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烟雨人 ▷

【未知的自己】燕伊伊秋梧飘絮

发表于-2011年12月29日 上午11:31评论-4条

【一】

秋,已经很深了。梧桐叶和银杏叶次第变成明脆的黄,然后随着萧瑟的秋风,一大一小纷然而落,给青石街道的黄昏平添了几分诗意。我轻轻掸落肩上的一枚落叶,紧紧身后的包袱,继续行色匆匆。

终于到了。眼前是高大的门墙,黄色的琉璃瓦,匾额上朱红镶金的“郑府”两字透着威严。从容地迈步上前,左右两头石狮张牙舞爪,咆哮嘶吼,我冷冷一哂,哼,就凭你们也想镇住我?

“站住!”两个身着藏青色短打的家丁凶神恶煞地把我拦下,“知道这是哪吗?竟敢往里闯!”

我向后退了一步,唇边勾起一抹冷笑,不卑不亢答道:“通报你家老爷,我有稀世之宝呈献,如果耽误了,请问你们谁来担当?是你,还是你?”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一个看起来年长一些的稍稍思索了一下,微微摆了摆头,另一个心领神会,转身飞奔入院。

一炷香功夫,那个家丁依然飞奔而出,和留在原地的家丁耳语了几句,他的脸色立刻缓和下来,双手拱起腰板微弯:“刚才多有冒犯,我家老爷在后厅相侯,姑娘,请随我来。”

前倨后恭,这副奴才嘴脸令人作呕。我皱了皱眉,再不搭腔,随他迈上台阶,走进郑府。

穿过九曲十八弯的抄手回廊,转过错落有致的亭台楼榭,走了许久才到后厅,感叹庭院深深深几许。家丁停下脚步:“老爷就在里面,姑娘,请。”

我跨过高高的门槛,敛眉低目地走进去。

“听说姑娘有传家之宝?”坐在太师椅上的人四十上下,脸白无须,头发高束,一根紫金簪插紧,脚蹬八宝软缎靴,衣着十分考究,手端一盏“铁观音”,先用茶盖轻轻拨去浮茶,再细细地啜上一小口,随着他不紧不慢地动作,一室茶香袅袅,清幽扑鼻。

“素闻郑家老爷喜收藏,尤其是瓷器。小女子家有祖传宝瓶一只,愿献与老爷。”我把背上的包袱放在紫檀桌上,小心翼翼地揭开裹得严严实实的锦缎,一层一层,若花瓣吐蕊般,那宝贝渐渐现出真身。

一瞬间,炫华之色令满室生辉,其灼灼光彩吸引得人的目光不舍得再离开。

原本端坐在太师椅上的郑老爷惊呼一声,猛放下茶盏,起而离座直扑过来,贪婪地抚摸着瓶身,声音因狂喜而微颤:“这……真是你的传家宝瓶?”

“是。”我点点头,面纱失去了依托,坠落在白玉砖铺就的豪华地面,还没来得及拾起它,便对上了郑老爷惊艳的眸子。我在他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长及腰际的青丝松松地挽了个髻,上面只有一支香木镂空的梨花花簪,小小的珍珠耳坠在脖颈处轻晃,更衬得肤白胜雪,滑如凝脂,白色束带勾勒出美好曲线,蛮腰盈盈一握,裙裾下摆绣并蒂莲——一茎孤引绿,双影共分红。

郑老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目光中精光频闪。

我垂下头,低声说:“小女子的祖上靠盗墓买卖起家,此物是祖父的祖父在前朝一高官的墓穴中挖掘得来,世人唤它为‘天一瓶’。”

“哦。”郑老爷把视线从我脸上移开,重新投到天一水瓶上,赏玩良久方长长吁出一口气,“妙哉!真是巧夺天工!原来,世上真有异曲同工之物啊!说吧,你想要多少银两?”

“小女子不要一钱。本不是自家东西,即使拥有也是折福损寿的,如今小女子家道中落,亲人皆逝,想来,是上天的责罚。怎么敢用它再发黄白之财?只求老爷成全,让小女子有个安身之处,用力气养活自己便是。”我眼中清泪涟涟,双膝着地,不肯起身。

“真是我见犹怜啊!好吧,你就留下,负责瓷器的清洁保养好了。”说着扶住我的手臂拉我起身,趁势往下握住我的手。他的掌心滚烫,却捂不热我冰冷的手。

我轻轻地挣了挣,却无法挣脱,便也罢了。

“美人儿,你叫什么?”

“燕伊伊。”

【二】

月光如水,透过稀疏的梧桐树叶在地上洒下斑斑驳驳的银辉,一阵风吹过,那点点光影随着摇曳,一如我隐密的心事。

我在后厅附近的厢房里住了一个多月。每天的工作很是悠闲,就是用柔软的丝巾沾上干净的清水抹去各种瓷器上的微尘,再用干燥的棉布擦干,我喜欢这份工作,纯粹,简单。

郑老爷在我住下的第三天来过。那是一个雨夜,我坐在窗前凝视雨帘,倾听着檐铃轻微的叮咚声。郑老爷手托一个大红漆盘,盘上放着一双青瓷折耳杯推门而入,“老爷。”我赶紧起身垂手静立。他微微点头,把漆盘往桌上一放,步步向我走来,伸出手来抚我的脸。

“老爷这对青花杯制作精良,可惜……”我气定神闲,直视他的眼睛。

“可惜什么?”他一脸的怀疑和惊奇。

“可惜……却是赝品。”

就要抚上我的脸的手一顿,停在半空:“你如何得知?就凭这一眼?”

如何得知?哈,真迹和赝品我只消用眼尾扫过,便可知道有无灵魂,而没有灵魂的物品怎称得上珍品?

“这对青瓷折耳杯杯身圆润,光滑如玉,隐隐透出绿光,已是仿制品中的上佳,然而,若依次滴入竹叶青、女儿红、芦花白各三滴,于子夜时分的烛光直射下往里看,杯底会有仿制者的名讳,或姓或名。”我不慌不忙答道。

郑老爷脸色大变冲出门外,恍若想起什么似地回折身,端起漆盘,临走时不忘给我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我目送他离开,忽然觉得好笑,索性在桌前坐下,抿一口菊花茶,饶有兴致地想象他此时的表情。

半个时辰之后就是子时。须臾后厅传来一记清脆的破裂声,紧接着又是一声。

“燕伊伊,燕伊伊!”他凄厉地叫,那声音穿过细细密密的雨帘,变了腔调。好刺耳。

我轻移莲步,款款而来,只见一地碎片,片片尖锐如刀。我福了一福:“老爷,这又何必?这杯还是很名贵的。”虽然你出了大价,买到的却是假货。

他的双眼血红:“这杯经城里最有名气的验师鉴定过……郑某一生酷爱瓷器,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若在我手上出现赝品,岂不被人笑话!”

我浅浅一笑:“马有失蹄,智者一失。老爷多虑了。”

郑老爷蓦然抓住我的手腕,劲力到处,一圈红印显现:“燕伊伊,你怎么知道得那么清楚?”

那对杯我曾经摩挲过,赞叹过,怎会不知?我挣脱他的手掌,指尖轻揉吃痛的部位,巧妙地退到一旁,脸色一正:“老爷,小女子说过,祖上做的是盗墓买卖,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各式珍稀古玩,这鉴别真伪的本领自是如此练出来的,不足为奇。”

他喟叹一声,重重地坐回太师椅,挥挥手让我退下。自此后,他便不再试图侵犯我,看向我的目光里欲望消减了很多,若细细辨认,该是藏着敬服两字。

【三】

梧桐树落尽了最后一片叶,冬天便姗姗来临。在下过好多好多场大雪小雪之后,掐指算算,我已在这里呆了三个月。郑府的家丁越发对我毕恭毕敬,称呼“燕姑娘”,因为郑老爷每欲购进一件瓷器,必唤我前往,而我从未让他失望过。

岁月就如流过石头的溪水,平静着趟过秋,趟过冬。忽如一夜春风来,院里的柳树悄悄绽出了嫩黄的新芽,我在屋里细细擦拭一件笔洗,上面描绘的喜鹊登枝灵气流转栩栩如生。

“燕姑娘。”门外传来丫鬟小晴的轻唤。

放下手中的活,我转身面对她。

“老爷让奴婢送来的,说是请姑娘更衣,要带你去一处地方,老爷在前院等你。”她手上捧着一色上等白丝织就得素锦百褶裙——我从不穿其他颜色。看出了小晴眼中的羡慕,我苦笑了,主人这样的恩宠在丫鬟看来是福气吧,谁解我心中的酸楚?谁晓女儿心,除却天边月,无人知。

我点头示意她退出去,不紧不慢地换好衣裳,然后对着菱花镜扶了扶发上的梨花簪,镜子里的女子眉目如画,神情淡然中隐入一丝期待,他终于要带我去那里了。

车厢里只有郑老爷。他用一块黑布蒙住我的双眼,俯在我耳边说:“燕伊伊,我要带你去一个地方,你是除我之外去的唯一的人。”

黑布让我的眼前陷入无边的黑暗,我能听到他浓重的呼吸声,他离我那么近。忽然他用力抱紧我。

我并不慌张:“老爷,你是带我去鉴赏精品的吗?”

他的身子一僵,带着不甘缓缓地松开我:“伊伊,你冷若冰霜,却艳若桃李,让人情不自禁。”

我笑了,声音却满是寒霜:“伊伊并没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心思。如果可以得上天垂怜,就此度静好,乃毕生之愿。”

“燕伊伊,你看似单纯却让人难以捉摸,似近还远,神秘得让人遐想,直至想要拥有。”

“老爷富甲一方,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何必在意如此平凡的燕伊伊。”我的话语清清淡淡,不起一丝涟漪。

“哈哈,我懂得你的珍贵,万中无一,不遇上还罢了,既然遇上了我就不会轻易放手。”他最终放开我,坐到车夫的位置,手起鞭落——“驾!”

路越来越崎岖,我在车厢里颠得七荤八素,彻底失去了计算时间的能力。在我的胃也开始翻腾的时候,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郑老爷栓好马,扶我下车,又领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段山路,才松开蒙住我眼睛的黑布。

眼睛渐渐适应了光线之后,我发现这里是一座瓷器的宝库。偌大的山洞中因地制宜地摆着无数檀木架,每一个架子上都陈列着各式各样的瓷,这些瓷器或高或低,或立或卧,散发着属于它们自身的特质光芒,让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郑老爷得意地笑,笑声在洞中回响:“看到吗?这些全部都是我的!我是瓷中之王,没有谁比我收集得更齐全。”

我没有理会他,因为耳畔有另外一个声音,低不可闻却呼唤着我,它在这里,它在唤我。我的脚步开始虚浮,全身发烫,心口剧痛,扶住洞的内壁才勉强站稳。

郑老爷扶住我:“伊伊,你怎么了?”

“哦,没什么。这里的藏品,太让我惊叹了。”我摇了摇头,按捺住跳得又急又乱的心。

郑老爷不疑有它,狂妄地笑了:“这些算什么?伊伊,还有更让你惊叹的呢!我要你见识一下,什么是宝中之宝,瓷中绝品。”

我克制住呼之欲出的心,顺从地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扇又一扇必须用特制的黄金钥匙才能打开的石门,最终来到一个石室,这里只有一张精致的酸枝茶几,上面摆放着一个瓶。

那瓶瓶身修长,窄口细颈,一色天青,却被诡异的红光包围,洞内没有点灯,里面的一切却在它的宝光映照下纤毫毕现。我颤抖的双手抚上这瓶,全身如电流击过,是你,真的是你,你的万千倾诉悉数涌来,我听到了你,也听懂了你。身子急剧变冷,再也支撑不住那一瞬间的莫大悲哀,昏倒在地,恍惚中郑老爷声声惊呼,我用力想将双眸睁开,但眉心的疼却再次将我拖入黑暗。

【四】

我对着铜镜精心描眉,远山黛黛,如柳如叶,是他的最爱。

“伊伊,伊伊!”韩枫在唤我。我捻起梳妆台上香木镂空的梨花簪细心地簪好才向他走去——这是他亲手雕刻,于洞房花烛夜为我插到发间的,它虽不名贵,代表的却是他的心,“欲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我已知足。

站在他身边,娇媚地浅笑着扬起脸,正待问他“画眉深浅入时无”,却发现他面沉如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枫哥哥。”我轻唤。

“嗯。”他应了一声,不像以前一样揽我的腰,抚我的发,而是转身出了房,留我一个透心凉的背影。从青梅竹马到情窦初开,再到缔结连理,他一直对我好,疼我,爱我,从未有过丝毫的忽视。可是,这段时间,韩枫这样心不在焉已经很多次了。我拉紧了衣衫,虽是桃红柳绿的季节,却是春寒料峭,夜风沁凉。

走到后院,他果然在那里。

他关上了风箱,浇熄了窑火,开了窑门,而后望着那成品发呆。忽然他举起一个重重摔去,然后又一个,再一个,顷刻间一地碎瓷,割得如水的月光支离破碎。

他痛苦地一拳捶向墙壁,又一次青砖上留下了四个淡红的印痕。

我奔过去把他揽进怀里,心疼到无语。

彼时,朝廷正甄选贡瓷,他梦想能烧出一窑天青如水的瓷器,然而每次的失败都把他的期盼和骄傲打到谷底。其实,我只求和我的枫哥哥粗茶淡饭,共度锦瑟年华,并不在乎获得官窑的光环和荣耀,可是他在乎。

庭前的梨花又开了,树树枝头春意闹,我在树下抚琴,檀香的蓝烟袅袅升起,指尖的轻拨漫挑,如水潺潺流泻的不是清音,是寂寞。一曲终了,几片花瓣飘落弦上,似我的一声轻叹,几若未闻,却客观存在。

韩枫走过来,握住我冰凉的手,双眼灿如星光,溢出异样的神采:“伊伊,我领你去看我的新窑。”

许是被他的兴奋感染,抑或因他掌心的温度,我的脸热了,斜睨他一眼,忍不住薄嗔:“傻样!”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伊伊,我的伊伊,你真美。”我的眼眶一红,多久不曾有这样烫贴的话语了,纵只此一句,足以慰藉等待的酸楚。

凝噎着倚在壮实的胸膛,感受他的沉稳呼吸,我闭上了眼睛,枫哥哥,只要是你想要的,伊伊会拼却一切,帮你。

其实,你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至关重要的一步。我的双手搂住了他的腰,再次把脸深深埋在这个我留恋的怀里,死死咬住下唇。

风又起了,它情意绵绵地吹绿了江南岸,也无可奈何拂落了千树万树的梨花。

起身穿好雪白的衫裙,用梨花簪挽起乌黑的长发,趁着窗格上透进来的月光看韩枫熟睡的脸,睫毛翘翘,鼻息沉沉,却不知梦到了什么,眉心微蹙,那个纠结的“川”也把我的心揪得起了褶皱。

我的枫哥哥,我爱到极致的枫哥哥,你可是梦到了窑里的瓶?你把最后的希望寄予这窑上,我怎舍得你光闪闪的骄傲被失败踩在脚下?其实,我知道要烧制出你需要的那种成色的方法,知道那最关键的一步是什么,却一直不曾告诉你。原谅我,因为我害怕。

我的枫哥哥,我爱到极致的枫哥哥,我并非爱慕虚荣的女子,自从把手和心一起交给你的那天起,我就只有一个愿望: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好多好多的小韩枫、小伊伊,平平淡淡地走完人生路,告诉他们什么叫快乐,什么是幸福。可是,来不及了,这个愿望终究是五彩沫,现实这枚针的轻轻一刺,那些美好便成了泡影,幻灭。

我缓缓地走出房门,穿过走廊,来到后院。那个耸立的窑在夜色中显得那么狰狞,一团团的热气扑面而来,蒸腾着皮肤表面的水分,那是窑内精火呼出的气息。

热,很热,非常热,极度热。我一步步登上窑顶,呼吸早已不顺畅,体内的水分嘶嘶地蒸发,薄薄的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我咬紧牙关,唇已破,嘴里弥漫着一丝腥甜,尚有两*级时,我一脚踩空,差点从梯上翻了下去,不禁“啊——”惊呼出声,情急之下右手一撑用来固定窑的烧得通红的铁杆,“嘶——”双指皮肉焦黑,一股肉香味扑鼻而来,所幸身形稳住,眼里早流不出泪,痛到极致之后是麻木,我强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终于爬到了窑顶。

韩枫被我弄出的动静惊醒,奔出来跑到窑底,大呼:“伊伊,不!”

我回过头对他浅浅一笑,枫哥哥,记得我的笑,记得我的好,记得我的美,记得,我的爱。

闭上眼睛,我毅然决然纵身一跃,烈焰呼的一声窜起老高,它贪恋地舔舐着我的发,我的肌肤,我的骨血……我感觉到我的灵魂在歌唱,在舞蹈,直欲飞升而去,最终却盘桓良久,依依不舍,慢慢沉静下来,附在了这个瓶子上,其余的泥胚全都自碎,化作一色红土。

一窑一瓶,独一无二。

最后的意识是韩枫打开窑,用颤抖的双手捧出我。他摩挲着光洁的瓶身,一如抚摸我丝滑的胴体,一滴泪落下,在我滑润的脸上溅开一朵小小的花,而后倏忽不见。

“此瓶唤作‘天一’。伊伊,我不会把你献出去,从此亦不再烧窑。我带你去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只有我和你。”他低沉的嗓音已经嘶哑。

我的灵魂发出一声叹息,便安详地入睡了,无爱无痛,无泪无恨。

【五】

睁开眼睛,我看到郑老爷的脸,他蹲在一旁看着背靠石壁的我。我的身体更冷了。都结束了。该结束了。

我是一缕魂,沉睡经年醒来时,已经离开了“天一”,无依无靠,飘飘忽忽,夜夜悲鸣,凄凄惨惨戚戚。观音大士怜我悲苦,滴了一滴净瓶甘露在我眉心处,使我能化作生前模样,她再幻出一只有其形无其魂的天一瓶,允我四处寻找。历尽波折,兜兜转转、坎坎坷坷方得到一丝线索,来自眼前的郑老爷。

我用食指轻点眉心,那滴甘露渐渐溢出凝成一块五彩玄冰,在我指尖光芒熠熠,我的影像也渐渐变淡,若半透明。

郑老爷眼露惧意,张大嘴用手指着我,声音因害怕而颤:“燕……燕伊伊,你……你,你不是人!”

“嘿嘿,呵呵,嗬嗬,哈哈……”我笑了,越笑越响亮,石室嗡嗡地回响着我的笑声。我从来没有说过我是人,没有温度的身体,怎么可能是人。

“说,这瓶子是怎么到你手里的!”我收敛了笑,神色凛然。

“我……它……”郑老爷眼珠乱转。

“哼,敢和我耍花招的话……看,那块石头就是你的榜样!”我的语言比身体还冷,轻晃手中的五彩玄冰,指向一块凸出来的石头,光芒到处,顽石瞬间成冰,而后碎成千万片。

“啊!……不敢。”他脸色发白,双腿发颤,跌坐在地,战战兢兢地吐露了一桩陈年往事——

二十年前,郑老爷还是郑少爷,他到所有瓷器之乡的景德镇收购上好的瓷品,满载而归。在路边的一个小茶寮歇息时,邻座的一个猎户打扮的人说,这些瓷器好是好,却比不上他前几天所见过的那个瓶。待郑少爷再问时,那猎户却三缄其口,再不搭腔,眼里却闪过一丝狡猾。郑少爷略一思忖,把那个村民拉到一旁,塞了一块银锭到他怀里。那个村民眉开眼笑,一边赞郑少爷大方一边说,山林深处有座木屋,屋里住着一个男人,砍柴为生。有一次他打猎口渴去他那里讨茶喝,看到屋里摆着很多香木制成的簪子,枝枝镂的是梨花,很是精致。这些还不足为奇,最让人称赞的是一个瓷瓶,把瓶子他可宝贵了,摸都不许摸,一看就是个无价宝。

郑少爷一听,脸泛贪婪之色,再摸出一锭银子给猎户,让他带路去寻那宝贝。

推开那扇篱笆门,一个正蹲在墙脚劈柴的男人站起身来,迎上来询问。这个男人相貌堂堂,鼻直口方,只是壮年的他却已是一头发如雪。

郑少爷说进山打猎迷了路,眼看天色将晚,可否借宿一宿,明早好下山。男子古道热肠不疑有他,赶紧张罗着晚饭,又把自己的房间腾出来。自己却卷了被褥搬到柴房。

山雨欲来风满屋。

深夜不眠,郑少爷待人摸到了柴房,只见那男子正抚摸着一个瓷瓶,目光温柔而深情。那是一个怎样的瓶子啊,一色天青透着无法描述的清逸空灵,光华内敛,如烟似幻……郑少爷再不能把自己的视线从瓶子上移开。暗暗吞咽了一大口唾液,领着手下闯入柴房,先是皮笑肉不笑地说,要用银两购得此瓶。白发男子用手护住瓶子,说,此物是心头所爱,君子当不夺人所好,论你多少银两也绝不出让,口气中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郑少爷神色越来越阴鸷,再也按捺不住,手一抖,一道寒光闪过,原本笼在袖中的匕首已然出手,正和郑家家丁理论的白发男子不提防着了道,难以置信地望着插在心口直没刀柄的匕首,再艰难地抬起头看着面前这个眼露凶光的富家少爷。郑少爷冷哼一声,猛地拔出匕首,一股鲜血从男子胸前喷涌而出,濡湿了衣衫,再流到地上,汇成一条暗红的溪流。再也无力握住,白发男子的手一松,天一瓶滑落好远,他挣扎着爬行,却在离它三寸处停下,五指张开,根根手指冲着它,却徒劳无功,因为永远无法再把温度传递给它。柴房外,一道闪电劈开如墨的苍穹,却劈不开漫天的怨。

得逞的狞笑僵在郑老爷的脸上——那天一瓶躺在地上,恍若生了根,任他如何使劲,也不能移动它分毫,更别提拥有它,带走它。

抹去满头汗,郑少爷皱眉看着倒在血泊中的白发男子,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嘴角溢起了一抹笑,他用还滴滴答答往下滴血的匕首割下那男子的袖袍,沾上他的血,一点一点地抹在瓶身。“拿得起来了!还是少爷见多识广,上天注定,此瓶属于您啊!”家丁腔调谄媚得让人鸡皮掉满地,郑少爷却好生受用,一脸得色。此时又是一道闪电,雷声隆隆,大雨滂沱,掩盖了那丝似有还无的呜咽……

我的眼里怒火熊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该如何诅咒人性中贪婪的黑暗面!

我的眼里星光点点——枫哥哥,枫哥哥,我成全了天一瓶,你却因天一瓶殒命!

你的精血融进了天一瓶,以六魄换我三魂。我的灵魂离开,你被禁锢在瓶里。现在,我回来了,你的伊伊回来了。枫哥哥,你可听见,我的声声唤。

指尖的五彩玄石倏忽上升,在半空碎成无数滴,化为漫天花雨,缓缓落下,美到极致,恍若那年元宵佳节我们携手并肩看的烟花,那么绚烂——随着玄石的幻灭,石洞里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是所有的石门开始自动闭合,再难开启。这是一场合奏,关于命,关于运,关于生,关于死,谁能分清是悲鸣,还是欢歌?

“不!”郑老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伊伊,你不能这样!”

不能这样?当初你把刀刺进别人胸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不能这样?我冷笑连连。

山洞终于崩塌,这座所有人梦寐以求的瓷器宫殿,这个带着传奇色彩的无价宝就此掩埋。

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淡,失去了净瓶甘露的我,知道自己的最终归宿。于是我这缕魂,化作一道烟,慢慢地回到天一瓶里,继续沉睡。入梦之前,我看到我的枫哥哥,剑眉星眸,温柔宽厚,他和以前一样,微笑着向我张开双臂,我心生欢喜,俯身投进他温暖的怀抱。从此,伊伊和你再不分开,魂依依,梦依依,相伴每一个,春秋冬夏。

洞外,梨花开得正好,东风若絮,吹落满地雪。大地白茫茫一片,好干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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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编辑点评 ☆
诠释生命点评:

恍若那年元宵佳节我们携手并肩看的烟花,那么绚烂——随着玄石的幻灭,石洞里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是所有的石门开始自动闭合,再难开启。这是一场合奏,关于命,关于运,关于生,关于死,谁能分清是悲鸣,还是欢歌?自古有多少江湖儿女为正义而漂泊四方,为寻求人间真善美奉献自己一生,又有多少奇域人士为了爱情混迹于人类,追求永恒的爱情。小说语言流畅,情节丰富多姿,人物形象刻画得非常深刻,推荐了。

文章评论共[4]个
殊异-评论

欣赏了,问好朋友!at:2011年12月29日 下午5:18

绍庆-评论

早上来看看朋友,预祝朋友新年快乐!(:012)at:2011年12月30日 早上8:01

哭泣在心-评论

欣赏好文,拜读学习!问候朋友,预祝您新年快乐!at:2011年12月30日 早上9:06

丰心-评论

欣赏朋友大作,佩服!祝朋友心情快乐!(:012)at:2011年12月30日 晚上8: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