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夜零零星星飘起了小雪花,第二天清晨的路面还能看见薄薄的一层白色。九点多钟,垣曲县城最早地一趟开往古镇的班车就要始发了。一位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司机,嘴的正中央叼着一只刚点燃的烟卷,把手摇把插进车头连着发动机的那个小孔。猛吸了三五口,翘起鞋底刺灭了烟卷,又小心翼翼地把剩下的半截塞回了烟盒里。他一本正经、煞有介事地往手上吐了几口吐沫,快速地搓了搓手,又扩了几下胸,随着一声大吼,吸气、咬牙、闭眼,他拼命地摇起来。二十几圈,又是二十几圈、还是不停地摇。汽车却像个酩酊大醉的醉鬼,任凭你怎么摇晃,就是不理你的茬。司机无奈地双手叉着腰,双腿大撇,脑袋犹如一颗冬瓜耷拉在胸前,毛乎乎的大嘴“哼哧哼哧”喘着气儿。只剩下中间部位还有一小撮黑毛的头顶上,此时袅袅升腾着一圈又一圈白色的雾气,这多少让那些不抱希望的人看到了美好的未来。他还不死心,从烟盒里抽出剩下的那半截烟卷。刚吸了没几口,就“噗”地一声吐在了地上,一脚踩灭了它。拿起手摇把,又要继续。
“师傅!叫我来吧!”
一个二十来岁、看起来非常彪悍的小伙子,要过了司机手里的手摇把。他脱掉了棉衣服,露出了一件破旧的绿秋衣,也往手上吐了几口吐沫。他几乎是不停地连续地摇,巨大的力量把车头都摇起来了。汽车先是打了两个喷嚏,接着屁眼里冒出了大团大团浓浓的黑烟,随后发动机轰隆隆地转动起来,醉鬼醒啦!
“刘伟你真行,怪不得他们说你的力气大,这次我算是见识啦!”
“车好啦,都上车吧!”
司机一摆手,这个叫刘伟的小伙子和那些在车外围观的人赶快跳上了车。
刘伟古镇人。是古镇公社学毛选的积极分子,昨天来到县城和全县学毛选的积极分子们,交流、学习毛选的心得体会,今早他就要赶回古镇去了。
古镇,四面环山。如果把它比作一只木桶,四周低矮的山便是木桶的壁,而桶底便是古镇了。东面是大舜河,南面有亳清河,东南面那个窄窄的小喇叭口,也就是两条河的交汇处便是波涛汹涌的黄河,对面就是河南省。商周时古镇称为亘方。有卓越见识的史学家们坚持认为,现在的古镇,就是远古时期“汤始居亳”的地方,也就是商汤准备攻夏时的第一个大本营,对此我毫不怀疑。小时候,我无数次的淌过了亳清河,翻过了塬上,常在那个坍塌的高台的墙根里面,挖掘到许多破碎的陶片和一些小罐罐。直到有一天,中国最顶级的考古学家们,经过多年的挖掘和考证,终于证实了这个偏僻的小山镇里,确实存在着一座迄今为止、极为罕见的三千五百多年的“商城”。到了宋代,古镇正式称为“垣曲”,至今不变。一九五九年县政府搬至新城,把这座古老的城改名为“古镇”。
一九六八年一群据说是搞导弹的人,千里迢迢来到了古镇躲避动乱。他们在这儿肯定是嗅到了什么。测量地表的高度,本来就不是他们的本行。有一天他们拿起了标杆,在古镇所有的角落搞起了测量。经过他们的测量,发现古镇黄河边上最低洼的滩地要低于海平面一百六十七米。他们告诉了学校的老师,说中国最低洼的地方在古镇。这是我们头一次听说了新疆有个吐鲁番,课本上说它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五米,是中国海拔最低的地方。而我们的小镇比吐鲁番还要低十二米呢。低有什么用呀,能当饭吃吗?老师和学生们都不觉得这有什么可炫耀的。倒是感觉夏天的时候,古镇就像烟炭烧红的火炉子。最热的七月下旬至八月之间里,你几乎找不到一只蚊子。大人们说:热死的都热死啦,没热死的全都跑到山里躲起来了。
古镇不大,只有一条正街,南北走向,长不过一公里,宽不足七八米。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像什么人民法院啦,派出所啦,人民医院啦,回民食堂啦,什么百货商店啦,粮站啦,照相馆啦,书店啦,我妈妈的缝纫铺子啦等等,好多好多呢。我要说的是,镇子里面还有一个古镇大队,它统辖着十个生产小队,人口万把号人。我要讲的这个故事,就是发生在这群人里面的事情。
亳清河在古镇的南面,是一条流向黄河的支流。河面宽阔,河水清澈,一年四季浩浩荡荡。不过每年夏秋两季,雨水多的时候,亳清河总会泛滥、猛涨,冲毁大片的农田,甚至威胁到群众的生命安全。古镇大队不止一次地投入人力物力修建河坝,以图缚住这条不听话的河流。但是河坝还是照样被洪水冲垮,年年修建,年年冲垮。人们似乎对这条凶猛的河流束手无策,眼睁睁地看着它恣意泛滥、祸害百姓。
那时正值文化大革命疯狂的时期,全国的农村除了热衷批斗地富反坏右外,还有个奢好就是轰轰烈烈“学大寨”运动,古镇大队当然也不敢列外。为了配合学大寨的革命运动,大队革委会研究决定:要在冰天雪地的冬季建造一条“毛泽东思想防洪河坝”。这个艰巨而又光荣的革命任务,理所当然地就交给了能吃苦能战斗的“古镇大队民兵连”。前面提到的那个小伙子刘伟,正是古镇大队民兵连的连长。还有一个副连长,是个姑娘,名叫司马秀珍。至今镇子里的老人们还坚持认为,司马秀珍和刘伟的爱情,就是从建造这条防洪河坝开始的。
大雪弥漫,狂风怒吼,大地似乎被罩在冰的窟窿里。这样的季节,对现在人来讲,一定是要围住火炉子,品着香喷喷的茗茶,看着好看的电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可那时偏不。该晴天干的,一定要挪到雨天来。白天的活儿,最好是夜半三更、漆黑一片打着火把干。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算是和“天斗和地斗”,才能算是真正的体现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伟大功绩。
民兵连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浩浩荡荡、雄赳赳气昂昂进入了工地。工地上红旗飘扬,歌声嘹亮;不分男女,不管老少,每个人的胸前都戴着一枚伟大领袖毛主[xi]的像章。像章大小不一、形状五花八门,质地千奇百怪。有铁制的,铜制的,海绵的,塑料的,瓷制的还有木头的。每个人都在兴奋狂热地挥舞着毛主[xi]的语录本,每张大嘴都在尽职尽责地高喊着震天响的革命口号。几百号人站在大雪纷飞的河滩上,握紧拳头,向毛主[xi]他老人家发出最忠诚的宣誓:一定要建成这条防修反修防洪大坝,让革命的红旗时代飘扬。
这个在现在人看来既可笑又滑稽的过程,是那个时代的一大特色,必不能少。
民兵连当天就开始了劳动。他们用钢钎、镐头先是撬开厚厚的冰块,再一下一下地撬开石头,然后再把一块块石头装上平车,拉到修建河坝的地方。
一向沉寂、无人搭理的河滩顿时喧嚣热闹起来。
刚开始大队还管一顿晌午饭。一人一碗杂烩菜(白菜萝卜粉条豆腐)和两大块发糕(好多人都是冲着这顿饭自愿参加的)。后来大队变了卦,觉着这么多人,吃这么多的粮食,简直是极大的浪费和挥霍,便终止了这顿饭。改成了口粮自带,但开水免费。建河坝是件苦力的活儿,风餐露宿不说,要是不小心,哪儿碰破皮弄伤了,你非休息不可,大队可不会给你算工伤,绝不会给你白记工分,你就自认倒霉吧。要是在工厂里做工,那待遇就大不同啦。你在工作中受了伤,你休息多少天,视你的伤情而定,关键是工资还分文不少。所以,文革时期的农村人,把能挣上工资、吃上公家饭,当作了一生追求和向往的目标。
吃完晌午饭,中间有两个多小时的休息时间。小伙子们多是坐在沙地上,双腿弯曲,胳膊盘踞在腿上,头枕了上去呼呼地睡了觉儿。姑娘们可不会错过这个大好的时光。她们叽叽喳喳说得没个完:谁谁谁昨天和对象刚刚见了面,正儿八经地收下了人家的彩礼,已经定下结婚的日子啦。还有谁和对象处了一阵子,感觉婆家人太小气,就退了彩礼,断绝了这门亲事。还有他和她偷偷地好上啦,两人好得不得了,半会都舍不得离开。就是女的家里不同意,嫌男的家里弟兄们太多,现在她正和父母闹别扭呢。司马秀珍喜欢倾听这些新闻,但从来不参与说道。她也喜欢和姑娘们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耍耍疯。她的布兜里总是装着两本书,一本是毛泽东选集,一本是她借来的小说。每逢这个空当,刘伟总是偷偷地打量着司马秀珍:她坐在石头上,屁股下垫着旧报纸,双腿拢起,书平放在腿上,左手指伸展开压着书页,右手指优雅的托着下巴,神情专注,整个人好像漫步在书里面了。眼睛间或眨巴一下,有时还眯缝着眼笑。脸颊左面有一个小酒窝,小碎牙露出来竟是那样的迷人。
刘伟虽说是农村人,和他的同龄人一样,从没有到过山的外面,不知道外面的世界究竟个怎样的五彩缤纷,也不太懂得什么是高雅和书卷气。但他能感觉出司马秀珍的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女人的美,是独特的,与众不同的,是超凡脱俗的美。司马秀珍就是一棵绽放的梨树,一身的洁白,满树的银花:醇香、动人、无可比拟!
当然啦,小伙子尽管每次都是小心翼翼,不露破绽地、偷窥着司马秀珍,也难免会出尴尬之时。有时候他看司马秀珍走了神,好像魂儿出了窍,竟然忘了他自己。只顾得看了,却忘记了还有别人也在看他。司马秀珍是何等的精明,人家早就发现了他的小动作啦!一个眼神反射过去,正好逮住了他。姑娘故意地报以女人常有的高傲、狡谐的神态,随即又回报了诱人的腼腆的微笑。刘伟慌忙低下头,避开她的眼。很快又抬起头左顾右盼,假装他不是故意的在看她,而是无意的和她碰了面。
司马秀珍可得意了,可高兴啦,心里面是怦怦怦地乱跳,像一头小鹿蹦过来蹦过去。凭女人的直觉,对面的那个和她一说话就脸红的小男人,已经喜欢上她啦!一个英俊有能耐的小伙子,要是只在一个姑娘面前面露羞涩、扭扭捏捏,那八成是他有了“那个意思”,有了“那个想法”啦。女人的脸上呀,这时候流露出来的幸福、快乐、和满足,即使你饱蘸笔墨、激情似海,也只能是蜻蜓点水,挂一漏万。
这天天气美的出奇,没有一丝风不说,简直像春天一样暖和。吃过晌午饭,像往常一样,小伙子姑娘们大都圪蹴在沙堆上睡觉了。刘伟说有事情要和司马秀珍商量。他扭扭捏捏、先是在司马秀珍的右边准备坐下,想了一下感觉应该是左边才对,因为他听说有个“男左女右”的区别。所以他又转到了司马秀珍的左边,人家俨然是把他当作了未来的“丈夫”来看待了。司马秀珍想笑,但不敢,只好用手把嘴捂住。小伙子颤微微地拿出红旗笔记本,向司马秀珍、他的副手、这个女副连长吞吞吐吐汇报河坝的进度情况。司马秀珍是乐在眼里甜在心上。她故意地不动声色,不露一丝儿蛛丝马迹,装作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笑盈盈的仰视着他。
“干什么呀,老看着我?”刘伟红着脸说。
“是你问我嘛,我能不看你的脸?看一下咋啦?还害羞哩,像个大姑娘!”这时的司马秀珍真是婀娜多姿、风情万种。她用女人最美丽的温柔最动听的语音,来吸引、捕获他面前的这个男人。
一向说话爽快、办事干练的刘伟,在节骨眼上却结结巴巴、语无伦次起来。就像学生时,没有做完功课,偏偏老师又要检查作业一样。他忘记了先前预备好的话:先说什么,后说什么,怎么用词?怎么表达?太紧张了,他脑子里几乎是一片空白,嗓子里像是塞进了一团棉球。说了些什么,都是怎么说的,他全然不知。总之他在她的面前,老是表现不佳,每次都像一个腼腆的小学生。尤其是今天的表现,实在是糟糕透了,太没有水准了。他对他的表现极为不满。
刘伟红着脸匆匆交代完工作进度,不再说别的话,拔腿就要走开。
这时的司马秀珍急忙把他拦住。聪慧的姑娘可不想失去这个大好的机会:
“我纳的鞋垫,给你的,快拿上!”姑娘银铃般的声音直入心扉。
意想不到的收获,让刘伟惊喜万分。打了败仗,还能得到“战利品”。能有这样好运气的男人,就是板着手指头也数不出来。刘伟赶紧把鞋垫揣在怀里,高兴地离开了。
在农村,凡是男女之事,最能惹人关注,也最是津津乐道了。任凭你再细小的动作,再轻微的声响,哪怕是藏在鸡蛋壳里事儿,照样也躲不过人们的火眼金睛。
司马秀珍刚才那个细微地小动作,早已被远处的姑娘们瞭望得一清二楚了。
那幅美丽的画面,好比碎花银子似的云朵里,拢着一个羞羞答答的月——天的深处,传来了一只白鹳“偶偶”地鸣叫声。到了桃红李白的时节,含苞的花儿一个个撬开了荷包,只等那个心上的人前来摘取。可是谁又能想到,司马秀珍抢了先机,得了个头彩。姑娘们当然醋意大发,甚至有点妒意丛生了。
“秀珍姐能给刘伟纳鞋垫,我们为什么不能呀,鞋垫谁不会纳呀。”
白天姑娘们在河滩上撬冰块搬石头,没有时间纳鞋垫,她们就晚上一整夜一整夜地纳。 不用几天,一个个传递着爱的信物的鞋垫纳好了。
最近一段来,刘伟怕太阳下山,更怕收工回家。
“刘伟,给,这是我给你纳的鞋垫!”收工回家的路上,一个胖墩墩看起来还不算太难看的姑娘,双手插腰像个劫道的女侠,非要把她的示爱的礼品——鞋垫,送给刘伟不可。刘伟没有别的选择,只能收下。
“刘伟哥这是我的,她们的你都收下了,我的你一定可要收下呀!”
“刘伟哥哥,我知道我长得不够好看,可是我是用心纳的。现在总算是完成了任务,你不会拒绝我吧!”
刘伟苦笑不得,要和不要都由不得他。他一面收下鞋垫,一面四处寻视着司马秀珍,看她有什么反应。他发觉司马秀珍表情平淡,或者说根本就不在意这些。相反她还用温柔的眼神回望着他,像是对他说:“收下吧!干嘛不收下!”这让刘为更加地忐忑不安。他想要是以后再遇到有人给他送鞋垫,他一定坚决拒收。
送鞋垫的这股风终于刮过去了。这天靠近河坝的一条水渠被冰块堵住,流水不畅了。刘伟和几个小伙子,在清除冰块时,弄湿了鞋。吃过了晌午饭,大伙抓紧时间休息一会儿。借这个空儿,刘伟把鞋垫晾在了草地上。
一会儿,一个姑娘发现了一双晾在草地上的红鞋垫,于是便引来了走马灯似地轮番观看。
“那双红鞋垫,不是我纳的。我那个中间绣的是:‘斗私批修’,人家的这个是桃子形状的,还点缀了许多小桃花。”一个姑娘说。
第二个又过去看了,说她绣的是:战天斗地。
第三个走回来撇了撇嘴,无精打采的没有说话。
第四个、第五个......都悻悻地返回来了。她们纷纷猜测那双漂亮的红鞋垫,到底是谁的杰作?
忽然一个姑娘拍了拍脑门,一惊一乍的说,“对了,我想起来了,是秀珍姐绣的!我上次去她家,看见她绣的和这双鞋垫一摸一样。没错,肯定是秀珍姐绣的!”
姑娘们把她团团围住,七七八八问起来没个完。“秀珍姐,你给连长绣的那双鞋垫,有许多小桃花,真好看呀!”
“可是那几个像嘴巴一样的图案,是什么意思呀?你说说。”
司马秀珍笑而不答,她知道这些姑娘们的厉害。
“这你还不知道,那个嘴巴,其实代表的是秀珍姐的那颗火热的心,爱都爱到人家的脚底板上啦!”
“秀珍姐,你不说是吧,我们早就观察你俩啦。连长看你的时候,那眼神都变瓷啦,傻傻的,憨不拉几,恨不能把你一口吞下去。你看连长时,眼睛呀也是勾勾的,好像冒了火星儿,要把连长的魂勾到你身边来。”
“你们俩偷偷的好上了,也不告诉我们姐妹一声,是怕我们吃你俩的喜糖呀!”
在一片欢声笑语中,姑娘们终于明白了,虽然她们也经过了一番努力,刘伟喜欢的还是司马秀珍。她们由先前的嫉妒、不平变成了羡慕、敬佩,有不服气变成了服气。每个人都暗暗发誓:从此以后不再纠缠刘伟,不再和司马秀珍竞争了。
说心里话,司马秀珍对刘伟的表现很不满意。甚至认为她和刘伟的情感,也只是停留在“隔沟相望”、“隔河相思”的地步呢,虽然这沟不算宽,河也不算深。她也清楚她司马秀珍的心里面,已经有了年轻的姑娘们常有的那种“被人爱”的甜蜜,和想“爱人”的那种幸福。那种“花开催人醉”的梦境就像幻觉在她身上时有发生。好几次梦见,她和刘伟在黄河边的树林子里卿卿你我、亲亲蜜蜜,梦醒来连她自己都不好意思呢。尤其是最近一段来,司马秀珍像是丢了魂儿似的,发愣、发痴、眼睛一动不动,许多次都是被妈妈叫醒,才红着脸急忙应对。
她埋怨刘伟,嫌他这么久了,还没有任何的行动,也没有任何的表示,胆量也太像老鼠啦。比如,她迄今没有收到刘伟哪怕是一封短短的只有一个字儿的信。像别的小伙子,就敢给他喜欢的女人写信,写一摞摞。再比如,刘伟也从来没有邀她在什么地方约会,要是换了别的小伙子,也不知道邀请多少次了呢。
所以司马秀珍不高兴的嘟囔,“这算什么恋爱呀,这离恋人的地步还差得老远呢,就等于什么也不是。”要是刘伟他再这样“冷淡”,再不主动出击,她就决定不再理睬他啦。
二
农村人谈恋爱不像城市人,有公园、动物园、那么多的公共场所给他们提供方便。农村人什么都没有。像古镇,能提供年轻人谈情说爱的地方,一个是黄河滩上的那片扬树林子。枝叶繁茂的树木,遮住了人们的视线,谈情说爱的俊朗靓女钻在里头,谁也看不见也听不见。另一个就是民兵连正在修建的这条防洪河坝,紧靠着河边,人少僻静,当然也是个男女约会的好地方。白天小伙子姑娘们在树林子里,晚上就转移到了河坝上。
出乎司马秀珍的预料,人家刘伟现在的胆量可是大多了,竟然敢当着那么多的男女的面,几十双眼睛,明目张胆的向她献殷勤。比如收工回家,他就敢当着那么多社员的面,把司马秀珍的铁锨要过来扛在他的肩膀上。虽然脸上还有点害臊,有点不自在,但这已经是划时代的进步啦。这说明,刘伟在向别人传达信息:“司马秀珍是我的了,是我追的女人了,你们看好了。”当然,司马秀珍是满心地欢喜,巴不得这个傻瓜这样做呢,而且是越多越好!
终于有一天,刘伟第一次给司马秀珍下了请帖,“秀珍,人家大胖和他的对象去过黄河边的树林里好多次啦,我们也去吧!”这话让司马秀珍真是甜到了心窝里,她真的是想去,但是还不能现在去。姑娘极其温柔地就是能把男人的魂魄勾走的那种声音说:“那么远,以后我们去好吗?”尽管司马秀珍婉言地回绝了,但人家又没有说以后不去,更何况她的声音像铃铛一样美。刘伟不觉得这样的拒绝有什么难堪,反而是信心百倍的期盼着下次地约会能如约成行。又过了些日子,刘伟又问她,去不去黄河边上的林子里?司马秀珍还是和上次一样婉言拒绝了。司马秀珍的行为,弄的刘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他是真的搞不清楚,司马秀珍是不是也像他一样喜欢她?大胖处对象快一年多了,根据他的经验:
“要是,要是一个女人喜欢一个男人的话,那她一定愿意和他去黄河边上的树林子里。要是她对他没那个意思,那人家就一定不会去。”
“什么意思嘛,人家都去过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去呀!”刘伟问司马秀珍。
“我看你的字写得挺好的,我想看看你的字!”聪明的司马秀珍想要刘伟给她写信。她想通过这种方式,来加深地了解未来的男人。的确如此,你能从一个人的信里面,看到他的精神世界,甚至发现他灵魂深处不曾展露地最隐秘的地方;他的品质、秉性、善良还有奢好,也许会是一个人的全部。
吃过晚饭,刘伟坐在院里的枣树下,他想起司马秀珍今天对他说的那些话,心里面有说不出来的滋味。追女人,可不是像有些人吹嘘的那样:往钓钩上放点诱饵,再说些好话,女人就上钩啦。“好女人不易得手。”这是刘伟现在的经验所得。不过他已经隐隐约约地感觉到,他的不懈地追求,快有收获了。古镇这位最美丽的女人,已经对他有了那个意思。就是说,司马秀珍快要爱上他了!
天刚一抹黑,小伙子就急匆匆趴在了桌子上,拿出稿纸提起了笔。
这是刘伟给司马秀珍写的第一封情书,说什么也要写好不可,要让司马秀珍也知道他刘伟的文采不可小视。也许是太激动了,反而不知道该从哪里下手。写了又改、改了又撕掉,满屋子扔的到处是纸团。天快亮的时候,刘伟总算是把这封信写好了。其中一段是这么写的:
“......我不用海誓山盟的誓言,也不表海枯石烂的决心,我只用我的行动来证明:我要你一辈子对你好,关心你照顾你,绝不让你受苦。就从现在起一直到我们老的那一天吧......”
情书写好了。可是要刘伟当面把这封信交给司马秀珍,他觉得不好意思。因为信里面有些话,他认为说得有些肉麻,怕她当面奚落他。
于是,他想到了他的小弟。
“三娃,把二哥这封信给你秀珍姐送去。”刘伟和司马秀珍都是第十生产小队,一个住南面一个住北面。三娃和司马秀珍的小弟是同学,常去她家玩。
三娃说他不去。刘伟便说大后天,到百货商店给他买糖快吃。三娃知道二哥在骗他,可是糖块的诱惑力,俘获一个农村的小孩子简直是太容易了。三娃拿着他哥的那封情书,屁颠屁颠的一路小跑。进了司马秀珍家的院子,小家伙站在院子当中不动,也不叫。
还是司马秀珍看见了,高兴地跑了过来:
“三娃,干吗呢?是你二哥叫你来的吧。”女人就是聪明,她能掐会算。
三娃点点头,把信交给了秀珍姐。二哥说啦,除非是秀珍姐,否则谁也不能给。三娃说要是她妈呢?二哥说,就是她妈也不行。信里面到底有什么秘密呀,那么邪乎!小家伙搞不明白。
司马秀珍急忙给三娃搬了一张小凳子,让他等一会儿,说捎封信给他哥。
这样来来去去,去去来来,三娃也不知传递了多少次,可就是一块糖块也没有吃着。
这天,三娃又担当起了邮差大使的任务,尽管他是多么的不高兴不情愿。他实在是不想揽这出力不讨好的屁活儿,要不是妈妈也在旁边替二哥说好话,他一定不会再去了。走到半道上,小家伙多了心眼:看看二哥都给秀珍姐说些什么话。他把折叠的像一个和平鸽样子的信纸打开。(二哥写信从来不用信封)
“......秀珍,我们快有一个多月没有约会了,你想我了吗?我可是想你想得厉害啊。昨天晚上我梦见你了,我们在黄河边的杏树林子里,你坐在树叉子上,我不停地给你摘香甜的杏儿吃。你还说,要我一辈子给你摘杏儿吃呢。我说这是小事一桩,小菜一碟,刘伟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做到。你大声的笑了,才把我唤醒了。唉!要不是我怕人家说闲话,真想到你家去看看。冬天真是不好,冷倒没有什么,见不到你真是太难熬了。要是夏天,说不定我都亲你好几回啦......”
“哼,原来刘伟是个流氓!亲人家女人嘴。还说给我买糖呢?大骗子大流氓......”小家伙虽说只有小学四年级的文化,读懂这些字还是没有问题的。
他把信纸原封不动的叠好,极力装出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当面交给了司马秀珍。让这个乳臭未退的小男人大惑不解的是,秀珍姐看了这封信,不但没有皱眉头,没有发大火,反而是更加的高兴,更加的快乐,几乎要蹦起来了。她拿出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极其亲热的摸摸三娃的头发,说了一大堆让三娃高兴的话。秀珍姐的信,可不像二哥那样,每次都是装在信封里面,糊的严严实实。女人就是女人,穿的衣服严实,信封糊的也严实。
小男人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告状:
“妈,你知道吗?我二哥是大流氓,也是大骗子。说好了给我买糖吧,到现在也没有买,不买也算,可她亲秀珍姐的嘴,你说他不是流氓是什么?”
妈妈望着这个小男人,感到好笑又不能说的太多。只是说,二哥和秀珍在谈对象,不能算是流氓,信里面的那些话可不能对外人讲。还说,明天她就到供销社,一定给他买糖快吃。三娃这才高兴了,也不管流氓的事情了。
刘伟的母亲觉着刘伟和司马秀珍好上的时间也不短了,该挑明了。也怕夜长梦多,司马秀珍被别的人家说走,那多不合算。这天,她破费了八毛钱,买了一盒当地较有名气的糕点,给古镇一位最有名的媒婆送去。据说此人擅长此道,只要她出马,很少有不成功的。能拿出一盒糕点来打点,这在当时的农村来说,算是一份不薄的大礼了。没几天,媒人回来传话:说司马秀珍的妈妈说啦,人家秀珍的年龄还小,不急着找婆家,过几年再说吧。这还不是搪塞的话嘛,明摆着,人家是不愿意呀!也是的,司马秀珍是古镇公认的最漂亮的姑娘。不但人品好,性格好,人也能干,也有文化,父亲是高中校医,每个月有稳定的工资,这在大队里也是数一数二的好家庭。妈妈是北京女人,也是个美人胚子。说一口流利的北京话,让全镇的人都刮目相看。这样好的条件,刘伟家当然算是高攀了。
晌午,司马秀珍在亳清河洗完衣服,她端着脸盆走到河滩的中间地段,就看见了岸上的人们边跑边捂着嘴做成小喇叭状,大声的叫喊:“快——跑!快——跑!洪水下——来——啦!”她扭头往上游看,只见铺天盖地的洪水滚滚而来,霎时整个河滩汪洋一片。小时候常听大人们说,凡是遭遇洪水的人,十有八九难逃活命。因为大水袭来时,有一股不可想象地恐怖地吸引力,就是说能把人吸住,拽住你的手和腿,使人动弹不得。这也就是司马秀珍了,换个人早就吓得瘫软了。情急之下,她看见了河滩上竖立着的一座没有房顶、只有四壁的石头墙。原来它是大队冬天弹棉花的房子,因为夏天没人弹棉花,大队怕人把木头偷走,就把房顶拆掉,椽子拿走,只剩下石头垒起来的墙壁。
洪水越来越大,河床很快抬高。人们远远地看见,一片汪洋中,一个姑娘孤零零地站立在洪水包围着的石头墙上。眼看着洪水一浪高过一浪,漫过石头墙只是时间问题。当人们终于打探到,那个很快就要被洪水冲走的姑娘就是司马秀珍时,有人飞快地把这个不幸的灾祸告给了刘伟。
小伙子二话没说,(其实也来不及说。)掂起两个绑在一起的葫芦,(在黄河里捞鱼时,用得着它。)用最快地、超出他从未有过的速度极限跑到了河边。他碰到了也在河边围观的父亲。出于私心,他没敢告给儿子。父亲极力阻止儿子的疯狂行为,两人推推搡搡几乎要动起手来。最终儿子挫败了父亲。
小伙子看准了下水的位置,(在水边的人都知道,在急速的水流中,为能准确的游到对岸,一定要看准你下水的角度,不然的话,就会被冲的很远。)扑通一声,跳进了洪水里。
岸上的人们,都为小伙子勇敢的行为感到担忧和震惊。“他这不是疯了吗?”都是水边长大的人,谁不晓得洪水的暴虐,此时下水救人,无疑是去送死!善良的人们,转而把唯一的希望,暗暗地寄托在祈祷之中:但愿年轻人能躲过这次劫难。
刘伟在洪水里拼力地游,像一片柳叶儿,一高一低、一起一伏,随着波浪的高低上下翻滚。他只能看见天空,间或能撇见站立在墙壁上的司马秀珍。他不但要躲避上游冲下来的木头和杂物,还要全力加速直奔司马秀珍站立着的那个石头墙。好几次眼看着就要被上游冲下来的树木撞着了,岸上的人们大声地惊叫、呼喊。胆小的干脆闭住了眼。每个人的手心都能甩出一把汗来。
有些人把根本不可干成的事干成了,靠的是能力和胆量。刘伟就是这样的人,换别的就成了悲剧。当他抓住司马秀珍的手臂时,也就是说他如果稍稍延缓一点点的时间的话,洪水就漫过墙壁了。为了给她壮胆,他大声地喊叫:“秀珍,我一定能救她出去!”因为此时的马秀珍已经惊慌失措、吓破了胆。一位哲人说过:男人在女人遭遇危情时,显示出来的伟大风范,通常要比女人月光下的诱惑,要纯洁、高尚的多。
很幸运,他们终于在离黄河只有几百米远的一个河叉里游上了岸。
三
司马秀珍每次和母亲谈到这起惊心动魄的生死经历时,总是热泪盈眶、激动万分。当她和妈妈动情地谈起她和刘伟这桩未来的幸福婚姻时,母亲却是满腹的惆怅和失意。这位出生于书香门第的北京女人,对女儿的前途虽不抱太大的奢望,比如上大学无望,找工作无望。但未来的女婿,怎么着也应该是个拿工资、吃公家饭的人吧。因为她清楚,她的姑娘美如桃花、万里挑一。
妈妈最终拗不过女儿,答应了这门亲事。
司马秀珍和刘伟是在秋天里订得婚。文革时期,凡是过去、甚至是几千年延续下来的所有的风俗和传统,全被当做“四旧”来批判了。那时所有的婚丧嫁娶,一律从简、从新。从简,大家都乐意,本来都是穷得叮当响,当然是越简单越好了。从新,可就麻烦了。它没有一个标准,没有一个可参考的杠杠。所以各种名目繁多的“从新”极尽其能事,让新中国的历史增添了不少的佐料。有的订婚的那天,两个小年轻到河滩里栽下了两棵小树。举起拳头,朗诵了一段最新指示,就算是订了婚。有的是未婚夫送给未婚妻一把暂新的铁锨,未婚妻送给未婚夫的则是一把镐头。还有的是两个人站在伟大领袖的画像面前,唱几首革命歌曲,背诵老三篇,表表忠心,就算是订婚啦。司马秀珍的妈妈觉得那样还不算是太好。她叫两家人的亲戚聚在刘伟家,说说话,相互的认识认识。刘伟送给秀珍一本暂新的毛主[xi]语录,算是订婚的礼物,同样司马秀珍也回赠了一本给刘伟。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事儿呢,碍于国面,我就不说了吧。
在农村,订婚虽然和结婚还是有着本质上的区别,但实际上它已经把两个人定格在了一起。只等着瓜熟蒂落、顺风开船就是了。
一年一度的征兵工作开始了。这年古镇征兵的兵种同时有空军和陆军。在司马秀珍的全力支持下,刘伟首先应征的是空军。体检是这样安排的:空军体检如果不合格,被刷下来,还可以再体检陆军,所以报征空军的小伙子有上千号人之众。结果下来了,整个古镇报名空军体检的小伙子,合格的就三个人,刘伟是其中之一。
文革那会儿,农村人把当兵参军看做是改变命运“吃公家饭、挣国家工资”的唯一途径。那个时侯,只要你不犯错,复员都会安排工作。在部队上干得出色的,还能提干。像刘伟这样精明能干的小伙子,到了部队里一定会大有前途。
和电影里的情节一摸一样。小伙子们身穿绿军装,佩戴大红花,在锣鼓和鞭炮声中,坐上军用汽车就要离开家乡、保卫祖国去了。最最亲的人、最最爱的人,就是小伙子们的未婚妻或者是正在热乎中的对象,她们当然一定要亲自送自己的男人上了车,看着他走远,一直到看不见为止,心里才算踏实、才算满意。
古镇只有一所招待所。每年新兵走的前一天,新兵蛋们都要在招待所里住一宿不可。司马秀珍和别的未婚妻一样,当然是要送刘伟一程了。那时我还是个丁小丁小的小萝卜头呢,什么女人呀,男人呀,未婚妻呀,对象呀,恋爱呀,亲嘴呀,我一概不懂。但有一件事,我可是比你们都知道哩。
王四毛的大哥王大毛,上嘴唇的边沿上滚着一颗绿豆般大小的黑痣,黑痣上面刚巧又长出了三根长长的黑细毛。王大毛在镇招待所里是一名服务员,一个拿国家工资、吃公家饭的男人。每年新兵一走,他总能讲出一堆既新鲜又刺激的故事来。当然啦,他可不是随随便便见个人就说的。不过,他最乐意对光棍杨小中讲这些事情哩。有时候我和王四毛赶上了,也能偷听上一两段。
扬小中贫农成份,是个结巴子。就是这个结巴的缺陷,二十八九岁的大男人了,还是光不拉几电线杆一根。扬小中原来不结巴,却是个文盲。有一年县里面,派人到大队来扫盲。扬小中和十几个文盲老婆分配在一个扫盲组里面。扫盲的老师是一个上了岁数的老头儿,是个结巴子。他在古镇停了一个礼拜,每天只教四个字,早上两个下午两个,总共教了“男人女人好人坏人小米大米麦子萝卜红薯绿豆西瓜芝麻”这二十四个字。老头把生字写在小黑板上,他念一声,叫学员随着他也念一声。“男、男、男人,女、女、女人。”扬小中和老婆们也随他这样念:“男、男、男人,女、女、女人。”尤其是扬小中记性不好,早上学的生字,下午就忘得一干二净。老头儿就格外的关照他,给他另开小灶。要说这扬小中学习也算是蛮刻苦的,他总是第一个报到,从不落人后。在大队部的院子里,不停的念“男、男、男人,女、女、女人”。一礼拜很快到了,在验收扫盲成果时,县里的领导们无不惊奇地发现:这批扫盲班的学员们怎么都是结巴呢?扬小中最厉害了,好像不会再说平常人说的话啦,从此这个结巴的毛病就沾上他啦。
傍晚,西边的天空上犹如一堆干柴在熊熊的燃烧,通天大火把漂浮在天空上的白云,烧成了金红色的云。云层下面的大地、河流、房屋、人和狗都成了金红色。这种壮观而又美丽的红色云彩,古镇人称之为“火烧云”。扬小中把茶泼好,烟放在小方桌上,专等王四毛的大哥王大毛给他讲男人和女人亲嘴的事情。王大毛手捻着三根长长的黑细毛,翘起二郎腿,吧嗒吧嗒吸了几口烟:
“小中,女人和男人亲嘴的事情,哥知道的可多啦,以后你想知道这些事情来问哥好啦,哥全给你说。你不知道吧?每一年新兵走的时候,新兵蛋们都要在招待所里睡一宿不可。为啥非要睡一宿,听说是以前一位老红军县长定下的规矩。他说小伙子们就要离开家乡,保卫祖国去啦。虽说现在不打仗啦,但保为祖国和打仗也没啥区别,说不定哪一天就牺牲、死球啦。所以小伙子们在临走的时候,县里头都要把他们的未婚妻或者对象叫到一起,说说话,亲热亲热,也就是那个那个。后来人们发现这个规定实在是太好啦,一直延续至今。就是到了现在,全国都闹文化大革命,乱鸡巴成这啦,凡是以前的规定都被当作四旧打破了。唯独这件事情,谁都不愿意提出来改变一下。
“你知道吗?十来个新兵蛋睡在一个大房间里头,虽说也是一人一张炕,但和学校里的大通铺比也好不到哪里去。谁都能看见谁,你的脸、眉毛、鼻疙瘩动一下谁都知道;你干啥,你想干啥?谁心里都清楚。
“白天,小女人一个个钻在小男人的怀里头,蔫不唧唧温顺、好看哩像一只只小绵羊。俩人你偷偷地亲她,他偷偷地亲你,亲起来还没完没了。大家彼此都这样,谁也不嫌碍了谁的事。小女人对小男人七七八八交代地没个完,全是些粘不唧唧酥酥肉麻的话。哎呀!小中,你要是听见啦,还不把你给美球死哩。
“说啥‘我的心,已经交给了你啦,人也是你的啦。你就是到了部队上,我也能看见你,知道你在干啥哩’。
“还说‘像我这样的女人,你就是打着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到了部队上,可不能再想其她的女人啦’。
“小男人当然也会说,‘你放心吧,你是我的女人啦,我怎么会舍得变心哩?一到了部队上,就给你写信!’哎呀!小中,像这些肉麻的话,实在是太多太多啦,我就不给你一一说啦。
“天一黑下来,小女人全都不再说话啦,半句也不说。静悄悄地,一个个泥鳅似哩,滑不溜溜钻进了小男人的被窝。刚开始吧,你是不知道,房间里可安然啦,一点动静都听不到。整个大院里头也都是静悄悄哩。可是不到一会儿,你就听吧,所有的房间里都开始干那号事情啦。都是‘呼哧呼哧’、‘咿呀咿呀’叫呀叫的。女人的声音特大且尖利,就是那种人特舒服的时候,嗓门里头发出来的那种带颤的声音。你听过小羊羔叫唤吗,对啦,就是那种声音!我一听到娘儿们这种尖利、挠心的声音,浑身上下就好像不是我的了。我瘫软了下去,就像一根软面条,怎么站都直不起来。掐大腿、掐人中就是很咬舌头也不管用。最后我实在是受不啦,一轱辘滚到一边去了。实话给你说吧,我害怕一不留神,我也钻进被窝里头,那麻烦可就大啦。
“小中,男人和女人的事请,你还不知道,还没有体会过那是一种啥滋味。那个床板吧,‘咯——吱、咯——吱’像是有节奏、又像是没有节奏地乱响。突然间,‘咯吧——吧的!’一声,不用猜,床板压折啦!你想想,能压折一块好端端的床板,那得用多大的力气呀!半夜里头这种‘咯吧——吧的’的响声,简直是太诱惑啦、太刺激啦!我敢打包票,全中国所有的老爷们要是听见了这种响声,他不肉跳不心动才怪哩。就说我吧,每一次我一听见这种能把我魂勾走的声音,心里面就紧张极啦、激动得不能自治。裤裆里的这个家伙就想入非非、自由散漫起来,根本不听我的指挥啦。浑身上下哪儿都热,好像力大无穷没处用似的。恨不能马上跑回家,抱住老婆大干一场不可。
“第二天清晨,吃完了早饭,新兵蛋们开拔了。他们是走了,可你看看吧,房间里这儿、那儿、床底下、疙旯里到处都是扔掉的卫生纸团儿。小伙子们在每一块床单上都留下了一疙瘩一疙瘩的标记,就是男人们的那个松印印,那形状和河滩里干涸的小水塘简直是一摸一样。床板嘛,你就别提了,年轻人卯足了劲儿,谁鸡巴知道他们到底打了多少发炮弹?每一个床板上几乎都露出了一个大洞。我得用整整一个月,才能把这些压折的床板修补好。哎呀!男人和女人的这些事请,我知道的太多太多啦......十天十夜也说不完......
“小中,你不要急也不要怕,你急啥里、怕啥里?有哥哩,你找女人的事情,就包在哥身上啦。哥认识很多女人,哥这时候不帮你,谁还帮你哩?这个忙哥是帮定啦。”
王四毛的大哥王大毛撇着大嘴巴,天上地下地胡侃。他喝着茶抽着烟,眯着小眼睛,翘起二郎腿,爽着呢!
“那、以、以、以、以后,兄、兄、兄弟,给你、你、你、你烟吸。”杨小中合住眼窝,脸憋得通红。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越说不出他是越想说:“我、我、我、这么大、大啦,还、还、没有、女、女、女人,怪、怪、怪难受哩!”
一盒烟,杨小中只能吸一根,其余的十九根全都孝敬了王四毛的大哥王大毛啦。
不用说,那天晚上,司马秀珍和刘伟也在一个床上。说不准也压折了好几块床板呢?
四
刘伟当兵走了。
半个多月后,司马秀珍收到了刘伟的信件,整整三页的稿纸。
他说他在部队上一切都好,这几天还到厂矿去宣传文化大革命,宣传毛泽东思想。他天天都在学毛选,政治思想和革命觉悟都有了很大的进步和提高。也谈到了他俩人爱情的话题,刘伟说司马秀珍是他的至爱。他叫她放心,他一定要在部队上好好的干,争取早日提干。
捧着最爱的人千里之外的信件,司马秀珍心里面像蜜糖似的,甜滋滋的。聪慧的姑娘是这样对他的未婚夫说的:
“......自从你走后,夜里老是梦见你,梦你抱着我亲我的那个样子,憨憨的傻傻的......对了,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三队二楞的对象,就是那个胖胖的叫二妹的女人,那天晚上,我们同住一个房间,她在我们的对面。前几天她到公社卫生院检查,医生说她有了身孕。二楞的妈妈高兴得不得了,逢人便说:‘二楞就是有能耐,一打一个准,从不放空炮。’说是等二楞抽空回来,就给他们俩办喜事。二妹可得意啦,离生娃的时间还早着呢,就不去地里干活了。整天挺个大肚子,在街上晃来晃去。也真是的。我可不想现在就有........我姑娘还没有当够呢。再说啦,那天就一晚上,才一晚上能那么准吗?我也不知道,反正我要是有了,也是你的娃.....”
刘伟是老刘家的老二。大哥已经结了婚,分出去单过了。他去了部队上,司马秀珍俨然以一个儿媳妇的身份,有事没事,就到刘伟家里帮刘妈妈洗洗涮涮、干点农活,陪刘伟妈妈说说话。小鸟依人的司马秀珍,绵绵的甜甜的,像山坡下清凌凌的溪水,很会讨老人家的欢心。
刘伟果然不负重望。小伙子在部队上表现的简直是太出色了。第二年部队领导就要提拔他。 提拔就是提干,就意味着铁的饭碗有了保证,一生就有了依靠,作为农村人这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文化大革命那年头,提拔干部,表现只是一个方面,最关键的还得过了政审这一关。政审如果不合格,其它都是白搭。部队派人到古镇了解刘伟的家庭情况。
不几天,调差回来的人员向部队领导汇报:
刘伟祖上三代都是穷人出身。其父文盲,贫农出身,系生产队的社员。包括刘伟的干爸也是贫农成分。就是直系亲戚中也没有一个有历史和现实问题的人员。母亲祖上三代也是穷人出身。其母文盲,系生产队的女社员。直系亲戚中也没有一个有问题的。总之刘伟是可靠的贫下中农家庭。
问题出现在他的未婚妻司马秀珍身上。刘伟的未婚妻司马秀珍,贫农成份,祖上三代也是穷人出身。其父现在古镇中学是一名校医,大学文化。本人曾是傅作义部队里的一名军医。北平和平解放后,1952年他回到了家乡,在古镇中学当了一名校医。其母是教授的女儿,也是大学文化,也算是个“没改造好的知识分子”吧。刘伟未来的岳父,历史本来的结论是“起义人员”,是对新中国的诞生有过不可磨灭贡献的人员。但调查回来的人员,把司马秀珍的父亲说成是“解放人员”,(就是战场上的俘虏兵。)正是这个所谓的“解放人员”,让司马秀珍和她的家庭蒙上了不白之冤。这个善良美丽的的姑娘,从此遭受了人生不应该有的蒙羞和耻辱。
部队领导向刘伟严肃的指出:要想提干,就必须和他的未婚妻司马秀珍一刀两断。
在爱情和前途面前,刘伟实难决绝,两个他都想拥有。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必苛求甚至怀疑小伙子对爱情的忠贞和未来前途的贪婪。从某种角度上讲,我完全认同这样的自私。经过再三的掂量,权衡了利弊,他不得不给司马秀珍写了一封让他一生都为之痛心疾首的信。以至他在以后的许多年里,他都不敢给任何人写片言只语。他告诉她,他很快就要提拔为干部了,当排长了。但同时也遇到了一件不能回避的事情。他对她发誓:他这辈子决不会再有二心,绝不会再娶别的女人,司马秀珍就是他刘伟的永恒。他给她说,为了能顺利的提干,现在最好地也是唯一的办法,就是他和她假退婚......等风头过去了,他一定和司马秀珍再订婚。还有,就是以后刘伟只能给她写信,司马秀珍千万不敢给他回信......
同时他也写了一封给他的父亲。大意是:为了能提干,只好暂时的委屈一下司马秀珍。叫他和妈妈好好的劝劝她,千万不能叫她有什么想法.......。
在农村,因为不受法律的保护,退婚如割韭菜。媒人只要登门告知对方,婚约就算解除了。如果是女方家提出来的,彩礼一般是要返回男方家;相反男方的原因,彩礼则打了水漂。为了刘伟将来的前途,也为了他们以后幸福的未来,暂时作出这点牺牲,司马秀珍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和难堪。她相信:刘伟是爱她的,会爱她一辈子的。
司马秀珍和刘伟退婚的消息,就像五月十六号麦子熟的那一天,(古镇每一年麦子熟的时间,是在五月十六号。这一天,饿得前胸贴后背的社员们都会把这一大好消息告给他认识的人,然后半夜里就开始偷麦子。)所有得知这一消息的社员们,又挨家挨户地把这个讯儿迫不及待地传播了出去。所有得到这一消息的人第一反应是惊诧,随后又是不可理解,但又不得不默认现实的存在。大队还开了证明信邮寄到部队里,以此证明刘伟的的确确和他的未婚妻司马秀珍一刀两断。
牺牲了司马秀珍,刘伟这才顺利的提了干,当上了排长。不久又担任了连长的职务。这就是文化大革命!
文化大革命来临时,我上小学二年级。虽然年龄小,但我感觉文化大革命其实就干了两件事:一是批斗人,二是学毛选。一天中午一伙红卫兵到我们小学来,高喊着口号,“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xi]!打倒邓小平,保卫党中央!”这是我第一次听说了中央里头还有个叫邓小平的人。学生们都不上课了,站在操场上听大哥哥们演讲。这时一个红卫兵,大声说:“红小兵小将们,你们知道吗?赵文杰是个臭老九。我们应该去批斗他!”赵文杰是我的语文老师,擅长毛笔字,学校里的宣传标语都是他写的。他平时不爱多说话,总是低着头走路。说话间红卫兵和我们这帮红小兵就把赵老师从教室里给揪了出来,让他站在乒乓球台子上,给他戴上了纸糊的尖帽子,胸前挂上了一个“反动知识分子”的牌子,还打了黑叉叉,让他交代所谓的问题。红卫兵说什么,我们也听不懂。反正是跟着举胳膊喊口号就是了。
到吃晌午饭时,谁也顾不得批斗赵老师了。红卫兵走了,我们红小兵也就鸟兽散。学校的老师们全跑光了。赵老师自己把帽子摘掉,把牌子扔在了地下,还狠狠地踩了一脚。其后两个多月不来学校。事后我才知道,那个叫喊着要批斗赵老师的红卫兵大哥哥,原来是赵老师的亲侄儿。他的父亲和赵老师因为分割家产有了矛盾,结下了恩怨,侄儿趁机报复他。
你别看我们的小镇不大,日鬼捣棒的人还真不少。王垣生十队社员,贫农成份。此人生性好逗嘴,吃饭拉屎都不会忘记贫嘴的活儿,人称王油嘴。一天王垣生突发奇想,见了人便握住对方的手说:“祝我万寿无疆,祝你身体健康!”本来这句话的出处是这样的:“敬祝伟大领袖毛主[xi]万寿无疆!敬祝我们的林副主[xi]身体健康!”谁知道他胆大包天、偷梁换柱,编了这样的话出来。他天天这么喊,反正他是贫农出身,是无产阶级阵线里的人,谁也没有察觉出这有什么反动性。许多人反而也跟着他学,一时间这样诙谐的口号在古镇盛行成风。
有天在街上,王垣生见了王四苗,他两人年龄一般大,都是中年人,还是拐弯的亲戚。要是论辈分,王垣生还要叫王四苗叔叔呢。王垣生紧握着王四苗的手,还是那样说:
“祝我万寿无疆!祝你身体健康!”
他本想着王四苗会和他同声吆喝,谁知王四苗却大声的骂他:
“王垣生,你活够了。人家那句口号是对毛主[xi]和林副主[xi]说哩,你算鸡巴球,祝你万寿无疆?来,这里有个反革命,把这个反革命抓起来!”王四苗在大街上叫喊起来。
不容王垣生分辨,上来几个人把这个反革命的胳膊一扭,押到公社革委会去啦。当天王垣生又被押到县里头。经过县革委会研究决定,结果王垣生被判了两年刑。
诸位,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原来前一段时间,王垣生和十几个老婆在地里干活,其中就有王四苗的老婆。在生产队里头干活,就是磨洋工、说闲话、不出力。这王垣生当然就成了老婆群里头的明星人物,开玩笑、插科打诨、放屁的话,由着他表演。王垣生越说越来劲,老婆们也是越听越高兴。王四苗的老婆紧挨着他,他就戏称说人家的屁股圆咕嘟嘟的,像杨贵妃的脸蛋儿。有的女的还说,他还趁人不注意,偷摸了王四苗老婆的屁股蛋呢。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但传到王四苗的耳朵里头,就变成了一锅杂烩菜啦。王四苗当然不乐意了。说王垣生吃他的豆腐,于是就发生了前面的事情。
唉!文化大革命,批斗个人真不算个什么事。打个比方就好比是:抠耳朵、擤鼻涕一样简单。
星期天我去亳清河抓鱼,路过公社的驴马配种站。一个紫黑色的脸膛,瘦高个儿的中年男人戴一付暂新的白色线手套,两只手平端着大号本的毛主[xi]语录本。他穿一条黑色的大裤衩,蹬一双洗得干干静静地绿颜色的解放鞋,着一件露着许多窟窿眼的白背心,神情庄重、严肃认真地对着一头黑色的种毛驴和一头白色的小母马,大声的朗读,毛主[xi]《纪念白求恩》的这篇文章。我们小学生都能背过它。我还能从后背到前,且一字不差。他读得慢,还吞吞吐吐。有的地方读错了,还要再重读一遍。中年人不慌不忙、一丝不苟、一本正经,一点也不觉得烦。可是我们的毛驴老哥哥却耐不住性子啦,它实在是烦透啦。先是头低下呲牙咧嘴,吹翻了一片尘土,紧接着一只脚在地下是乱挖乱刨,伴随其中的还有毛驴那独特的、听起来刺耳、却一点也不遮掩、尽显流氓痞子的嚎叫声。随后又是撂起两条后腿乱踢、乱扑腾。那个像棒槌的东西你是没有见过耶!少说也有一尺多长,长且不说它还黑,黑就黑吧,它还特别的粗。这玩艺左右摇摆、上下晃荡,和人在空中吊秋千一模一样。“咚——咚”锤敲着花白毛色的肚皮,使我想起以前庆祝节日时,我们小学生敲的大洋鼓。总之毛驴老哥哥它是烦透啦!
中年人终于朗读完啦。他把毛主[xi]语录本送回屋里,恭恭敬敬地放在桌子上。转回来拍着毛驴的脑袋说:“老黑,急死啦,就不能等一会?”他解开拴绑毛驴的绳子,这头老流氓哼哼唧唧一个箭步扑了上去。配完了种,中年人打肥皂净了手。我以为事情该结束了,殊不知还没有完呢。中年人又对着毛驴,又开始朗诵毛主[xi]“要斗私批修”这条家喻户晓的语录。他连续朗诵了三遍,整个配种的程序才算彻底结束。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会笑话那时的人多么的无知、滑稽、愚蠢。可在当时,大伙儿都是认真的,一点也不会马虎。是真的,从心眼里、骨子里头 ,热爱崇拜伟大领袖的。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吃饱了饭,还嫌饭不好,还要向我们可爱的领导提意见,甚至还要发微博臭骂他一顿呢!
文革时期的农村,出身是一件和天一般大的事情。你生活在“天堂”里,还是身负在地狱中,就全看你的出身了。谁家的出身不好,或着你的远亲里头有一个历史上有问题的,那么你的所有亲戚、八竿子挨不着边的,都会受到牵连,成为“二等人”、“三等人”。最明显地最直接地就是你不能和贫下中农一道去队委会开会,不能听形势报告,不能聆听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只能在家里乖乖的呆着,还不许乱说乱动。
大队里的大喇叭开始广播了:
“十队的贫下中农同志们,革命的社员同志们,无产阶级的战友们,今天晚上你们要到十队队委会来开会,学习伟大领袖,我们心中最红最红最红的红太阳,毛主[xi]他老人家的最新指示。凡是来开会的人,一律给记两个工分,不来的,扣两个工分,(一个工分值二分钱。)都听见了吗?下定决心,今天晚上来吧!”如果你是地富反坏右、历史反革命、现行反革命、一贯道、坏分子、念毛主[xi]语录念错的、喊“打倒刘少奇”,喊成“打到毛主[xi]”的、流氓、破鞋、偷吃供销社香蕉的、睡人家女人不成被发现的,你就不能去开会,不能学习伟大领袖的最新指示。你的孩子你的老婆甚至和你有挂联的亲戚都不能去。
当然也不能去当兵。不能当兵,就说明祖国不信任你,怀疑你对祖国的忠诚。你身为男人,不能履行作为一个男人,拿起枪杆子保卫祖国的重任。就是和苏修老毛子开始了战争,打得你死我活,你也没有资格、照样也不能拿起枪杆子。这是当时的农村,出身不好的人家,最难以忍受的政治歧视和人性的残酷践踏。后来政策发生了变化,这些人家的孩子,第一任务就是参军当兵,保家卫国!
上学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小时候我有个同学叫李草捆,他是“革命烈属”家庭也是地主成份。他的叔叔是新四军的一个营长,“皖南事变”中牺牲了。他二年级上到半截,学校就勒令他退学。我问他:“你家是地主,学校就不让你上了,是吗?”虽然还不到悲伤、悲悯的年龄,但过早的伤害,让这个十岁不到的的孩子,早早地就懂得了他和贫下中农的孩子有着天壤的区别。他好像不会说话了,也许是不敢再说话啦,像一条夹着尾巴的小狗,只知道点头应声。所以我说:文革就是一人作祟,全国遭殃!
司马秀珍以前听说过他的父亲在傅作义的部队里干过,是北平和平解放的有功人员。解放后,傅作义还当上了新中国的水利部长。她从来都不觉得她父亲的这段历史有什么污垢和愧对,她的的家庭和贫下中农也没有什么区别。自从和刘伟假退婚后,才倍感压力剧增、身心煎熬。好像低了人一等,矮了一大节,见了以前的姐妹心里发忬、不自在了。她家的那些亲戚,现在都害怕和她家再来往了,躲得远远地。尤其是那些昔日的姐妹见了她,也不愿意和她多说话,像躲瘟疫似地躲着她。让她更为伤心难过的是:大队通知她家和她,以后不能再和贫下中农一样的开会,她也不再是民兵连的副连长了,也不能再参加民兵会议了。实际上她家以及她已经沦落为地富反坏右的阵营里了。
刘伟的父母亲对司马秀珍的看法,也随着政治形势的变化发生了改变。以前司马秀珍的父亲,虽说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但那毕竟是“起义人员”,和其他的国民党兵有本质上的区别。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她的父亲变成了“解放人员”,那味道可就全变了。“解放”不就是俘虏兵么?不就是国民党兵么?现在他们家不能和贫下中农一道开会了,秀珍连民兵也不是了。这样的家庭不是和地富反坏右一样了吗?
刘伟的姑姑、伯伯叔叔家,姨姨、舅舅家、七大姑八大姨所有能联着边的亲戚,知道了刘伟和司马秀珍退了婚,全都双手赞成刘伟重新再找:
“我们家是贫农家庭,绝不能找个家庭有问题的。”这是大家在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悟出来的共识。
退婚大概过去了两个多月吧,刘伟家的一个亲戚就开始给他张罗对象了。姑娘是县里的高中女教师,人长得俊不说,关键姑娘家出身好——是贫农。刘伟的父母起初还有点犹豫不决,好像这样做,也太快了些,有点不近人情了吧。经不住众人的点化、开导,再加上革命的形势一浪高过一浪,他们最终定下心来不再犹豫了。给刘伟写了信,还把女教师的照片寄给了它。
刘伟很快回了信。他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他一再声称,他和司马秀珍是假退婚,等风声过了,一定要和司马秀珍再订婚。他嘱咐他的妈妈,一定好好地善待司马秀珍。不管别人怎么说,遇到什么事,他是绝不会和司马秀珍分开的。
他给司马秀珍也写了一封信,这是他提了干以来,两个多月后,第一次忐忑不安地也是满怀深情地给她的心上人写信。以防被生产队里的好事之徒发现、汇报给部队,他把这封信,一同装在写给他父亲的那封信封里面。
刘伟每次写给父母的书信,都是有大哥念给他们听。但是儿子写给司马秀珍的这一封,这封包含着爱怜、痛楚、无奈、儿子送给爱人的的礼物,被父亲一把大火给烧掉了。
退婚两个多月了,司马秀珍没有收到刘伟的片言只语。不知道他是胖了还是瘦了?是不是部队最近特别的忙,忘了给她写信?不会的,她知道刘伟是多么的喜欢她爱她,就是再忙,他也不会忘记她。对了想起来了,刘伟可能是感冒了。在生产队里,别看刘伟平时身体特健壮,可是要是感冒了,发起了高烧,没有十天半月是过不去的。她真想给刘伟写信,问问他的情况,告诉他再忙也要注意身子骨,可不能把身体搞垮了。
但她不能也不敢:要是被部队里发现了,那可了不得。
她坐卧不安,心乱如麻、......一会儿想到了天边,那个想象中的美丽的世外桃源:山静悄悄的,水潺潺的流,到处都是盛开的花,小鸟在歌唱。人与人不分出身,不论成份好坏,没有阶级斗争,人人一律平等。一会儿又想到了眼前,想到了她的老父亲,想到了那些被无辜批斗的人,......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四
半年也过去了,司马秀珍望眼欲穿的书信,始终没有收到。这时她听到了风言风语,说刘伟的妈妈已经给他找下了对象,还是个高中女教师呢。
她不相信这会是真的。刘伟会变心?她认为这是有些人在嫉妒她,才这样编造出来有意地气她。她才不会上当呢。刘伟是真的爱她,是全心全意、那种铁了心的爱!凭女人的直觉,他对她的爱已经爱到骨髓里面了。他的心里面已经不能再容下第二个女人。她就是他的一切、他的整个世界。一个连生命都愿意为她付出的男人,无论如何都不应该怀疑他对她的真诚。
虽说大半年不见他的来信,但这不是文化大革命嘛?到处是乱哄哄的,武斗呀文斗呀,斗呀批呀的。他是连长,在部队上大小也算是个领导。他一定是在某个工厂或者学校“支左”,肯定是工作太忙了,抽不出时间顾不过来吧。要是稍能腾出手,他肯定会给他说一大堆悄悄话的。她最喜欢刘伟揪着她的耳朵,死乞白赖地说一些让她听了心跳、脸红、但永远也听不够的话。有时候,她真想偷偷地去一趟刘伟的家里,问问他的父母,刘伟给她写的信来了没有?也好顺便看看刘伟的父母亲,最近怎么样了。这个念头一闪即过,她可不能光顾了她自个,而坏了大事。
下午司马秀珍的家里来了一位女客人,她不是一般的客人,正是上次受刘伟母亲之托来给她和刘伟撮合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媒婆”。她东拉西扯说了一会儿闲话,话题就直转到秀珍的身上。她说:大队主任的儿子双蛋看上了咱家秀珍啦,大队主任别提有多高兴了,问问秀珍有啥意见。秀珍的妈听她这么一说,浑身气得直哆嗦,她还真没有想到,大队主任会生出这种念头。大队主任的儿子赵双蛋,谁不清楚,古镇丑的出了名的人物。一对小眼睛像肉皮上拉开的逢儿,连根头发都盛不下。一脸的雀斑,像一堆苍蝇屎粑在脸上。个子一点点,顶多只能达到秀珍的肩膀上。丑不说,关键还带点憨气。像这样的主,也想娶秀珍做老婆,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嘛。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这样的人家你可得罪不起,还得好言好话。她对媒婆说:刘伟和秀珍还没有了结呢,等过了这段时间,刘伟就又会和秀珍好的。总之她管不了年轻人的事情。媒婆当然知道秀珍的妈是肯定不会同意这门亲事的,要是她的闺女她也不会同意呀。她不过是拿人彩礼,替人消灾罢了。不过她走时扔下了一句话:唉!好的不愿意咱,不好的咱不愿意,这人哪就这样......
司马秀珍下了工,走到一个胡洞里,赵双蛋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和她迎面碰了头。
“秀珍, 嘻嘻……你回家吧?我在这儿等你好大一会了。给,我给你买的糖块!”赵双蛋死皮赖脸的挡住她的去路。
“去去去,走开!”她厌恶地推开他。
“咋啦!我爸和我妈都说好啦,要我娶你做老婆。刘伟不要你,我要你哩!”
傻瓜的话刺得她两眼冒火星。她瞪了他一眼,便快步地往回走。
夜幕早已垂合,远处传来狗的叫声和一个女人的哭声。司马秀珍趴在床沿上,手里拿着一张白纸,毫无目的的在上面乱画。她不想睡,她想她的刘伟哥。此时此刻她是多么的想依偎在哥的怀里啊!看着哥的眼,抚摸哥健壮的胸膛,亲哥的下巴,还有哥嘴唇上那像铁丝一样硬的黑胡子。要是哥在,那个傻瓜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对她放肆 。
“刘伟哥,你在哪呢?我真的好怕呀,你快回来吧!”她喃喃自语、心神不定,就这么趴在床沿直至天亮。
这天晚上的时候,全家人在院子里乘凉。突然十几号人喊着口号闯了进来。“打到司马一南!司马一南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不由分辨也容不得他解释,几个人上来就把他的头按下,就势在院子里,开起了批斗会。看热闹的革命群众,挤满了整个院落。这伙人让司马一南交代他过去的反革命罪行,他辩解说:他的历史问题,国家早就下了定论:是起义人员,不是历史反革命。这伙人哪管那些事,一直批斗到了半夜,才鸣锣收兵。
那伙人走了。司马秀珍的父亲把全家人召集在一起,他先是重申了他过去的历史,是清白的,对得起国家对得起人民。接着又说,在战争年代,炮弹没有落在头上,枪子没有打在身上,就值得庆幸,就要好好的活好每一天。父母亲让秀珍留下,说有话给她说。
父亲对她说,你不要有什么顾虑,中央的领导、省里、县里的领导都被批斗了,别说他这个小医生啦,这场运动迟早会过去的,一切还会恢复正常的。司马秀珍知道,这件事情从头到尾都是赵双蛋的爸在后面捣的鬼。他是想逼迫司马秀珍就范,和他的傻儿子成亲。
五
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史称“九一三事件”发酵了。中国第二号人物、我们最最敬爱的林副统帅死了!
又一场肃清林彪发革命势力的斗争,在全国展开了。刘伟和许多空军里的军人一样被审查、被隔离......多灾多难的中国有一次跌入了震荡的谷底。
突如其来的事变,让刘伟的父母如惊弓之鸟,整日里担惊受怕。儿子的前途吉凶难卜,这让他们更加坚定了,一定要和司马秀珍这种有历史问题的家庭断绝关系的决心。为了能达到这个目的,夫妇俩和有文化的亲戚在一起商量、定计某,想了许多法子,但都觉得行不通。在诚惶诚恐中,一九七一年总算熬过去了。
第二年四月份的一个晚上,刘伟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是九队的赵虾米。这个赵虾米原名赵九成,非等闲之辈。他个长得细长细长的,小脸盘小眼睛,白皮肤,几乎看不见有眉毛。背还有点驼,走路脚后跟不着地,像虾米一闪一闪的样,有人就给他起了这个绰号。赵虾米高小文化,这在古镇大队算是个“喝过墨水,识文断字”的文化人。他有个特长,喜欢给人看手相。谁也不知道他从何处拜的师、学的艺,但社员们喜欢他给大伙算卦。
“老虾,给哥卜一卦。”一个叫狗的中年人问他。
“球,你就好着哩,还用算?”
“好鸡巴球哩,快没粮食吃啦。过几天我就去大女儿家要粮食吃。”(古镇的女孩子,一般都要嫁到有粮食吃的山里去,为的是将来好给娘家补贴粮食。)
赵虾米美滋滋地掰开狗的手掌,仔细认真地看了会儿,笑盈盈的说:
“老狗,你的命可好哩。现在吧,暂时吃点苦不算啥,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哩。”
“啥是大富大贵?”
“你的大富大贵就是说,三十年以后,你家的粮食吃不完,生了虫,还想给人。白面不想吃,想吃粗粮。肉吃得腻啦,想吃素菜。你看你现在,瘦球哩只剩下了一根根骨头。将来你吃得太肥,肉太多,还想减肥哩。现在的烂房子全拆球啦,全盖起一排排新房。咱古镇不再有光棍,外头的女人求咱要嫁给咱古镇的男人,咱还不愿意哩。女人多哩,就像跳蚤屎,你随便耍!”
“老虾,我日你贤人哩,你就耍我吧。要是将来真有这一天,我给你磕头,叫你爷叫你老祖宗!”
赵虾米不管给谁算卦,都是这个套路。一是这也是他心之所想,二也为的是不得罪任何人。尽管大伙不相信真会有这么一天,可是这样的“好卦”,谁都盼望它能早日到来。在队里头,谁家有个红白喜事,写个对联,张罗东西,总少不了他的身影。不过这家伙有个坏毛病,只要能占到点小便宜,就会不择手段,甚至于道德廉耻全不顾。
他知道刘伟已经被隔离审查了,而且事情还很严重。照他的路线斗争的经验总结,他断定刘伟是“站错了队”,犯了不可饶恕的路线问题,政治生命已经完蛋了。能不能判刑,就看他的造化啦。
于是一个阴谋便随之而生。
他说他有一个朋友的女儿,在县里头上班,至今还没有对象,想给刘伟介绍。刘伟的妈是一脸的忧愁。她说,前一段日子有人给刘伟介绍了一个女教师,家庭人品都挺好的,就是刘伟不愿意。赵虾米冷笑着说:“不是吧,听别人说,刘伟和司马秀珍是假退婚,看来刘伟还是忘不了司马秀珍。真是糊涂啊,这要是叫部队里知道了,那还不把刘伟给开除了!(他故意的不提刘伟被审查的事情。)”刘伟的母亲急忙给赵虾米倒了一碗白开水,还加了一勺红糖,想听听他这位能人对这件事的看法。
“咱们都是相邻乡亲的,我才会对你多说几句,管你这个闲事情。人常说当事者迷,旁观者清。你还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你老刘家也不想想,刘伟要是和秀珍结了婚,他老丈人是历史反革命分子,他以后不受牵连才怪哩。就是你家所有的亲戚,都会受到牵连。你家以后就会和四类分子一样,肯定不能和贫下中农一起,在队里头开会啦。不能和贫下中农在一起开会,学习毛主[xi]语录,你想想那是啥滋味?你家的老三肯定不能再当兵啦,部队上就不会收出身有问题的人。”他喝了一口红糖水,一抹嘴继续说:“说是‘不惟成份,重在政治表现’,这还不是哄人哩。我问你,你见过哪个地主富农分子的娃,参军当了兵,上了大学、找到工作啦?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将来刘伟和秀珍生下的娃娃,也和队里头的“小地主、小富农”分子一样惨,子子孙孙都是被贫下中农批斗的对像。我可不是吓唬你哩,听不听由你自己拿主意。”
刘伟的母亲被赵虾米的一顿大话,吓得不知所措。其实这也不是赵虾米说大话,当时的政治环境也确实如此。
“我和他爸现在都想通啦,问题是刘伟想不通呀。他不愿意,我们有什么办法?”
“为了孩子,办法有的是。”赵虾米的脸上露出了奸诈的笑容,“现在关键是,要让司马秀珍赶快结婚,只要她一结了婚,刘伟肯定就会找别的女人啦。”
“那秀珍又不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让人家赶快结婚哩?”
“我有个办法你看行不行?就以刘伟的口气,给司马秀珍写信,就说队里头有人把假退婚的事情,报告给了部队上。部队领导已经找刘伟谈过话啦,要开除刘伟哩,现在唯一能弥补的办法,就是让秀珍赶快找个婆家结婚。”
“写假信不合适吧,要是以后刘伟知道了,我咋给孩子说哩?”
“当老人的还能不受点委屈,只要孩子们能过好,再大的委屈咋也要咽进肚子里去,你说是不是?”
“可是这样的信,他爸也不会写,这可咋办里呀!”刘伟的母亲犹豫不决,不置可否。
“你不要急哩,看在我和你都是贫农的份上,又认识这么多年,我早就替你写好啦。你看看,这样写行不行。”
赵虾米拿出了一封早就准备好的信,给刘伟妈念了一遍。
刘伟的母亲把这封编造的信拿在手里,嘴唇哆嗦起来,手也在颤抖,她只想哭。
六
隔壁的王婶下午到司马秀珍家串门。王婶的娘家和刘伟家只有一墙之隔,两家还是要好的邻居。她对秀珍的妈说:刘伟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和那个在县城教书的女教师订婚了,那个女教师可喜欢刘伟哩。她煞有介事、装作很神秘用手半捂着嘴,以极细小的声音说:“人家刘伟妈说啦,刘伟和秀珍分手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秀珍虽说是个十全十美的好姑娘,但她爸历史不清,这可是个比天还要大的事情。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往火坑里面跳吧。”传话的人是不是阴谋的制造者,只有天知道。
半年前,司马秀珍的母亲就听说了这件事情,现在只是进一步的证实了它的真实性。这位北京的女人,生于书香门第,也是个大家闺秀。当年为了爱情,她不顾家人的反对,甘愿和这个一贫如洗的小医生结为夫妻。后来她也甘愿跟随她的老公,离开繁华的京城,来到这穷山僻壤的小镇受苦。她认为:只要能和爱的人在一起,吃什么苦都不算苦,什么难事她都能克服; 即使再贫瘠的土壤,她也能浇灌出幸福的花朵来。但她难以想象她的女儿,在痛失爱人的境域下,会是一种怎样的结局?
纸,终究裹不住火的。她认为不能再隐瞒这件事了,必须把实情告诉给女儿。
她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关闭着的小门。以前这扇门总是敞开着的,好像房间里攒满了一屋子的阳光;好听的歌声不时的从这儿飞出来,飘到很远的地方,而现在一切都戛然而止了。秀珍在看书,母亲坐在她的跟前。她抚摸着司马秀珍那乌黑光亮的秀发,一只手搂着她的肩膀:
“秀珍,刘伟的那件事看来是真的。隔壁的王婶今天来,什么话都给我说了。孩子,你要是难过、觉得委屈,就哭出来吧......”
母亲的话,如五雷轰顶,要是别的什么人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肯定当场会晕过去的。为了不让妈妈伤心、难过,她极力装出一幅好像早知道这件事的样子,很平静、淡定的看着妈妈,冷笑了一下:“我知道了!”母亲把她揽在胸前,拍着她的头,她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保护她的孩子。母女俩谁也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因为在有失公平的社会里,她们只能用沉默用缄语来抗拒上天对她们的不公。
秀珍对母亲说,她想一个人静一静,妈妈出去了。这间小屋,是她一个人住的房间,自从她和刘伟订婚后,刘伟每次来她家,他俩都是在这间小屋里说话、谈心的,就是现在她的耳朵里还时不时的回响着刘伟的声音。刘伟是她的精神支柱,勇气的象征;有刘伟在,她什么都不怕,再大的困难都不算个事儿。现在刘伟变了心,要和别的女人好了,她感到她就像一道河坝,被洪水掏空了根基,瞬间坍塌了一样。她孤独、无助、难过;她委屈,悲伤、痛苦。她想大声地哭,但她不敢。她悄悄地坐着小凳子上,两腿并拢,两手放在腿上,望着紧闭的小门,悲伤的泪水滴答滴答滚出了眼眶。她拿出了刘伟参军时照片,看了又看。她怎么都不能相信,这么一个爱她的男人,甚至连生命都愿意为她付出的男人,怎么说变心就变心,爱上了另一个女人了呢?
天终于黑下来了。司马秀珍告诉母亲,说她要到刘伟家去一趟。母亲没有阻拦,她认为女儿的这个决定很有必要。
听声音是司马秀珍,刘伟的母亲赶紧开了门。虽然已是漆黑一片,她还是把头探出门外左顾右看,惶忙把她迎进了家。这是司马秀珍和刘伟退婚以后,第一次来刘伟家。秀珍望着刘伟的母亲,还没有开口,话还没有说出,泪水就蹿出了眼眶。
“姨,听别人讲,刘伟哥过些时就要订婚了,这是真的吗?”刘伟的母亲面有难色,简直无法面对秀珍地这个提问。这么好的一个姑娘,就是打上灯笼也找不出第二个来呀!她给秀珍倒了一杯水,拿了凳子紧挨着秀珍坐下。她深情地凝视着这个大半年不曾见过一面的姑娘,双手捧着她的脸,看了又看,泪流满面地说:
“刘伟快一年没有给家里来信啦,据一块当兵的人说,空军很多的干部都被审查、办了学习班,刘伟也进了学习班。啥时候能出来,还不知道哩。”
“秀珍不要怪你姨无情无义,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现在的阶级斗争搞得这么厉害,也不知道啥年啥月才能结束。要是你爸没有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那还说啥哩,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你给娶进家门。我不能给你说,你是不知道,现在我们家所有的亲戚都反对你和刘伟的婚事,要是刘伟和你成了,他们都要和我家断绝关系。你也不要怪人家, 谁不害怕呀?这阶级斗争搞得这么厉害,他们也是害怕受到牵连。刘伟还和你有来往,要是叫部队里知道了,那非开除刘伟不可。秀珍呀你和刘伟是注定不能成哩,我们就认命吧!”
“刘伟哥也是这样想的吗?”
“是哩,也是这样想哩。”
她喜欢那个女教师吗?
“喜欢!”
“见过她吗?”
“见过她的照片。”
这时,刘伟的母亲拿出了那封赵虾米编造的信。
“给,这是刘伟给你写的信!你看看吧。”
司马秀珍惊喜万分,顿时忘掉了所有的烦恼和痛苦。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封充满着谎言、充斥着邪恶的信。快一个世纪了,没有见到心爱的人写来的一个字。她的心窝窝砰砰的乱跳。
“......部队里发现了我和你假退婚的事情,现在正在办我的‘学习班’,整日里叫我写检查,交代问题。部队领导和我谈话啦,说我如果不和你断绝一切关系,就要开除我撤我的职。我现在也想通啦,我家是贫农,是革命家庭。而你的父亲,在国民党部队里干过,你的家庭就是有问题的家庭。我们俩要是结了婚,我被开除不说,就连我们的亲戚也要受到牵连。以后我们生的孩子,也会受罪、被人歧视。所以,为了我们将来的前途,我们还是分手吧。
......
司马秀珍忐忑不安地看完了这封信,知道了刘伟的真实想法,终于相信了那些“谣言”、“传说”不是编造的,不是骗她的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真凭实据的事实。她差一点晕倒,要不是刘伟妈扶她一把,就倒在了地上。
司马秀珍不知道她是怎样从刘伟家里走出来的。一路上她跌跌撞撞、分不清南北,看不明东西。她不知道该去哪里?就是知道,她也不想去,更不想回家。她心爱的男人,发誓一辈子要对她好的男人,真的要放弃她,去爱另外一个女人了。
她昏昏噩噩、一脚轻一脚重地无意识地走到了河坝上。
月亮悬在了半空,皎洁的月光把河滩上的石头、树木甚至是小草都照得清清楚楚,天的下面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这里有她流的汗水,有她爱情的幸福的记忆。她走到了有两棵杨树的地方,停了下来,这儿是她和刘伟经常约会的地方。
农村人没有星期天,国家也从来就没有为农民想过这件事。在国家的脑壳里,好像农民天生就只有干活的份。所以说,农民的星期天,就是晚上,就是月亮出来的时候。司马秀珍坐在坝上,两腿并拢,双手合抱着腿,脸靠在腿上面。
她想起了她和刘伟的第一次约会。
那是个下午天。她和刘伟在平整河滩地,这是他们十多天里第一次在一起干活,两个人有说不出的喜悦。想挨近点说话吧,又怕别人逗他(她)俩,还得故意地离远些。两个人只好边干活,边远远地看看对方。虽说都在一个生产队里头,但要常见面常在一起劳动,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眼看着活干完啦,就要收工了。队长安排刘伟和其他的社员明天往南关上拉粪,这又要和司马秀珍分开了。下一次什么时候能在一起劳动,见上一面,还说不定呢。
社员们说说笑笑、三三两两地往回走。刘伟走在前头,不时地回过头来看着在后面的司马秀珍,秀珍也在盯着他。走到了一个岔儿口,刘伟站在那儿不走了。司马秀珍的家在北面,他的家在南面,他们俩就要在这个岔口上分道,各回各的的家了。
司马秀珍和女社员们说说笑笑在刘伟的面前走过去了,谁也没有搭理他,这让刘伟格外尴尬。他本以为她肯定会停下来和他说话,对眯眼。换了是他,他绝对会这样做的嘛。司马秀珍不忍心,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不知那个女人说了句什么话,引得女人们放声大笑、前倾后仰的。
突然刘伟跑了上来,叫住她,看来小伙子真的是急啦。秀珍停了下来,故意地笑着问:
“什么事嘛?”刘伟只说了声:
“给!”,
把一张纸条塞在她的手里面,就急匆匆的离开了。
“秀珍姐,连长给你的是什么东西?”
“什么也没有呀?”她花开一般地笑。
“不信,我们都看见了,是联络暗号吧!”
......“咯咯咯咯”......天上的白云见了这一幕,也拍手叫好呢。
吃过了晚饭,天还明晃晃亮着呢。她对妈妈说,她要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妈妈知道女儿的心事,姑娘喜欢上了刘伟。刘伟虽然没有工作,但小伙子是没得说,样样都很出色,在大队年轻人里头是数一数二的人物。女儿到了豆蔻的年华,妈妈何尝不理解年轻人的心思?她嘱咐她珍早点回来。
秀珍从家里出来,沿着水渠走,到了河坝上再往西走,照着刘伟小纸条上说的那个位置,她找到了有三棵大杨树的地方。
那时手机还没有出现,不象现在一个电话,就能知道你在哪里。秀珍见刘伟还没到,在一块石头上坐下。她心里面别提有多高兴了。她还真没有想到,一向办事谨慎、近乎腼腆的刘伟,竟然敢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也不管会发生什么样的局面,(要是被拒绝了,那多难看呀!)公然向她示爱。她就喜欢这样的男人,敢作敢为!
月亮都出来多时了,刘伟还没有到!是第三棵,没错。她又掏出那张小纸条看,是这样写的:“我在河坝西面有三棵大杨树的地方等你!记住,是三棵大杨树!”司马秀珍又等了一会儿,还不见他来。她约莫已经十点钟了,她不能再等了。过了十点钟,农村人是忌讳的。秀珍起身离开了。
那一边的刘伟也是等得着急了。说得好好的,第二棵杨树下面嘛,怎么还不见人来呢?刘伟倒是不担心司马秀珍的人身安全,要知道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早已把那些想做坏事的家伙们,吓得魂飞丧胆、屁滚尿流啦!谁家出门,就是出远门,也根本用不着锁门,搭扣一搭就是了。他担心的是,秀珍的妈妈不愿意她和他来往,不让她出来。
“但我是绝对不能走的,要是秀珍真的来了,我不在,那我还算是个男人吗?”
刘伟在那个有两棵大杨树的地方,整整待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他听见了公社的大喇叭声,才不得不离开了那个地方。
你猜怎么着?原来小伙子太着急了。那天眼看着司马秀珍就要离开,他心急情切,急忙夺过记工员手里的铅笔,撕了一张小纸片,在上面写道:
“我在河坝西面有二棵大杨树的地方等你!记住,是二棵大杨树!”
因为写得太快了,“二”字的中间出现了一个小杠儿,误会就发生在这一小杠儿上面了。
事后我们的连长同志,那个检讨呀、认错呀、发誓呀,以后再不会犯这样笨蛋的错误了。人家姑娘这才宽恕了他。
想想以前的时光,那是何等的幸福和有意义呀!当死神要夺走她的性命,是刘伟不顾一切的救了她。在洪水滔天、面对生死考验的关头,刘伟毅然决然地选择了和她一起死的决心。她迷迷糊糊记得,他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游到了河岸边,他把她往两米不到的岸上推,一连好几次都没有得手,因为她连抓蒿草的力气也没有了,身子骨软的像一条蚯蚓。他还是不放弃,嘴里头不停地嘀咕着,“秀珍,我一定能救活你,救活你!”
当她神志稍稍清醒过来,两眼望着蓝天,白云一朵一朵地向前飘;耳边传来了洪水嘶哑而又沉闷响声,波浪一下紧一下慢地拍打着河岸。她庆幸她没有死还活着!她转过头看见了他——那个男人,那个冒死也要救她性命的那个男人。他还在大声地喘气,上身赤luo着,强健的胸脯一起一伏。看着他,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顺着她的眼角,滚落下来。要是她死了,那是命该如此;可是他为她丢掉了生命,她死不瞑目。
她轻轻地叫他:
“哥!哥!你没事吧。”
这是她认识他以来,第一次这样动情、动心、动声的叫他哥。
“我没事,我好着呢。你呢?”
“我也没事,好着呢!”
两人相隔只有一米多远。
“哥,你过来,过来到我的身边来......”
订了婚以后,两个人交往的频繁了。司马秀珍发现刘伟还真是个有意思的男人呢。你看他在生产队里头讲话,站在五六百号人面前,讲学习毛主[xi]著作的心得体会,一点也不紧张,说的头头是道,句句在理,社员们都能听得明明白白。就连她的母亲也是佩服,说刘伟有领导的范儿。可就是一到了她的面前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腼腆,害羞、脸红、老不爱说话。
一般的情景是这样的:她不先开口,他绝不先说话。她要是看着他,他也是看着她,有时候他俩能傻傻的看好几分钟呢。有一次秀珍想试试这个傻瓜蛋到底能看她多长时间。真是的,五分钟过去了,六分钟、七分钟也过去了,天知道这个傻瓜蛋,他到底有多大的耐心呀!秀珍瞥见,他往喉咙里一下一下地咽吐沫,鲜红的舌头不时地伸出来上下吻舔着嘴唇。这是男人的yu火要喷出来的征兆。她知道他想亲她,想拥抱她,但又不敢。司马秀珍真是觉得好笑,她故意地微笑着,头低下,眨巴眨巴着眼,间或抬起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她想用这样的诱惑激起他的欲望。刘伟还是没有行动,这家伙太老实啦。后来实在是没有法子啦,司马秀珍便主动出击。手指轻轻地在他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挠着,女性的胸脯紧紧的贴着他,头挨在了一起,他的呼吸加速起来,一次比一次快。突然,他发起飙来,把她一个猛抱,那种不顾一切的抚爱的姿势,几乎让她喘不过气来。司马秀珍幸福地依偎在刘伟的怀里,女人要的就是这个:抱得越紧,她越喜欢。
“哥,刘伟哥,你说,你要老实说呀,你最喜欢啥样的女人?”她问他。
“我就最喜欢你这样的女人!”
“不算,说的不是真话,我要你说的再具体些!”她半躺在他的怀里,捏着他的鼻子撒娇着问。
“我听结了婚的男人说,一是蜂腰,就是像蜜蜂的腰一样,细细的男人好抱。二是馒头乳,大的你一只手都盖不住。三嘛就是圆咕嘟嘟的屁股蛋。具有这三个特点的女人,就是男人最喜欢的女人哩。可是这三点你都具备呀!”
司马秀珍得意地笑了,抡起两只小拳头捶打着刘伟的胸脯。她就是想让刘伟把她的这三个最突出的特质,当着她的面亲口说出来。这三个最能吸引男人眼球的优点,也是那些老婆们在生产队里干活时对她说的。
一点也不夸大,司马秀珍的确是个美女。尽管六七十年代的中国社会,是以“革命”和“贫穷”为自豪,以“土”得彻底来替代人性的完美。但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谱,那就是人人离不开美,人人喜欢“美”。收工回家的路上,司马秀珍在前面走,那些男人包括那些驼背弯腰的老头们,那一会儿全成了目瞪口呆、色迷迷的家伙了,跟在她的后面总也看不够。她到供销社买东西,只要一出现在小街上,你准能听见这样的声音:
“快看,这是司马秀珍,古镇最好看的女人!”
七
亳清河,在镇子的南面,是一条流向黄河的支流。水面宽阔、水质清澈,一年四季浩浩荡荡。它驻在我灵魂的最深处。对它我顶礼膜拜、虔诚至极。在我的生命里,它是和黄河并列地天下最美的河流。
古镇的夏天,闷热、粘湿,一伸手,准能在空中抓出一把汗来。到了下午的六七点钟,男人们一个又一个、一伙又一伙地向亳清河奔去。你看吧,他们的装束永远是一条黑色的粗布大裤衩,(里边不穿小裤衩。)上身总是裸露着,一条灰白色的毛巾搭在肩上。一个夏天,他们的皮肤全换成了棕褐色的颜色。到了河边,右手往下一拽裤衩,再用左脚往下一蹬,赤条条露出了一身排骨,拍拍胸脯吼几下,扑通一声跳进了水里。
亳清河就像一口大铁锅,锅里面煮了一大锅的饺子,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浮上来又沉下去。不过可不是白花花的一片,而是中间露着白点(屁股蛋是白色)两头棕褐色的那样的颜色。男人们在河里消暑,一直要洗到后半夜才肯回家。我真不敢设想,要是没有这条河,古镇的人如何才能熬过这奇热的夏天?
太阳悬在西边的山顶只有一竹竿的距离,过不了一会儿就要坠入山凹里去了,这时的月亮悄无声息地已经站在东边的天空上。天色渐渐变的灰黄,慢慢地由灰黄又开始变的暗淡了。一会儿太阳不见了,天色渐渐暗了起来。又过了一段时辰,好像要比吸两支烟的时间长许多,月亮升入到了半空里,天空豁然亮了起来。所有的房屋、道路、树木、河水都是一片的银光色。这时你瞧吧,古镇的女人们,好像商量好了,合计着要在同一天去赶最后一天的庙会一样。她们从四面八方,从四合院里、胡洞口、土窑洞里,纷纷地走了出来。每人端个脸盘,着最简洁的服装,在月光的掩护下,三人一群五人一伙,朝着美丽的亳清河走去。
不可否认,一些想象力极其富有的男士,通过他本人漫无边际地、狂如野马地想象,常常把他梦里头才能见到的一些场景,绘声绘色地、且极尽其渲染,讲给我们这些十五六岁的小男生听:在天的帷幕下面,一群洁白如玉的女人们,裸露着玉体,在亳清河尽情的沐浴。她们个个体型修长,(我敢保证说,那时的古镇没有一个胖女人。)ru*房饱满,身体健硕,姿态优美。每个人都用最温柔的语言和人聊天,心情是那样的愉快、祥和。前边的一个人在说话,后边的一个给她搓背。轮流着给对方洗头,皂角真是个洗发的上天之物。用它来洗发,你的头发乌黑光亮、飘逸亮丽,在古镇你很难看到有白头发的人。
二十几年后,我征求我的一个高中女同学,她毫不掩饰的说:
“古镇的女人在亳清河洗澡,就是赤身luo体什么也不穿。自古以来都是这样子的。”
是的,自古以来......亳清河就是一条美丽迷人的河流。那个月光明亮的夜晚,司马秀珍在河里洗完了澡,擦干了头发,穿好了衣服,幸福快乐地沿着河坝走。快到了两棵大杨树的那个地方,她用手电照了几下,那边也回过来灯光,她满意地笑了。自从上次刘伟犯错后,以后每次约会,他总是早早的在候着,生怕再出错儿。
“要斗私批修!”
“要斗私批修!”
两人互相背诵了领袖的语录。刘伟握住秀珍的手,拉她身边坐下。
“给你,没有提前给你说,我刻得图章,是用老枣木树根做的,很漂亮,你看看。”
秀珍借着月光,又拿手电照着看,是一枚挺大个儿红褐色的图章。印章的底部刻着“司马秀珍”四个字,中间嵌个“印”字,刀工字体都没的说。印章的顶部雕刻着一只美丽的山雀,四壁分别刻有葡萄、喇叭花、月季花、桃子等形状,这些都是秀珍最喜爱的饰物。
“你是咋做的?”
“先把枣树根刨出放在阴凉的地方慢慢地晾干,定好尺寸后把料下好。到南坡上挖来红胶泥弄成糊糊状,把图章料放进泥里头泡一段时间,目的让红颜色能渗到木头里去,这样做效果还真不错。这还没有完,你还得把木料再缓慢地晾干,不能出现裂缝。晾干后还要拿它在干红胶泥里面来回反复的搓,直到把这块枣木料搓成滑不溜溜才行。我前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现在总算是完成了我的心愿。”
司马秀珍拿着这枚漂亮的图章,心里面有说不出来的滋味。“要不是这场文革,说不定我们都是大学生啦。”可爱的姑娘靠在心爱的人的肩上,心事重重又无可奈何。
天上唯有明月......
八
天亮了。一阵激昂的、刺耳的、让人心惊的喇叭声,把睡梦中的司马秀珍惊醒了。她真的是不愿意醒来,想这样永远的睡下去。公社的高音喇叭每天一到清晨五点半准时开播,震耳欲聋的革命歌曲,爆炸般地在古镇的上空播放。司马秀珍反感、厌恶这刺耳地让人揪心地声音,除了骂人、批判人,再也没有别的话可说。她不明白,人活在这世上,是过日子来的,为什么非要斗来斗去的?出身不好,父辈有历史问题,但这些是发生在旧社会里的事情,为什么到现在还要抓住不放?还要把罪过嫁祸于他们的下一代,并且是下一代的下一代。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都热爱社会主义,热爱党、热爱毛主[xi],可为什么人与人之间的社会地位、政治生命却差之千里?
司马秀珍揉了揉眼睛,抬头看了看天,想起昨天晚上,她在这河坝上呆了一夜。她害怕父母为她担心,赶紧站起身,拍拍屁股上的土,急匆匆地往回走。
她轻轻地推开了大门,看见母亲站在树下抽泣,弟弟妹妹们围住妈妈也在小声的哭。妈妈看见了她,跑上前一把把她抱住,大声地哭了起来:
“秀珍,你昨晚去哪了?你爸爸找了你一夜。秀珍啊,你可要听妈妈的话,千万不能做傻事呀!你弟弟妹妹们,他们都还小,需要你撑这个家.....”
“妈!我爸呢?”秀珍看见她爸不在,急忙问道。
“你爸昨晚找了你一夜,早上刚回来,又被赵虾米一伙人带走啦,你放心,只要你好好的,你爸就没事,一会儿就会回来的。”司马秀珍知道,“带走”,就是被揪斗到大队部,或者是戏台上,和地富反坏右一起被批斗。按理说,司马一南归学校管,就是要批判他,也是学校人来批判,根本挨不上大队人的事。这是文化大革命,它没理可说,也没有说理的地方。要想批斗你,你插翅也难逃。
下午,司马秀珍在玉米地里锄草,赵虾米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他在九队,和秀珍这个生产队有一段距离呢。她装作没有看见,继续锄草。
“秀珍,你在锄草哩。”她看了看他,冷笑了一下,没有吱声。
“秀珍,我路过这里,看见你在除草,顺便过来看看你。秀珍,我听人说,咱大队主任的儿子双蛋可喜欢你哩,大队主任也可满意这门亲事哩。我们是拐弯亲戚,我也关心这件事情。我顺便问问你,你是咋想哩?”
司马秀珍抬起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还是不搭腔。
“秀珍,赵叔是过来人,我是关心你,才给你多说几句,要是其她人我才懒得管哩。给你说实话吧,是咱大队主任专门托我来问问你。在这件事情上头,你可不能犯傻?你到底是咋想哩?给赵叔说说,我也许能帮你忙哩!双蛋这孩子吧,总的来说是个好娃。虽然过于老实了些,个子也比你低一些,除了这些,其它都没的说。媒人给他介绍了那么多的对象,多少女娃喜欢他,双蛋都不愿意,就是喜欢你,这还不是好事情!
“秀珍,赵叔说句不该说的话。你喜欢刘伟,刘伟也喜欢你,全大队的人都知道,这可能就是你们年轻人说的爱情吧。人家刘伟是贫农出身,是部队上的人,又是国家干部,可是你的家庭却有问题,就凭这一点,他就不敢喜欢你,不敢娶你做老婆。他既然不会娶你做老婆,你还把他当做你的男人,还傻乎乎的等他,那不是太傻了吗?你还不明白?现在咱国家讲的是阶级斗争,是无产阶级专政,讲的是成份、是家庭出身。你不看有些女娃娃,长得那么好看又能干,找的男人却是尖嘴猴腮、歪瓜裂枣。那还不是她家成份不好,看中了男方家是贫农,想找个靠山靠靠!就说咱大队的李金生吧,人都快三十一二啦,他倒是想倒插门(就是上门入赘),想给女方家当儿,想作揖磕头给人家说:‘小子无能,愿改名换姓。’可有哪家女娃敢跟他过日子?他长得再好、任凭他再能干,没用!谁叫他是地主出身!
“说到你的家庭,不管实际情况是咋回事,你爸他总在国民党部队里头干过吧?哪怕是干过一天,那历史上就是永远洗不清的大污点。不敢说是历史反革命分子,那绝对是历史上有大问题的人,就是档案里记载的‘历史不清’。赵叔不是吓唬你,你在这样的家庭里头,就没有出头之日。就说你秀珍吧,你有文化又能干,积极参加队里头各项活动,热爱党,热爱毛主[xi],全大队的人谁不知道?可人家还不是照样撤了你民兵副连长的职务?连开个会都不让你参加啦。为啥?还不就是你父亲有历史问题,你的家庭不好嘛。前几天咱队里头有些人非要批斗你爸不可,我咋式劝、咋式拉都不行,我只好跟在他们身后,暗中保护,不要叫你爸挨了打。”司马秀珍一听说批斗她父亲,眼泪流了下来。
“秀珍,你要听赵叔的话,做个聪明人。赵叔绝不骗你,男人都一样,没啥区别,结了婚就看顺眼啦。双蛋喜欢你漂亮,才不嫌弃你家庭有问题,这是多好的事情,要是换了别的女人,巴不得求人家哩。只要你和双蛋结了婚,看谁还敢再批斗你爸,谁还敢再欺负你。这大队还不是咱的天下。咱说东就是东、说西就不能是北。要风有风,要雨有雨,吃香喝辣还不是由着咱哩。”
不得不承认,赵虾米还真是个称职的蛊惑家。他的三寸不烂之舌,经过几个回合,没有太费事儿就把司马秀珍给说动了。“是的,这家伙说的没错。”司马秀珍在盘算,她不得不为自己的将来着想。“既然刘伟嫌弃我的出身,抛弃了我,抛弃了两人当初的海誓山盟。看来爱情这东西好听不耐用,就像一把漂亮的瓷茶壶,经不起摔。既然没有了爱情的婚姻,那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了。”她停下了锄头,不再锄草。盯着赵虾米足有一分钟之久,一个关乎她一生的重大的决定就要发生了:
“我想好啦,只要不再批斗我爸,我愿意......”
司马秀珍这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让赵虾米惊喜万分,他没有想到这个有主见的姑娘会这样快地下了决定。他双手一拍,眯起小眼睛:
“秀珍,你可想通啦,这就对啦!赵叔给你说,学聪明一点啊,可不敢再变卦啦,我现在就回去给双蛋他爸说去。”
赵虾米乐呵呵地走了,身后甩下一串“噼里啪啦”的声响。
司马秀珍瘫坐在地堎上,双手捂住脸,小声的哭起来。
......
“哥!......哥!”赵虾米刚走进主任的院子里,就摇头晃脑大声地叫唤起来。声音那个亮、响,当然是为了表功。
“啥事情看把你给高兴哩。”
“通啦!我说通啦!”
“是吗?你本事可真不小!”赵主任赶快给赵虾米倒了杯茶水。
“哥,我哪有本事,我还不是照你教给我得话,给她说啦。我真没想到,没几下她就软啦,就想开啦,答应愿意和咱双蛋结婚。哥,我是太佩服你啦,太佩服你拉!那司马秀珍长哩就是好看,粉是粉白是白,和仙女一摸一样。不过我觉得还应该赶快趁热打铁,到她家提亲,免得夜长梦多。”
“这回不着急,秀珍愿意啦,这就好办。上回去她家提亲,她妈还跩里看不起我家双蛋,说了一堆难听的话。这样吧,后天,你叫上几个民兵,把大队里头所有成份不好的家伙,弄到大队部去悔过,看看他们最近劳动改造的咋样啦。把司马一南也叫上,他历史上有问题,也应该去悔过。”
“是哩,历史上不清的人,和地富反坏右一个样。这下子她妈肯定不敢再反对啦,保险不会再跩啦!说不定还要求咱们哩”
赵虾米眯得意忘形,用手摸了摸鼻疙瘩,满脸的坏笑。
“哥,我批地基的事情,你可要给兄弟上心,可不敢忘啦,我儿结婚还等着房子住哩!”
“看你说哩,你的事情就是哥的事情,我能会不上心?双蛋的事情一旦弄好了,我立马叫人给你批地基,那还不是咱说了算。”
九
司马秀珍从地里回到家,洗了洗,浑身倍感无力,话也不想说。她悄悄地关上了门,躺到了炕上,心事重重。下午赵虾米对她说的那些话,真让她欲哭无泪、感慨万千:“失去了刘伟,没有了爱情,嫁给谁都无所谓了。”
“秀珍,吃饭吧!”妈妈推开门叫她。
“妈,我不想吃!你进来,我有话对你说!今天想下午赵虾米找到我和我说了很长时间的话,我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妈,我想通啦,我决定嫁给赵双蛋......”
“胡说八道!我姑娘什么人?他赵双蛋什么人?真是赖蛤蟆也想吃天鹅肉。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秀珍的母亲恼羞成怒,她简直不能相信,这样的事会发生在她的孩子身上。
天黑时,司马一南才从学校回到家。他是每天天不亮,就早早地去了学校,天黑时才敢回家,为的是避开那些嚼舌头的队里人。他是个校医,性格温和,谦恭有加,会打一手好乒乓球。这在那个年代,也算是一个大优点。对此,学生和老师们对他都很客气,也尊敬他。尊称他为“司马医生”,这让他至少在心理上能得到一丝的安慰和些许的满足。在学校他是个快乐的医生、快乐的老头。秀珍的妈告诉了今天下午发生在大女儿身边的事情,他听说后心里很难过、痛苦极了。晚饭也没有吃,蒙头睡觉去了。
第三天,司马以南和平常一样,早早的到了学校。十点多钟的时候,古镇大队来了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和校方说了几句话,就把司马一南带走了。
早上司马秀珍到生产队里劳动,当然不知道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晌午下工回到家,才知道他老父亲被大队带走了。她顾不得吃饭,直奔赵虾米家。
“赵叔,怎么又把我爸给关起来了?我可说好了,要我嫁给赵双蛋,是有条件的。现在就放人,这是唯一条件。”司马秀珍给赵虾米下了最后通牒。
“哎呀,一定是抓错啦,闹误会啦!这次抓人,是针对大队里头四类分子的,跟你爸没有关系。我去看看,马上就放人。闹误会啦,闹误会啦,你不要生气啦!”赵虾米不停地给司马秀珍赔话。放下碗,去了大队部。
秀珍回到家里,一个小时后,司马以南就被放了出来。
这件事过去不长,赵双蛋家又托媒人到司马秀珍家来提亲,其实就等于是逼婚。司马秀珍一口答应了这门婚事。妈虽然不高兴,但也不再反对了。爸则是一脸的无奈,用缄默来表示他的态度。
时间不长,古镇最漂亮的女人与最丑的男人签订了“城下之盟”——订了婚。为了各自的利益,双方签订了百年和好、“互不侵犯”的“军事同盟”。那些身披袈裟的红色家庭的姑娘们,对副连长的这种“攀上”行为,很是嗤之以鼻,甚至是不屑一顾;而那些处在水深火热之中的“黑色”家庭的女人们,则把它看成是最成功地跳出火坑、奔向幸福彼岸的最佳选择。不过,据知情人讲,司马秀珍从来不和赵双蛋到外面去约会,更不用说去什么黄河边的树林子里啦、河坝上啦,她和他哪儿都不去,简直如同陌生人。她从来也不去赵双蛋的家,更不允许他来她家。古镇的人心里都清楚:这是强扭的瓜不会甜!
1972年的腊月,也就是刘伟被审查进学习班的的第二个年头,司马秀珍和赵双蛋结了婚。
结婚那天,天气格外的晴朗。新郎赵双蛋一大早就起了床,先是猛洗了一阵子脸。脸是洗得干净了,但那些粑在脸上的苍蝇屎,更显得格外的惹眼,好像一个个冬眠的小虫儿全都活过来了。要迎娶新娘,新郎头一回刷了牙,嘴里面还怪不舒服的。虽然是文革,中国五千年所有的文明、文化、风俗、传统、礼仪和规矩统统都被付诸一炬。就是说,要彻底的和旧世界断绝一切关系。但专供新郎享用的两个荷包蛋和外加长寿面,是万万不能缺少的,因为它预示着吉祥和幸福。家里面来了一批又一批看热闹的社员们,虽然不兴请客,村民的热情依然不减。九点多钟的时候,新郎着一身暂新的蓝色的毛式服装,头发是昨天下午刚理过的,小平头,乍一看倒也显得干净利落。赵双蛋在七八个伴郎的陪同下,静悄悄地出了门。(文革时期,结婚不准放鞭炮。)每人手里拿本毛主[xi]语录,一本正经地端在胸前,开着“十一号大卡车”,一二一沿街串巷去迎娶美丽的新娘。
司马秀珍的家今天要比平常热闹很多。门口、院子里到处都是人,当然这里面不乏有许多是冲着新郎赵双蛋来的。迎亲的人到了门口,有人喊了一声,管事的赶快出来把新郎一行人迎进院子,在一个位置比较显眼的八仙桌跟前坐下。没有多大一会儿,就开始吃饭啦。吃饭对农村人来讲,是一件和天一样大的事情。能吃上婚礼的饭,更是如此!
吃过饭,反正也没有什么仪式要举行的,新郎就要带着新娘开拔了。两人快走出大门口了,这时管事的好像遗忘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他大踏步地极为慌张地拦住了两位新人,脸上的汗瞬间顺着脸颊冒了出来。他以不容商量、不容怀疑、严肃地像铁一般的表情,把新娘和新郎迅速地拉到伟大领袖毛主[xi]的画像面前。就像现在的姑娘们出嫁时,必要给祖宗神灵和父母磕头一样,给伟大领袖毛主[xi]他老人家恭恭敬敬鞠了三个大躬。接着两人齐声背诵了一条古镇的新人们结婚时最愿意背诵的毛主[xi]语录:《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因为这条毛语短,好记,不容易出错儿。
管事的如释重负,他瞅了秀珍父母一眼,长叹一声。秀珍的父母当然懂得管事的此时的心情。他们俩也释然轻松了许多,不在惊慌了。不管怎么说,今天总算是避免了“一场反革命事件的发生”。
司马秀珍走了,她随着新郎赵双蛋一同出了大门。眼看着女儿就要走远了,母亲这才缓过神来,追着出来大声喊着:“秀珍!秀珍!”秀珍折过身,飞也似的跑回来,一头扑在了妈妈的怀里。母女俩抱在了一起,放声痛哭,其中的滋味谁人能知?
古镇很久以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结婚的新人们,都要在镇子里唯一的小街上走上一圈。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告诉所有的人:我们结婚啦!赵双蛋和司马秀珍并排走在小街上,秀珍要比赵双蛋高一头还要多些,她上身穿了一件带纽扣的黑色中式上衣,(为什么要穿黑色的衣服,只有她知道。)越发显得皮肤白嫩,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胸脯和腰际张弛分明,尤其是浑圆的臀部,圆鼓嘟嘟的,任何男人都不会拒绝多看它几眼。小街的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人,眼前的景色太出乎人们的愿望:
“哎呀,真是的,这么一个漂亮的女人,怎么会嫁给这样的男人?”
“真是一朵鲜花,败在了牛粪上。”
“双蛋这家伙真有福气,娶了个仙女。”
赵双蛋从人们的眼神里看出来,大伙儿在鄙视他、讥笑他,甚至是瞧不起他。他自己何尝不知,他是根本不配当秀珍的男人的。要不是人家刘伟退了出来,说什么秀珍也不会嫁给他的。众目睽睽之下他感到难堪、自责,真想钻进地缝里。他不敢正视大伙儿的眼神,头一只是低着,也不敢和司马秀珍并排走,想躲在她的的身后面。秀珍看出来了,小声的说,
“你要干什么?和我并排走!”
赵双蛋就是有千般的不是,万般的不好,他现在是她的男人了,她要维护男人的脸面,不能叫别的男人耻笑他。赵双蛋听了司马秀珍这句挺有分量的话,才没有躲在她的身后。
快十二点的时候,迎亲的人回来了。接下来就是吃席了。院子里摆了三四张桌子,全是新郎和新娘两家的亲戚。不像现在,人们富裕了,不再为钱而发愁。一家有喜事,全村齐上阵。不吃个几天几夜、不吃到天昏地暗不算是办喜事。
到了晚上,闹洞房又开始了,这时新娘会故意地藏起来。小伙子们到处找新娘,找呀找。有时候实在找不到了,婆家人就会努努嘴,示意她藏在那儿了。于是小伙子们,一哄而上,把她揪出来,快乐地分抢新娘口袋里的喜糖。不瞒你说,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孩子,还不到“闹”新媳妇的年龄,但我可是个忠实的旁观者。你知道什么是“削柿饼”“摸跳蚤”吗?你肯定不知道。还是由我来告诉你吧。先说削柿饼吧,凡是古镇的新媳妇,都要过了这一关。耍媳妇的人把新娘的衣服撩起来,新媳妇白嫩粉红的ru*头露在外面。因为长得大也满,古镇的人就把女人的ru*房比作了雪白的“柿饼”。新娘的衣服被人撩起来,两个饱满、丰硕、诱人的ru*房直挺挺地露在众人的面前,要让新郎在ru*头上一圈一圈地舔,就像拿小刀在滚圆的柿子上削柿子皮一样,一圈一圈地削,古镇人名曰“削柿饼”。就是这样的好差事,当时的新郎们,可没有一个人愿意乖乖地干这活儿。两个人就强按住新郎的头,舌头还必须伸出来,让他一圈又一圈、一遍又一遍地在新娘雪白的嫩乳上舔来舔去,一直舔到大家满意为止。
还有就是“摸跳蚤”。一个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小的不能再小的小绿豆从新娘的领子口丢进去,再摇摇她的身,晃晃她的胳膊和腿,这个“小跳蚤”就轱辘在新娘的某个部位潜伏起来,当然新娘是不能和新郎互通暗号的,哪怕是一个细微的眼神也不可以。新郎的一只大手,在新娘的身上开始乱摸乱找,新娘被摸得痒痒地发笑,围观的人被新郎笨拙的手摸不到也在发笑,大伙儿都在快乐的大笑。总之,不管你新郎用多长的时间、费多大的神一定要把这只“小跳蚤”抓住为止。小时候我见过许许多多比这更不雅的小游戏,实在是难以启齿,本人就不再多费口舌了。
夜深了,闹洞房的前脚刚走,后脚听洞房的又悄悄地潜伏在新郎的窗户跟前。太多的人,就像虱子一样黑乎乎地一群一群地摞在一起。胸贴着后背,肩挨着肩,脸几乎是贴着脸。他呼出的气息被你吸到肚子里,你吃的糊糊萝卜饭味又跑到他的肚子里面。这其中不乏女流之辈,有的还是资深的“女专业户”呢。这些人一般不闹白天,专等着夜深人静的时刻,听那洞房里传出来地撩人心魄地、能使你酥软、半步也动弹不了地软绵绵的声音。就在那天晚上,我一个乳臭未退的男孩,在二哥的带领下,第一次见识了一个新婚的女人——司马秀珍、这位古镇最美丽的女人,在洞房花烛夜和他的新婚丈夫的一段凄美的对白。
要知道农村人的睡床,一般不太在乎非得放置在窗户的跟前。但是新婚夫妇的床,是一定要紧靠在窗户的跟前不可。原先并不挨着窗户的,现在要挪过来紧挨着窗户。目的是新婚的小喜鹊们说得什么粘不唧唧的话,一定要叫外面听房的主听得清清楚楚才行,还要保证第二天要把昨晚小两口说的那些”秘密“话,准确无误地并且发扬广大地传扬出去。所以有的人家为了“力争上游”挣个头彩,会冷不丁打开窗户,于是一大把喜糖从天而降。还有的人家,为了讨好听房者,拿出诱人的好吃的东西一一送给听房的人。
窗帘拉上了,人们只能看见洞房里闪耀着黄色的光。至于洞房里会发生什么,或者正在发生什么事,这些偷听者倒是很乐意、在明天的某个时机把它夸大一万倍。
“双蛋,你把脸、脚洗洗。”
一声再好听不过的柔和的声音从洞房里飘出来。是新娘司马秀珍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可能是新郎把脸和脚洗干净了吧。又听见新娘说:
“双蛋,我长得漂亮吗?”
“漂亮!咱古镇的人都说你是全镇里头最好看的女人。”
“是吗?”
“是哩”
“娶我做老婆,你委屈吗?”
“一点都不委屈,还是高攀哩!”
“秀珍!你咋哭啦?你咋......流泪了?”
“我求求你,你不要哭,行吗?”
洞房里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声音。
过了好大一会儿,又传出新娘司马秀珍的声音:
“来,过来!睡吧。”
灯灭了。随即一阵凌乱地毫无规律地说快也快、说慢也不慢的“咯吱咯吱”地响动声,从洞房里飘出来......
看不清人的脸,却能听见亢奋的呼吸声。大伙紧紧地团在一起,就像冬季雪天的羊群挤在一起取暖一样。谁也不说话,谁也顾不得说话。天寒地冻、狂风怒吼、下冰雹、掉石头全顾不得啦。就一个心思:竖起耳朵,听他(她)俩说啥?我紧紧地紧紧地抓住二哥的裤腰带,青春的萌动第一次向我扑面而来:我的小钢炮硬啦!
十
司马秀珍腊月刚结完婚,刘伟大年三十的下午进了家门。
母亲看见儿子平安归来,是又惊又喜,所有的烦恼顿时烟消云散。她急忙给儿子煮了饺子吃,看着儿子长壮了,比以前更英俊了,心里踏实了许多。吃完了饭,刘伟和妈妈寒暄了一阵子,就迫不及待的问:
“妈,秀珍还好吧!”
“啊!你说秀珍呀,刘伟呀,妈告诉你,你可要沉住气。是这样的,秀珍腊月里结婚啦,女婿就是九队的赵双蛋!”
“不可能!”
刘伟猛的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瞠目结舌、不知所措,太出乎他的意料了。他如论如何也难易相信,司马秀珍会抛弃他。“秀珍不是这样的人呀!,就因为我被审查了几天,她就变了心?再说,什么样的男人不能找?偏偏要找赵双蛋这样的。”刘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了起来。他根本不会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会和别的男人结了婚。面对这样的打击,他一时难以接受,干脆躲在家里不出门。
第二年的三月间,刘伟通过熟人,在古镇公社的机械厂里当了一名电工。这期间,有人不时的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一口拒绝。问其原因,他回答:不想找。
刘伟在十队,司马秀珍的婆家是九队,两个生产队相隔不远。刘伟下班回家本可以走一条更近的路,但他总想在九队的地面上过。路绕得远了点,为的是能看到司马秀珍,看到他曾经的最爱的女人现在怎么样了?是的,仅管她已经是别的男人的老婆了,她和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干系,永远不可能再有了。但他就是忘记不了她,她的身影、笑语,随时随地的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一睡下一闭眼,梦里头的情景全是她和他过去的幸福的经历。他自己也承认,他心里面的这个位置还是司马秀珍占着,别人休想走进来!
一天,在回家的路上刘伟碰见了赵双蛋 ,面对着这个抢走他女人的小个子男人,他又恨又气,真想一拳把他打翻在地。
“刘伟你回来啦?我......我和秀珍结婚啦,你......你就放心吧,我一定会对她好哩。”赵双蛋说完,慌慌张张朝另一个方向跑掉了。
一连几个月,刘伟还是没能见到秀珍一面,他不泄气。他想,他非要见到秀珍不可,要当面质问她:为什么要离开他?要和赵双蛋结婚?但是他哪里知道?司马秀珍在一个胡洞口的疙旯里看到他许多次了。她每次看到他在她的面前走过,她真想从胡洞里跑出来,一把抱住他,叫他一声“哥”。
这天中午,有人敲电工房的门。刘伟起身开门,他和对方都愣住了,敲门的人是司马秀珍。刘伟不会想到,她会来看他!短暂的失态过后,他把她让进了屋,搬了一张椅子让她坐下。
两个人都不说话,你看着他,她看这你。都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但都不愿先开口。我们不得不承认,女人在打破僵局方面,的确比男人有得天独厚的天份。
“哥,我上街买东西,忘了带钱啦。”
刘伟叫她等着,他出去找会计去了。不多时他从会计那儿借来了一百块钱。刘伟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是十几块钱。一百块在当时是一笔足以让人心跳、吃惊的数目。秀珍看到他给了她这么多的钱,厚厚的一摞子,先是一惊,继而泪水夺眶而出。凭女人的知觉,她知道她的好哥哥还是爱着她的,一点一丝一毫都没有变。
她说用不了这么多,刘伟不容分辨,执意要给。
“哥......”,司马秀珍吞吞吐吐,犹豫了片刻还是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来找你,其实也不光全是为了借钱。我就是想问问你,你是为了和那个女教师好,要和我分手?还是真的就是嫌我爸有历史问题,不要我了?”
“秀珍,我从来没有说过要和你分手!我啥时候说过这种话?我只是说我要提干,为了我能顺利些,迫不得已我才提出假退婚的。我从来就不认识那个女教师。”
“那......这封信你总不能说不是你写的吧。”
秀珍掏出了那封保存完好的、只有信纸而没有信封的信。
“这不是我写的。我从没有给你写过这样的信,这是谁给你的?”刘伟看了这封仿造他的字体写的信,暴跳如雷,气愤地问她。
“是姨给我的。”
“是我妈给你的?”秀珍点了点头。
刘伟明白了,怪不得他只要问起秀珍的一些事情,妈总是含含糊糊、支支吾吾的,好像不愿起提她。他回来到现在,妈的心情老是不好,常常愣神、自言自语的。他总觉得妈好像有什么事情瞒着他。
“秀珍,这封信肯定是另有其人。有人模仿了我的字体,写好了交给我母亲,存心是要加害于我们。这个肮脏的家伙,无耻的阴谋。写这封信的人太卑鄙了,畜生都不如。我回到家,一切都会真相大白的。”
到现在,司马秀珍算是彻底地绝望了。原先埋在心中的那股“怨气、悲愤和哀伤”,就像一道城墙瞬间坍塌了。她顿觉手脚冰凉,脸色惨白,全身发颤:
“哥,我明白了,我知道我做了一件不能饶恕的错事,现在就是再怎么着也无法弥补了,我永远不能原谅我自己。哥,是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
司马秀珍哭了,哭得是那样的伤心、难过。她用左手擦左眼,用右手擦了右眼。可是泪水还是刷刷地往出流,两只眼睛就像喷泉一样,似乎要把心中的冤屈、悲伤和愤怒通通地喷射出来。她甩了甩头发,继续说道:
“虽说事已至此,再也无法挽救了,但我感到我还算是个不幸中的幸福的女人,因为我有一个爱我的男人。自打我们相爱,不管遇到了多少困难,多少障碍,你从未动摇过。爱我至今从不变心!我司马秀珍已经很满足了,可以说死而无憾了。”
“哥,你抱抱我吧?
刘伟把她紧紧地搂在怀里,深情地吻着她。
这是司马秀珍和刘伟的最后一面。
上午下班回家,刘伟向母亲问起那封假信的事。母亲一五一十的告诉了他。他听完一言不发,出了门。
农村人有个习惯,,每逢吃饭,只要不下雨不刮风,都会一溜溜蹲在门外边。每人手里端个大海碗,一边聊天一边呼啦啦地往永远也填不满的大洞里吸饭。刘伟看见了正在端碗吃饭的赵虾米,一股冲天的火焰顿时熊熊燃烧。他顺手拣起了一块砖头,直奔赵虾米。赵虾米光顾着咧着大嘴巴侃大山了,全然不知愤怒的复仇者赫然站在了他面前。刘伟面对着这个坏事做绝的男人,真想一砖头拍下去,要了他的狗命。他双目圆睁,仇恨的喷射出来。鼻孔里喷出粗气,身体一起一伏,含恨的泪水在眼眶里打圈圈。
“刘伟你......你要干什么?赵叔没有招惹你呀!”赵虾米往后退了几步,心里有鬼的他,急忙为自己辩护。
“叔,我叫你一声赵叔,我在队里时没有亏待过任何人,没有亏待过你,可你为什么要作践司马秀珍!欺负他们家!为什么要借我的名义,编造那封假信?说!为什么?为什么!”刘伟怒火满腔,像一头咆哮的雄狮。
“刘伟,叔知道错了,叔不应该那样做,叔不是人。请你原谅我吧!”赵虾米说着,抬起手搧起了自己的嘴巴,一下两下三下......这个作恶多端、曾经一呼百应的男人,正在为他良心地泯灭自食其果。
“刘伟哥,我爸知道错啦,你就原谅他吧!”
赵虾米的两个儿子,拉住刘伟的手在一旁苦苦求情。在农村,有两个儿子的家庭那是强者的象征,力量的代言者。一般人家都会对其退避三舍。赵虾米尽管有两个儿子在身边护着,但刘伟的身边站了四五个小伙子,只要赵虾米的儿子敢对刘伟有半点不尊,小伙子们定会对他不客气。刘伟终究没有把那块砖头,拍在赵虾米的脑壳上。
自从司马秀珍到公社机械厂见过刘伟后,古镇的人就再也没有见到过她。
半个多月后,古镇这位最美丽的女人不吃也不喝,也没听说有什么大病——在一个满天星斗闪烁的夜晚,走完了她短暂的一生!关于她的死因有很多种说法,但大伙儿都愿意认可后一种说法:“司马秀珍天生就是为爱而生的。先前她被蒙骗,嫁给任何人都无所谓。后来刘伟回来了,知道了真相。她宁愿选择死,也不会舍弃爱情!”
司马秀珍死后,她的妹妹交给了刘伟一个用白纸包裹地严严实实的日记本,白纸上面清晰地写着:“请尊重我,不要打开,交给我最亲爱的人——刘伟。
不久,赵虾米便疯掉了。有人说,这是他良心的忏悔。也有人说,这是他应有的下场。
二零零三年,举世瞩目的小浪底水库建成,古镇被黄河淹没在了水底下。依然孑身一人的刘伟,经过和赵双蛋的协商,他以两万元收下了司马秀珍的尸骨。他带着司马秀珍的遗骸来到了县城,他给他两个人立了一块墓碑,墓碑的正面写道:“司马秀珍、刘伟之墓。”背面写着:“我妻司马秀珍,美丽端庄,善良贤惠,一九七三年不幸身亡。夫,刘伟死后,与妻一块合葬。”
五年后,刘伟也死了。
他的侄儿安他的嘱咐,把他和司马秀珍和葬在了一起。
据说,凡是去过垣曲县的人,和正在追求幸福爱情的年轻人,都要去拜访、瞻仰这座“鸳鸯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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