紧靠公路，又高于公路之上，斑斑驳驳，蒿草丛生，像一座个破败了的地主家的大门，苍然独立，让人很难想象平阳公主当年是如何拒敌于千里之外的。公路下面，有一个小山村。山村几乎都是用砂石和瓷坛瓷瓮砌成的。我不知道这个村村名，但知道它属于平定县。平定因为出了个石平梅，如同文水出了个武则天一样声名远播。在我的记忆中，民初四才女吕碧城，萧红，石平梅，张爱玲中，石平梅与高君宇的爱情故事最是凄美动人，最是令人肝肠寸断。遥想当年，在那个贫瘠而闭塞的小县城里，竟然走出了一位美貌才俊的女子，不能不说是一种奇迹，一种欣慰。我是在很早的时候喜欢上了评梅女士的诗文的，曾不止一次的刻意游览大小书店，搜寻过她的诗文集。只因那时还在做学生，很少有闲钱买书，只买到了一本关于她的文学传记，但已经是爱不释手了。可惜的是，后来兄长拿去阅读，竟不意弄丢。为这事，我曾懊恼了许久。如今好了，书架上插满了评梅女士的文集，只要有空，随手捏来就会阅读。

走出娘子关，进入了冀中平原。当夜，人车宿于石家庄市华西旅馆。石家庄市是华北轻纺织品和小商品的集散地，山西、陕西远道而来的进货商们大都寄宿在这里，每天，从早到晚，总能看到来来往往的脚踏三轮师傅前来送货。将近二十年过去了，我还能记得当年在旅馆门口吃过的烤红薯。红薯皮红肉厚，糯软爽口，一点也吃不出水大寡淡的味道。这是我一生中吃过的最好的烤红薯。

在全国三十几个省会城市中，除了太原，就要数石家庄市对我有感情了。我在那一年的车旅生活中，不知道有多少次路经过这里，在这里停留过，留宿过，就像一个熟悉的朋友，隔不了多久，总能见上一面的。那时的石家庄市，给人的影响除了街道宽敞，道路四通八达外，楼房大都是四五层高低的长方形式样，没有一丝大夏压顶的感觉，像一个不经刻意修饰的女子一样，质朴而美丽。这么些年来，我一直有一种惊诧，那就是，虽然我生长在农村，也见过不少大城市，为何却单单会喜欢上相貌平平的石家庄市呢？也许是一种情怀，也许是久长的记忆。说不来，但我清楚，华丽并不代表着美丽，就像一座金字塔，简简单单的一个几何图形，折射出来的却是一种横亘千年的美丽。

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到了河间。第一次知道河北，完全是因为幼小时吃得梨叫河北鸭梨的缘故。幼小时，吃食比较困难，上顿豆面，下顿高粱面，白面很少吃。地里都种了杂粮，没有果树。一年能吃上几颗梨，也是过年才会有的事。到了年跟前，父亲单位放假，回来时就会买上一箱梨给我们姐妹几个过年吃。看着父亲抱着纸箱进门，我们欢蹦乱跳的喊：河北鸭梨，河北鸭梨。吃着河北鸭梨，我就会想：河北的人多好啊，天天能有鸭梨吃。对于河北河间，是从地理课本上学知的，这里出了一个叫张衡的河间相，制造过地动仪。张衡，河南南阳人，我国东汉时期伟大的天文学家、数学家、发明家、地理学家、制图学家、文学家、学者，官至尚书，为我国天文学、机械技术、地震学的发展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郭沫若评价他：“如此全面发展之人物，在世界史中亦所罕见，万祀千龄，令人景仰。”

冶锌厂不在市内，在村里。穿过几座寒风凋零的梨园，进了村。村道宽阔，可以直通大货车，不像吕梁山区村道的扭扭捏捏和歪歪斜斜摸样。冶锌厂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大货车鸣响的喇叭，争着从院子里跑出来。跑在最前面的一定是锌厂的老板娘。大货车驶到门口，拉开车门，就听到一阵喊声：“老陈醋来了，老陈醋来了。”在他们眼里，好像看中的不是二十多吨的焦炭，而是区区五十斤的醋。

醋卸下来，里面都冻成了零零碎碎的冰块。这是我自知道有醋这个东西来，第一次看见它由液态变成了固态。冶锌厂的人摇出几块醋冰像吃糖一样含在嘴里，笑在脸上。老板娘脸上绽放着两个深深的酒窝，直能塞进两颗杏核。我诧异于他们的举动和表情。心想，他们的祖先也许也是来自于山西洪洞大槐树下。

冶锌厂不大，由三间平房大小的厂房和几个土炉组成，还没有我们吕梁山区的土焦炉雄伟壮观。但听师傅一说，才知道锌粉很贵，比土焦利润也大，他们村里，就有五六个这样的冶锌厂。

卸了焦炭，结了部分款，草草吃了点简便饭，就离开了冶锌厂，掉头直奔藁城。

去藁城是装回货白面。藁城的面粉厂大都也是个人作坊，但规模却冶锌厂大几倍。走进加工厂，见水泥地板上到处是白面。其中，一个角落里堆放着一大堆次一点的颜色泛了微红的白面，上面处处是痰印。我惊呀着问工人师傅：“这些面不卖吗？”工人师傅笑着说：“卖，咋不卖，只是价格低些。”我听后，当即开始反胃，一口气流上来，就有一股酸水涌到口里，又酸又骚，感觉远没有鸭梨的味道香甜。

听跑河北的人说过，河北人刚开始比较憨，整车整车的白面也敢赊账卖给山西人。到头来，面粉厂不开了，面款还追不回去。时间一久，河北人也变精了，不付现款不出面，宁愿放霉了倒掉，也不卖给山西人。

姐夫的货运车跑了两年河间，直至锌厂倒塌，老板娘还欠他两万多块钱没给。姐夫子身一人前去要了几次，都没要回来，最终自认倒霉，也就罢了。

我想，不管山西人也好，河北人也好，做生意最讲究得是诚信。任何一个缺乏诚信的人，绝不会把生意做强做大。

我想：也许，这也算是河北人对山西人的一种报复，一种态度。

我想：锌厂倒塌后，那个老板娘也许再也没吃上醋冰块。

我想：要是我再去一趟河间，会有什么见闻和想法呢？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