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有人说：你想失去这个朋友，就借钱给他。话虽然说得未免绝对，但朋友之间借钱的确是一件令人头痛的事。

这不，稚晖正为此事愁眉不展呢。就在刚才，她的中学同学，亲密到可以共穿一条连裆裤的萧翎找到她，先是向她一番真情倾诉：“儿子不争气，离上省实验中学还差几分。如果想上，就得交五万赞助费。我的老天啊，就是砸锅卖铁连到把我卖了也一下子凑不够这么多钱！我劝他上个稍差一些的重点算了，可犟驴一般的儿子还非省市不上！我真的没辙了。”

几声叹息，一抹苦笑，眼眶里有亮晶晶的液体在流转。稚晖的鼻子酸酸的，心里却五味杂陈。她明白接下来萧翎要说什么。

“好姐们，帮帮忙！借一万，年底一定还！”

稚晖一下子头就大了。怎么办？十几年前那一份刻骨铭心的伤痛至今想起来还心有余悸。

可面对老同学、好朋友那一脸的惨淡愁云，稚晖就是张不开口说一个“不”字，老半天才嗫嚅出一句：“我回家跟晓杞商量一下吧！”

她心里清楚，这其实就等于拒绝了萧翎。要想晓杞再同意借钱给萧翎，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

二、

十多年前，稚晖和晓杞来这座南方大都市才几年。两人都领着一份不高的薪水。靠平时省吃俭用，总算存下了一笔款子。听说单位很快要集资建房，夫妻俩一核计，存款交完集资款，还略有结余，心下窃喜。至于装修的费用不够，到时再想办法吧。

可就在这时，萧翎向稚晖借钱。钱倒是不多，五千元。

稚晖实话实说：“钱不能说没有。不过我们马上要集资建房。”

“什么时候交集资款？”

“年底吧。”

“那一点问题没有！现在是暑假，还有几个月时间，到时候我一定还给你们。”萧翎信誓旦旦。

“那，那好吧。我跟晓杞说一声。”稚晖勉强答应。

晚饭后，稚晖和晓杞挽手在湖边散步。晚风轻拂，微波荡漾。白天的暑热正渐渐消退。

行至音乐喷泉前，几束银色水柱拔地而起，细细密密的水珠飞溅到身上，令人神清气爽。

稚晖侧脸望着晓杞，笑语盈盈：“老公，跟你商量一件事。”

“什么事？说吧。”看得出他心情很愉快。

“萧翎向我们借五千块钱。”

晓杞脸上舒展的笑容瞬时凝结，毫无表情地问：“她借钱干什么？”

“她在锦绣家园买了一套房子，一楼的，带花园。她想把花园装饰一下。”

“她还真会享受！夫妻俩来这里还没站稳脚跟，都没个正式工作，却敢在高档社区买房。一旦还不起贷款就惨了。还向我们借钱，我们哪有钱借给她？”

“可她是我最好的朋友，借的又不多，并且很快就会还给我们。不会影响到我们集资建房的。”稚晖据理力争。

“别傻了！你以为每个人都象你一样一诺千金？”

稚晖急眼了，“人家还没借，你怎么就断定她不会按时还？她是我的朋友，有什么事我负责！”

“既然你把话说到这份上，我还有什么好说？万一她不按时归还，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晓杞最后这句，象一块巨大的石头，堵在了稚晖的心口。

三、

转眼到了年底，该交集资款了，稚晖心中的石头显得越发沉重。

晚上，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的晓杞突然对着厨房里的稚晖说：“萧翎那五千元块还了没有？”

“还没。”稚晖怯怯的声音。

“你打电话催催吧！”

良久没有回音，晓杞声音提高了八度：“喂！你听到没有？”

稚晖象做了亏心事一般，走过来，挨着晓杞坐下，用手抚着他的肩，柔声道：“还是别催吧，萧翎这段正到处借钱给他老公投资呢，还在银行贷了五万块。反正咱们交集资款的钱不少。”

晓杞刚要发作，看到她一脸的可怜兮兮，便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你呀！叫我怎么说你呢！算我倒霉，谁让我娶了一个有着菩萨心肠的人做老婆呢！”　晓杞娇媚地一笑，缩进丈夫的怀里。

一年后，集资房建好了。分明就是个空架子，卫生间那儿还有个大坑。这得要多少钱填进去才能住？稚晖不由得想起萧翎借的五千元钱来。

改天见到萧翎，本想跟她提一下还钱的事。还没等稚晖开口，萧翎先诉起苦来。

原来她千方百计筹措了将近十万元让老公投资种树苗。已经快一年了，不仅没有拿一分钱回家，人也基本上卖给那块地了。偶尔晚上回家，闷声不吭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着看着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又神不知鬼不觉走了。问他怎么回事，永远只回答两个字：“忙！”、“累！”

“稚晖，你看我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债台高筑，家和儿子全靠我一个人支撑。他投资的十万元，其中五万是我用房子抵押贷的款，另五万全都是向亲戚朋友借的。以前借你的五千到现在没还，真的很不好意思。回家给晓杞说一声，等我老公的树苗卖出去了，就还给你们。”

稚晖见好朋友的处境如此窘迫，心疼都来不及，哪里还记挂着要她还钱。只是，萧翎那里该如何交代呢？

这天，晓杞和稚晖一起商量房子装修的事。盘算来盘算去，把家底全兜出来了，离预算还差一万多。稚晖心里暗暗着急，她害怕晓杞提到萧翎借的那笔钱。

晓杞果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不是你做好人，把那五千块借给萧翎，我们房子装修的钱就差不离了。因为装修要持续两三个月，我们还有工资呢。”

“不管她还与不还，你都要问问。要不人家会把我们当傻瓜，以为我们忘记了这茬。”

“一定要牢记这次教训，以后不要把钱借给任何人。你没听人家说，借钱的时候你是爷，借钱以后人家是爷吗？”……

晓杞正颜厉色，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稚晖诚惶诚恐，唯唯诺诺，委曲求全。萧翎啊，萧翎，你害死我了！我成了你和晓杞之间的夹心馅饼了！我稚晖从小到大，哪有这样被人训斥过，还得忍气吞声。

唉，有什么办法呢？谁叫你是我的铁杆姐们呢？眼瞅着你有难处，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那能算是好朋友吗？

四、

三个月之后，房子好歹装修完毕，家里已是分文不留，拮据到连吃饭也紧紧巴巴的。

晓杞时不时会问起萧翎那笔钱，口气越来越难听。

“什么好朋友？一点诚信也不讲！”

“我说好人难当吧？你就是死心眼，让人家把你当猴耍。”

春节的时候，萧翎说她丈夫投资失败，暂时没有钱还。

还没等稚晖说完，晓杞就火冒三丈：“这下你该彻底清醒了吧？钱是不能借的，借出去了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你给我听着，以后，不许借钱给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

稚晖忍无可忍！

“人家确实是有困难嘛，又没说不还！再说，钱也不是你一个人挣的，我也有份。难道我没有权利支配自己的钱吗？”

“好，这可是你说的！你有权支配你的钱，我也有权利支配我的钱。从今往后，咱们各管各的钱，家庭开支aa制。你的钱想借给谁就借给谁，与我无关！”

稚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神情木讷地望着晓杞，心中似有一块千金重的石头，压得她透不过起来。胸口象有一只猫爪在抓，疼痛难忍。眼泪不争气地汩汩而出，在脸上划出一道道泪痕。

“这些话是从你口中说出的吗？这些年，我们风雨同舟，相濡以沫，难道就因为这五千块钱夫妻反目？生活拮据不过是暂时的，挺挺就过去了。我们每月都有两份固定的收入，虽然不能大富大贵，但至少衣食无忧。萧翎现在处境那么艰难，作为朋友，不能更多地施以援手，怎么还忍心在这个时候去逼债呢？”

“五千块钱，真的就那么重要吗？它比朋友间的友谊还重要？比夫妻的情分还重要？”稚晖试图以情打动晓杞，可晓杞根本听不进去。

“我可没有你那么高尚！俗话说：　‘财伤人心子伤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你，你简直不可理喻！好吧，道不同不相与谋！你做你的守财奴去吧！”稚晖愤怒得口不择言。

从那以后的几年间，他们果真实行aa制，感情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争吵、冷战，冷战、争吵就差没有离婚。

五、

稚晖一直没有把自己与晓杞之间因为那五千块钱闹得不可开交的事告诉萧翎。萧翎太可怜了，不能给她再增加心理负担。

萧翎筹措了十万元给丈夫投资种树苗，三年间不仅没有任何收益，丈夫还不时要她追加投资。开始，她并没有介意，还是想尽办法满足丈夫的需要。时间长了，她就纳闷，他一年到头忙得不沾家，怎么会一无所获呢？她在脑海里把几年来发生的一切细细地过滤了一遍，感觉大有蹊跷。心下便打定主意，要弄个水落石出。

一个周六的晚上，她独自来到丈夫所在的公司，找到他的住处，人影皆无。她在公司的办公楼前徘徊，发现有一间房里灯火通明，还传来隐隐的嘈杂声。她奔着灯光而去，推开房门，一下子惊呆了，心也“嘣”的一声碎了。

丈夫跟他回到家，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事情的始末，痛哭流涕地跪着求她。她没有流一滴眼泪，只是冷冷地说：“你骗得我好苦！将我辛辛苦苦借来的钱全部赌光了！我怎么可能再相信你？别无选择，我们离婚吧！”

离婚协议上虽然写着那十万元的债务归前夫偿还。但是，他身无分文，连儿子的抚养费都出不起，拿什么还？况且那都是以萧翎的名义借的。

那是萧翎最痛苦迷茫的时候，正值暑假，稚晖特意去她家陪伴了她几天，用友情温暖着她冰凉的心。

就在这时候，萧翎的一位同事辞职不做，要回北方老家发展。怎么办？萧翎还借了她五千元呢？萧翎求助的目光落到了稚晖的脸上。稚晖没有半点犹豫，再次借给她五千块，以解她的燃眉之急。只是叮嘱她：“千万别让晓杞知道这事！”

六、

萧翎将锦绣家园的房子卖了，搬到学校的宿舍住。她用那笔钱偿还了银行贷款，还了亲戚朋友的钱，包括第一次向稚晖借的五千块。

“这笔钱都借了五年了，现在才还给你。谁叫你是我的至交呢！晓杞没有找你吵架吧？”

稚晖心想：吵得都差一点离婚了。但她只浅浅地笑笑，没有言语。

当稚晖把萧翎还的五千元交给晓杞的时候，他有些惊诧。于他而言，那笔钱早打了水漂，没有踪影了。而今，当那五十张老人头确确实实地摆在自己的面前，他竟然有些不敢相信。

惊愕了许久，他带着调侃的语气说：“萧翎这家伙，终究是把这五千块还回来了，虽然晚了很多年。都是这钱惹的祸，害得我们夫妻有了隔阂。老婆，对不起，以后我们还是好好过日子吧。”

萧翎的生活也渐渐地好起来。稚晖心里偶尔会想起萧翎第二次借的那五千块钱来。

当看到萧翎添置了一台新电脑，她想，那五千块钱该还给我吧？

当萧翎和儿子一起去内蒙旅游的时候，她想，那五千块钱怎么还不还我呢？

当萧翎又买了房子，她去参观的时候，她想，那五千块钱可能不会还我了吧？

稚晖始终没有跟萧翎提过那五千块钱，尽管她们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她怕她问了，萧翎会说：“你不是说不要让晓杞知道吗？我以为你不要我还的。”

她怕她问了，萧翎会说：“咦，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啊？我怎么一点不记得！”

她怕她问了，她们之间几十年的友谊会受到损伤。她宁愿不要那五千块钱，也不要去冒那个风险。友谊固然是用金钱买不到的，但是友谊往往会为金钱所伤害。

七、

稚晖没有料到的是萧翎会再次向她借钱，一路上心神不宁。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她的心紧缩成一团。

稚晖刚进家门，晓杞就迎上前来，给她一个拥抱。“老婆，你怎么才回来？我有一个好消息要报告给你！”

“什么好消息？”

“我们单位组织去新疆旅游，我想帮你一起报了名。那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地方吗？”

“好啊！不过——”

“不过什么？”

“那要花很多钱吧？”

“哎呀！我的老婆大人，你现在怎么比我还小气？你不是说过，钱不用，就等于一张废纸。钱花在值得的事情上才有意义吗？”

“老公，你进步不小嘛！来，奖励一个！”稚晖说完，伸出嘴巴在他的脸上轻吻了一下，趁机问道：“现在能不能借钱给人家？”

“借钱？那要看具体情况。人家确实有困难，数目又不大，关系密切的，当然可以借。”

稚晖心中一阵欣喜。

“你不怕人家不还？”

“咱们的经济条件也不比从前了。借钱给人家，要量力而行，不要打肿脸充胖子。把钱借出去，就要做好收不回来的准备。再说，借钱不还的毕竟是极少数。咱不能因为少数人不讲信用就不帮助别人吧？”　

“萧翎要借一万给孩子上省实。”稚晖鼓足勇气说。

晓杞微微蹙了蹙眉头，叹口气说：“萧翎一个人带着孩子真不容易，又是为了孩子上学。借吧！她还就还，不还就算送给她了。为了你们之间几十年的友谊，值！”　

“太阳真的从西边出来了！”稚晖兴奋地张开双臂，扑向晓杞，在他耳边轻语，“老公，我爱你！”

“滴滴”，手机来短信了。

稚晖里从晓杞怀里挣脱，从包里取出手机，是萧翎来的短信。

“稚晖，我突然想起来了，我还欠你五千块没还。连同这次借的一万，我年底发奖金一并还给你。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晓杞问：“老婆，谁的短信呀？”

稚晖灵机一动：“萧翎要我马上把钱打给她。”

说完，朝晓杞抛了一个媚眼，背着包出了家门。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