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能参加我的启蒙老师赵连绪先生的追悼会,使我感到无比的愧疚和遗憾。我入小学的第一天,先生给我们排座,为我调座位一事,至今令我难以忘怀,而且对我的影响,又是那么的隽永深远。
我出生沒几天,母亲便发现,在我脖子的右前方,有一肿块。在肿块的牵制下,我的头和面孔,向左偏转好许,而且难以转动,怎么也恢复不到正常的位置。当初,父母和祖父母,为医治我的斜颈,到过无数城乡医院、大小诊所,求医问药;参谒过许多神堂庙宇,祈神拜彿,焚香许愿。然而残酷的现实,终不因他们的虔诚和疲惫而改写。一位好心的医生劝他们,别再为孩子破费劳神了,回去让孩子好好读书,学个手艺,将来也许能混口饭吃。母亲听罢,竟然和那位医生翻了脸。
“歪脖子,猫咬的,您娘拿着当好的!”当我第一次跟随比我大三岁的哥哥走出家门,想到街上玩玩,就遇到一群和我们差不多大小的孩子们,追随在我和哥哥的身后,攻击性地齐声呐喊。街上那些女人们,则用异样的眼神审视着我,指手画脚,叽叽喳喳地议论着,时而发出几声让人难以忍受的讥笑。从此,如果没有家中大人们陪伴,我再也不敢擅自迈出家门一步。
按我们的乡俗,逄年过节,走亲访友,赶集上店,人们总是喜欢带上小孩子,一种古朴的、生命延续的炫耀。可这种殊遇与我无缘,那是哥哥的专利。祖父在四鄰八乡,算是一位德高望众的长者,经常参加一些社会活动,总是带着哥哥。就连祖母赴喜宴,也从不带我。有时我也发难,争着同去,结局要么谁也不带,要么把我骗开,而后祖母或母亲,给我煮上两个鸡蛋,涂上红或绿的颜色,我才感到心安理得。随着年龄增长,当祖父再带着哥哥走后,我觉得:我应该得到的那份东西,用再多的鸡蛋也是换不来的。这能怪谁,只能怪我那不争气的斜颈。久而久之,自卑的障碍,让我失去了对任何事都要为之一争的勇气和信心。
到了该上学的年龄,说什么我也不去。我怕那些孩子们的喊叫,怕街上那些女人们的眼神,更怕老师----这神秘的陌生人,他能接纳我这个谁都厌恶的歪脖吗?然而,经不住家人们的轮番劝说,祖父严励地威慑,我也确实离不开朝夕相伴的哥哥。在祖父的陪伴下,牵着哥哥的手,怯生生地迈进了村小学的大门,可也拿定主意,不合适就跑回家。谁料想,赵先生面带微笑迎了上来,把我揽在怀里,问长问短,说我的名字起得好,夸我聪明伶俐,毫无嫌弃之意。
入学的笫一件集体活动是站队排座次,我被排在靠北墙的第一个座位上。这下可给我带来了极大的麻烦,斜颈的缘故,正面坐,面孔就朝北墙,黑板在东,听讲看黑板,则要把身子转向正南,写字时还得再转回去。同学们坐好后,赵先生扫视了一圈后说:“为了使大家听讲看黑板互不影响,我们还得再调整几个同学的座位。他先调了4个同学后,再把我调到最南边的第一个座位上,而后又调了2个同学的座次。这样一来,我无论是看黑板还是写字,就不用来回转身了。当时,我虽仅有6岁,却能体察到,老师虽然调整了7个同学的座位,却完全是为了我一个人。之所以先调4个再调我,之后还要调两个,是为了不让同学们和我察觉:全是为了照顾我这个歪脖颈,尊重那颗屡遭伤害、娇小脆弱的自尊心。顿时,我觉得,这似乎给我这个人人厌恶的多余人,给我那颗做什么都甘败下风、心灰意冷的心灵,注入了炽热的活力。在老师这里得到的这份尊重、呵护,和在家里得到的种种宠爱相比,显得是那么的清新,那么的深沉。在我内心深处,油然产生了一种对先生的至高的敬佩,对“老师”这一称号独有的见地。
随着科技的发展和进步,不久,我脖颈上的肿块被切除,脖颈恢复了正常,转动自如,而赵先生那次为我调座位一事,却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亲其师,信其道。”自入小学那天起,我不仅从老师那里学到了知识,而且也学会了怎样做人,懂得了为什要尊重别人,不留痕迹地尊重那些有缺憾的人,尊重那些连“职微位卑”都没有的普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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