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40年前。
那年我刚满七岁。那天正好也是我头一天上学。
一大早,记不清是几点钟啦,我终于在妈妈的监督下很不情愿的、洗了脸还洗了手,拿了根三哥送给我的少半截铅笔和一张皱巴巴的白纸,去了学校。管我的老师是个老胖子女人,名叫王翠苹。她一见了我,脸就拉长啦,显出一副不待见的模样。说能认识我,不是因为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而是有一天她路过街上,看见我妈妈怨我到河里洗澡,忘记了回家吃饭,被拍了小屁股还站在门外罚站。你可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尴尬、多难看呀!真想钻到桌子底下的砖头缝里儿藏起来。头一天上学就受到了老师的批评,多没脸面呀!再说啦,旁边还站着那么多好看的小女生呢,以后她们怎么看我?总算报完了名,我被分在一年级二班,我的座位在最后一排的最边边。实践证明,这是老师对付捣蛋生们唯一的也是最得力的办法。随后我们在班长的带领下,开始清扫教室前后。没有用多大一会儿,就打扫干净了。天还早呢,还不到吃饭的时间,老师就宣布放学回家。没想到这么快就能放学,我可高兴啦。一路上吹着口哨蹦蹦跳跳,还学着小驴驹撂蹄子跑路的样儿,你是不知道我跑得有多带劲,早已把老师刚才的批评忘到九霄云外啦。
刚刚跑到小街上。耳朵里就传来大人们的叫唤声:“快来看呀!快看呀!张老师又去法院啦!”
我家住在镇上的十字街口,离法院顶多10来米远。这样热闹的场面,我当然不会错过。便夹在乱哄哄的人群中间,挤进了一间不足10平方米的法庭里看热闹。你可能不知道吧,我们这个小镇儿,还是个顶顶古老的镇子呢!有一年中央电视台在一则新闻里报道,说我们可爱的小镇儿有3000多年的历史。比太原、就是北京城的年龄还要大一千多岁呢。镇里的老头儿们对这则消息一点也不感到奇怪,说实话我也不感到有什么惊讶。因为我们这儿的山坡上、林子里、地里头,甚至是河滩边,随处都能看到雕刻得非常精湛的石马石羊,还有许多高大的石人将军像呢。贤人们的这些遗物虽然并不能因此就断定小镇年代的远古,但也足以能说明我们的镇子是名副其实的古老。
小镇只有一条街,长不过30米宽不足10米,就是和鸡蛋比也算不上大个儿。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呀。像什么人民食堂啦,人民法院啦、新华书店啦、镶牙店啦、照相馆啦、还有我妈妈的裁缝铺啦、司马自立家的钉鞋店啦等等样样俱全。好啦,不扯那么远啦,说法院吧。那时法院的房子,都是低矮的土坯小平房,小小的灰不溜秋的,好像什么人使劲一推房子就要散架似的。法官也是平民化,着装和老百姓一个样,土不拉几、闷头闷脑,一点都不厉害。可不像现在,所有的法院几乎都是十几层的高楼大厦,一栋紧挨着一栋,老百姓要想找法官解决一点什么事儿,比登天还要难。法官着装全是西装革履,威风凛凛,一个比一个牛逼逼。特别是法院大门口全都由两头张牙舞爪、呲牙裂嘴的石狮子把守着大门,要是胆小的不被吓得拉稀稀才怪呢。这一点我就是想不通,法院是为老百姓办事的地方,那干吗非得用两头吃人的狮子来吓唬老百姓呢?
法官姓林,至于叫什么名字我就不知道啦。我认识他,他可能也知道我。听我二哥说他是老八路,能用双枪打鬼子,一枪一个准。不过他长得可是有点寒碜,小脑袋小眼睛不说,个子也是小小的,皮肤黑不拉几,头发稀不拉拉。尤其是那颗大门牙吧,少说也有一寸长。只要是见过野猪的人,就不难想象他的大獠牙有多长啦。吃西瓜,别人都是用牙咬着吃,而他却是用牙来回的划拉,左一下右一下,西瓜汁能流一地儿,真是浪费。不过他为人可随和啦,对谁都是客客气气的,从不瞪眼珠发火,也不训斥我们这些捣蛋的小家伙们,大家都叫他“好老林”。我也在背地里这么叫他“好老林”。因为又一次我偷偷的上了法院的房顶看剧团演大戏,这要是被别人逮住了,那不臭骂我一顿才怪呢。可是他看见了就没有骂我,而是叫我慢慢的下来。还说:没事的,瓦踩破了就踩破吧 。瞧瞧,这话说得我多开心呀,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对我的恩德!给你说实话吧,镇里面能这么对我温和的人,除了我妈妈就是他啦!
这个被称作张老师的男人,看上去和我大哥的年龄差不离,顶多也就20多岁:中等的个儿,皮肤挺白,大眼睛四方脸,平头。尤其是嘴唇上留了一排粗短的黑胡子,让我觉得他肯定与众不同。镇上除了他,我再也没有见过第二个男人留他这样有个性的胡子。面对密密麻麻围观的人群,他一点也不慌张,也不觉得男人离婚是件很难堪丢人的事。我没听懂他对法官好老林说些什么话,倒是好老林好像被他燃烧了一般,显得异常的烦躁和激动。他用严厉地而且是毋庸置疑地口气训斥年轻的小老师,这是我头一次看见这么一个好的人发如此大的火:
“年轻人,我也同情你,也能理解你。可是你已经结婚成了家,也有了娃娃,咋还要离婚哩?女人还不都一样,就那么回事,有啥区别!好好过日子吧,不要追求不存在的事情。爱情,哪里有?谁见过?有饭吃有衣穿才是......”
法官好老林生大气啦,手在桌子上拍得砰砰响。他从椅子上站起来,时而在那个小的可怜的角落里来回的走动,时而又在桌上面一阵乱摸,什么也没有摸到。他又把手伸进裤子兜里,摸出了一盒、抽得只剩下还有两三根的皱巴巴的烟来。拈出一支,把它捏了捏捋了捋,在桌子上面的一堆乱纸下面翻到了火柴,“哧”的一下燃着了烟卷儿。他长长地猛吸了一大口、一丁点儿都不剩,全部地把烟吞进了肚子里,瞬间又“噗”地一下子像灰龙一样猛吐了出来,顿时整个法庭烟雾笼罩。
面对法官好老林的教育和训斥,年轻的小老师好像还很不服气,歪着头紧咬着下嘴唇不再争辩。他俩谁也不说话,就这样僵持了好几分钟。满屋子的观众,都是静悄悄的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看好老林下一步咋式收拾他。突然年轻的小老师起身离开,也不和好老林说声道别的话,悻冲冲的走了。
观众一阵起哄大笑,有的还拍手鼓掌。凡是来看热闹的,都对张老师反感透啦:“结婚啦,还要再离婚,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缺德的事情啦!”
这是我第一次目睹张老师离婚的情景。
二
我妈妈是个裁缝,平时来我家店里聊天做衣服的人不少。大伙自然就聊起了张老师离婚的背景来。
“你们知道,张老师为什么要一回回的离婚吗?他还有一个女人,就是在咱们镇上初中教数学的赵玉梅老师!你们不知道吧,人家俩人上学时就好上啦,是自由恋爱!原本说好了张老师毕业后就结婚。还不是张老师的爸爸死活不同意,嫌赵老师家是富农成分,硬是把人家俩活生生的给拆散啦。”
“听说这个漂亮的女老师一直都拒绝谈对象,铁了心等着张老师。”
“问题是,要是这个男人一辈子离不了婚,她还会等他一辈子吗?”
“我敢百分百的肯定,用不了几年,他们两个一定会分道扬镳。男的不再坚持,女的也会变心。不信咱们走着瞧!”
头一天上学,我的收获还真不少:知道了爱情和离婚这些新鲜词儿,也多少知道了赵老师这个女人,爱着一个结婚了的男人,情愿为他独身也不后悔。
在这以后的每一年,我总能看见张老师依然是不改初衷、我行我素,一趟趟的去法院,一次次的乞求法官好老林能开恩、批准他的离婚请求。可是法官好老林根本不理他的茬儿,任凭你怎么说,就是不批准。两人好像是耗上了劲儿,你不屈我不从……
时光不用吃也不用喝,照样能一滴一点的往前走;我也像生产队里的那棵柿子树一样,不用浇水、不用上粪、不用人修剪也慢慢的长大啦。这一年我升入了初中。
早晨,一缕阳光从门上边的玻璃窗上照射进来,把扬起的浮尘变成了一束黄色的光柱儿,教室显得格外的宽敞和明亮。这时一个面容白净、丹凤眼、身段高挑的女人,(穿什么衣服记不得啦,)梳着两条刚好搭在腰间的浅栗色细细的长辫子,胸前抱着几本书和一些学习资料,快步的走到讲台上。从她进教室,再到讲台,只不过四五步,却让我惊讶不已。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么与众不同、风格别致的女老师。你说她有多么的特别,我也说不出来。光是她的眼神,那种淡定而又温雅的神情,恐怕万人也抵挡不过。刚才还是喧嚣一片、乱糟糟的教室立刻鸦雀无声。大家好像屏住了呼吸,所有的眼珠儿都齐刷刷的瞅着这位像花一样好看的女老师。
“同学们好!我叫赵玉梅。从今天起,我教你们数学。以后有什么听不懂的,来找我好了,我一定欢迎!”
呀!她就是赵玉梅?我的数学女老师!一个好看的让我惊艳的女人!
三
我们那个小县城深处中条山的腹地,是革命老区,也是个顶顶级的国家级贫困县,就现在这顶帽子还舍不得下岗呢。你根本想象不出,贫穷在我们那里是如此的怡然自得、习以为常。比如你晌午放学回家啦,本应是端起饭碗,香喷喷吧唧吧唧的一顿猛吃。可你的妈妈却说:我的乖儿子,你早上已经吃了一个小红薯啦,现在肯定还不到饿的时候呢,所以晌午饭就免啦吧。于是你胡乱抓挖一些菜叶、萝卜条什么的,填吧填吧肚子,就又蹿到学校去啦。总之还有许许多多听起来比这还要难受的事儿呢,我就不便再说啦。但是你根本想象不到,我们学校的体育设施却又是如此的完备如此的丰富。在小学,我就开始能打乒乓球了,当然是那种用砖头垒成的水泥球台。我的老天爷爷,你可千万别小瞧这些小东西,它可是我们那个时代唯一的能把我们带进极乐世界的场所。你饥肠辘辘,眼冒金星、四肢乏力,只要一拿起乒乓球拍,虽说是自制的木板板,球打在上面就像脚跺地一样闷闷得响,你什么都忘记啦,尽情的玩吧,快乐的玩吧。从下午放学,一直能打到太阳落山。
到了初中,更是如此。每个教室的前面都配备了一个既漂亮有正规的乒乓球台,现在想起来,我真的要感激那些可爱的领导们呢。一下课,你看吧,我们这些原先到处乱飞的绿头苍蝇们,现在哪儿都顾不得去啦,全都围到了球台跟前。当然,为了防止有人耍赖、强占球案,有人发明了“打擂台式”的办法。六个球一场,谁输谁挪位,赢的就可以一直打到上课为止。呵呵,我可是太喜欢这种发明啦!要是我有大白馍的话,一定会奖赏给他的。不是我吹牛,我在打乒乓球这方面的确有天赋,谁也别想打败我,我总是在响了上课铃最后一个才离开球台的。到了初二的上学期,我就一跃成为全学校最顶级的乒乓球的高手了。凡是学校里会打球的包括体育王老师都成了我的手下败将。其他学校的乒乓球爱好者那就别提啦,就是镇子里的大人们也很少有人能打赢我了,我的名字在小镇里已是家喻户晓、响当当的啦。
一天上午,体育王老师把我们几个打乒乓球的男生叫到一起,说:高中的体育张老师一会带领高中生们,要来我们学校打“友谊赛”。那年头都把一是一、二就是二的体育比赛,冠冕堂皇说成是“友谊赛”。其实谁心里不明白:体育比赛,就是竞争,只有第一没有第二,只不过大家都喜欢这么说算啦。数学赵老师无意间看见了我,急忙摆手让我到她的办公室也是她的宿舍。她今天特地穿了一件暂新的白底面印着蓝色小花朵的短袖衫,头发也是刚刚洗过。说话的声音比平时还要温和好听,简直就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在树杈上蹦来蹦去。
“你认识张老师吗?”
她歪着头,眨巴眨巴着笑眼。明知道我认识,还偏要这样问。
我说认识呀!
她立刻“咯咯咯”的笑起来,她也许被她自己这句明知故问的话,感到好笑吧。张老师是大名鼎鼎的体育老师,我是我们镇里最顶级的乒乓球高手,我和他怎么会不认识呢?
“那你们可要打过他,打败他,可不能让他赢了我们!”
美丽的女人再一次陶醉般的笑开了。这笑声、还有这表情,虽然只有短短的瞬秒之间,可它整整濡染了我一生的记忆。至今我再也没听到过像她这样能撬动人心的笑声,再也没有见过像她这般穷极快乐的表情。我那时虽然不知道爱情是个什么东西,对于一个女人它意味着什么?但她的眼神让我切切实实的明白:我面前这位还算含蓄的美丽女人,对张老师的光临已是迫不及待!
我们运气还算不赖,总算给学校赢了个头彩装了脸面,3比2赢了高中生们。学校为了奖励我们几个学生,校主任特意批准让我们几个晌午在食堂白吃一顿饭。我记得那天吃的是“和子饭”。知道什么是和子饭吗?这是我们南县人那个年代家家户户几乎顿顿吃的好饭。就是棒子面化成糊糊一大锅,锅里头再放一些白萝卜、红萝卜、和红薯、白菜什么的,只要能填饱肚子,统统都往锅里放。糊糊的稠稠的,因为有许多样菜掺和在一起,所以就起了个好听的名儿“和子饭”。当然那天因为有张老师他们在,锅里头还有白花花的厚面条呢,全是炊事员一擀面杖一擀面杖擀出来的。照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正宗的“手擀面”。赵老师和张老师在一起排队买饭,几乎是脸对着脸、肩膀挨着肩膀。许多老师和张老师打招呼的同时,也把羡慕的狡黠的眼神投给了赵老师。赵老师显得异常的兴奋,总有说不完的话,还不时地和其他的老师摆手致意呢。可能是嫌排队的时间太长,她让他乖乖的坐在水泥墩子上等着。这位英俊、潇洒、人见人爱的男人,也就没客气,反而是心安理得的坦然的接受。谁都看出来了,赵老师是太想当着众人的面向所有的人表白:我,才是这个男人真正的妻子。而张老师又何尝不是这样想呢?你看看吧,我们这位漂亮的女教师,像是万花纵中的蝴蝶,迈着女人独有的轻快的小碎步,从容、快乐、幸福地把一大碗和子饭,在众目睽睽、且心揣端倪的眼皮子底下端给了她的“男人”,才不管你们怎么看怎么说呢。随后她也端了一碗,就势蹲在他的跟前。
“你怎么不吃?”他问。
“饭太热。”她回答。
等他呼呼啦啦快吃完了,她又非要把碗里的大半碗饭分给他吃,还说她吃不了那么多呢。 他(她)们俩亲昵的举动,让在场的老师们是看在眼里,暖在心头。大家停止了说话,甚至是停止了所有的动作,生怕一点点的响动,搅乱了这美丽的瞬间。
四
吃完了晌午饭,照我的想法张老师一定会到赵老师的宿舍坐一会儿,因为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可他没去。只在食堂的门前和老师们聊了一会儿,就要回去了。王老师和赵老师送他,也不知道为什么把我也叫上。我们学校的东北面就是一中,两所学校相隔5里多远。翻过一道小土沟,上去就是大片的槐树林,走出槐树林子,就能看见一条较为平坦的小土路。小路的两边长满了青色的绿草,踩在上面软软的。王老师拽拽我的衣角,暗示我走慢点。张老师和赵老师走在前面比比划划、边走边说,两人显得很兴奋。拐了个弯,他们俩就不见了。我和王老师坐在一棵大槐树下面等她 。
“知道赵老师的事吗?”王老师问我。
我点点头,说知道一点点。
“赵老师真是个了不起的女人!在我认识的所有的女人当中,我只佩服她!”他长叹了一口气,双眼平视着前方,神色格外的专注。
“看见面前的这条小路了吧,他们俩就是在这个地方认识的。”他还抬起手指了指,好像他们俩踩过的脚印走过的痕迹,王老师也能分辨出来。
“我和赵老师是同一年考上临汾师范学校的。那年放暑假,因为学校有点事,我没能和她一道走。没有想到炎热的酷暑天气,让她在回家的半道上中了暑,晕倒在这条路上,这是我一生都不能饶恕的错误。张老师的命真好,这么好的事怎么就让他轻而易举的碰上了呢?也许这就是缘分吧,缘分来了,老天爷也挡不住。他把赵老师一直送回她家里。不用想,一路上肯定是呵护有加,百般的殷勤。你说这蜜蜂要是遇到了鲜花,他能不殷勤吗?能不显摆吗?爱情其实很简单,往往在你不经意时它已经悄悄的潜伏在你的跟前了。要说复杂的话,那一定是缺少了爱!
“老师给你说实话吧,本来我和你赵老师一直相处得很融洽,每天彼此形影不离。我像大哥哥一样关心着她,爱护着她,其他的同学休想敢碰她一下。她不管有什么事,高兴的和生了闷气的,不便对别人说的话,都会第一个告诉我,哪怕是芝麻粒大一点的小事。那天晌午下了第一节课,她气喘吁吁的跑来对我说,他的信来了,他说他要来学校接我一起回家!话刚一出口,她脸上顿然浮显出我平时从未看到过的美丽的红晕:红通通的红扑扑的红艳艳的,真是好看极啦。她低下头,招呼也不打,高兴得像只小马驹撒腿跑走了。我忐忑不安、心慌意乱起来。凭我的直觉,我敢肯定她一定是爱上什么人了!大概是三天后,没错是第三天,张老师来到了我们学校。他仪表堂堂、器宇不凡,就读名牌大学,和他相比我自愧不如。当然我心里难受极了,因为是他抢走了本来是属于我的人,这是每个男人都难易接受的事实。
“在这以后的每一年的寒暑假,张老师总是先到临汾来接她,然后我们三个一起回家。先是坐汽车,然后坐火车,又是汽车,一路上说说笑笑,那个时候真是幸福啊!”
“这就是爱情吗?”我冒然问他。
他点点头。说是。
“可是,他们睡觉了吗?”我又问。
“睡觉?睡什么觉?”王老师眼睛瞪得像鸡蛋,大惑不解我为啥会说这样的话。
“就是睡觉呀?”
我难以启齿,真不好意思再往下说。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脸骤然红了起来。 “噢!你这个小家伙,花花肠子还不少呢。”他听我说这么邪门混帐的话,满脸的怒气,凶巴巴的训斥我:“小小年纪怎么会有这想法,谁告诉你的?”我说听洞房时,还不是你们大人们说:女人和男人要是在床上睡了觉,才会爱上那个男人的,一辈子做他的老婆、心才不会变!要是不睡觉,女人迟早会变心会跑的。是你们大人这样告诉我们小孩的。
王老师又好气又好笑斜我一眼,继续往下说:“我和赵老师先与张老师毕业,又都分配在咱们镇子里教学。两年后,张老师毕业了。赵老师高兴得就像春天的桃花一样,整天脸上都是笑呵呵的,心里面像抹了蜜一样甜。那天她到镇里的汽车站把张老师接到了咱们学校,让学校的全体老师们都来观瞻她未来的如意郎君。那时的张老师真是个英俊洒脱、温文尔雅、百看不厌的美男子。老师们谁不羡慕赵老师找了一个好男人,谁不说他们俩是鸳鸯相配,天生的一对啊。张老师本来要分配在县里头教学,为了能和赵老师在一起,他要求留在了咱们的镇一中。两人盘算好了,等张老师工作一稳定下来,他们就俩结婚。
“可是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很多本来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的事,可结果往往让你意想不到、事与愿违。就像上天要考验你:刚刚还是阳光灿烂,瞬间又是大雨滂沱。赵老师这边正在马不停蹄的筹划着美好的蓝图,憧憬着他们以后的幸福岁月;每天都是笑声涟涟,歌声不断,我想,她甚至要为张老师生几个孩子都想好了。
“这一天,学校的一位老校工,他和张老师是同一个村人。他急急忙忙、火急火燎的返回学校,告诉了赵老师一个惊天骇人的消息!”
五
“他说:‘张老师昨天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已经入了洞房。’这晴天霹雳的口讯,赵老师怎么能承受得了,天塌地陷都不会相信张老师会做出这种事来。自打他和她相识,他就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泊温柔的湖水,一个可靠的信得过的男人,她每日每夜都翘首期盼能快些成为他的女人。张老师好比是水,而她就是水里的小鱼儿,生生死死不可分离。她从来都没有怀疑过他对她的真诚,哪怕是一丝一毫、一滴一点……
“然而打探回来的消息再次无情的证实:一中的张满仓老师,已于昨天结婚,千真万确。
“三天三夜不省人事, 三天三夜米水不进,生命的小船儿在她这儿仿佛是最后的码头了。学校所有的教职员工都为她难过,纷纷谴责那个坏了良心的伪君子。同时也对所谓的爱情产生了颠覆性的怀疑。以防不测,校领导叫女老师们每天身不离人轮流陪伴她,劝她开导她。那几天晚上我一直都在门外守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啦,生怕她出什么意外。
“谢天谢地她总算没有出事,又活了过来。谁都想不到,她醒来后第一个要见的人竟会是我!可见我在她心中占据着何等的位置,当然也不能排除我们是同窗的原因吧。总之人在关键的时刻谁不用信得过的人呢?
“她打开抽屉,取出一个封信,让我无论如何不管想什么办法、用何种方式,一定要我亲自交给那位负心汉,还要我当面谴责那个薄情寡义的家伙!
“我怀揣着崇高的使命,带着满腔的愤慨大有誓死如归、舍身成仁的决心去找那位混账的男人。走到了半道上,我又想到,刚结婚的新郎官,是不可能马上就上班的。但为了赵老师,就算是他不在学校,我也要到他的老家找他去,到窝里去抓他,绝不能便宜了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
“很快我找到了他的宿舍。不管三七二十一抡起拳头拼命的捶打房门,门板被我捶打得几乎要破裂了,手都被震的发了麻。巨大的响声惊动了老师和学生们,他们把我围在中间,但并没有指责我,随后又一个个的走开了。我这样做,就是要让全一中的师生都知道这个张满仓,是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一个玩弄女人感情的孬种,一个道德败坏的男人。这个家伙现在肯定和他的新媳妇正在打情骂俏呢,而我们的赵老师却是如坠深渊、生不如死!想到这些,我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大声叫唤他的名字:张—满—仓!张—满—仓!你—出—来!
“没成想,门,哐当一下开了。一个蓬头垢面衣衫不整的男人和我打了个照面。你不仔细看,打死你也不会相信面前的这个男人,就是那个曾经风度翩翩、傲视群雄的张老师。原先那一绺漂亮的黑胡子,现在几乎成了疯长的蒿草;蓬乱的头发, 像被大风吹乱了的麦秸垛,东一穴西一窝。他弓着腰软不邋遢的蜷缩在椅子上,双手抱头往桌子上一趴。被子胡乱的卷成一团,甩在床的一角。书籍纸张散落在地,屋里一片狼籍。
“我凶狠的瞪着他,拳头捏得咯巴咯巴响,和他说半句话都显得多余。我把赵老师写给他的信狠狠的甩在他的面前,要不是我有涵养,拳头早就伺候上去啦。张老师哆哆嗦嗦经过了几次努力才拆开信封掏出信纸,没等他看上几行字,泪珠儿就破眶而出,顺着他的鼻沟流过了嘴唇又蹿过下巴一滴一滴的“吧嗒”在信纸上。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看见一个男人这样的伤心落泪,这样的痛心疾首。他拼命地咬住颤抖不止的上嘴唇,强忍着不要哭出声来。
“这样相持了不足一分钟,这个男人就开始坍塌了、崩溃了。压抑他在心中的冤屈、痛苦化成了悲愤、哀怨,终于他声嘶力竭地嚎啕起来。你是没有看见他哭泣的模样,是多么的滑稽又是多么的可怜啊。他用前额发疯似的撞击着桌面,两只拳头也随之轮番的捶打,鼻涕流到了嘴巴里他也不管,这种沉闷而有巨大的声响让我吃惊也让我害怕,担心会有什么事要发生。本来我是要痛痛快快地臭骂他一顿,指着他的鼻梁骨骂他:虚伪、藏奸,无耻。现在见此情景也只好收兵算啦。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停止了哭泣,总算平静了下来。我发现,冷静下来的张老师,是个真正的爷们!
“你们要相信我,我不是那种朝三暮四、卑鄙无耻的小人。我爱她胜过我的生命。从今往后,你们看我的行动吧!’”这几句话好像是说给我一人听的,实际上他是在对所有的人发誓。
“他用哀求痴呆的眼神望着我,嗓门嘶哑得你不竖起耳朵听,就很难听清他说的每一句话,这让我难过极啦。这个曾经阳光耀眼的男人,现在沦落到如此窘迫的地步。我一时也找不出更好的话来慰藉、抚平他心灵上的巨大创伤,只好和他一起默默地沉寂在静悄悄的屋里。后来还是他打破了死一般的沉默,告诉了我事情的来龙去脉。他说:“那天下午,他的铁匠姐夫到学校来找他,说家里有重要的事情,非要他回去一趟不可。到了家,他才知道真相:他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明天就要让他结婚。这个女人是亲戚介绍的,家庭贫农成分,只上过几天扫盲班。大学期间,他已经拒绝了这门亲事,从没有和这个女人见过一次面说过半句话。他当然是坚决的拒绝这荒唐的行为,任凭亲戚们怎么劝都不管用。第二天,他吃了早饭不一会,就觉得身体乏力,头重脚轻,脑子眩晕。他感到要坏事了,意识到可能是饭里掺了我们当地人说的“蒙汗*”。这种药绝不会要你的命,但能让你在一段的时间里神志不清,任人摆布。他就是在这样的状况下,把那个女人稀里糊涂的娶回了家,成了她所谓的男人。他说,他从没有碰那女人一下。第三天就返回了学校。”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我问他。”
“离婚!”
“他不假思索的说。”
“可是,可是,你要是离不了婚?”
“我又问他。”
“没有可是,只有一定!”
“他语速缓慢、声音低沉,但显得异常的平静和坚定。那神情就像即将走向战场的士兵,没有打算活着回来一样。他取出一摞稿纸,摊平在桌子上,右手的一个指头塞进嘴里,“咯崩”一声,就像咬黄豆一样,手指立刻鲜血淋漓。他哭了,泪水随之滚出了眼眶,我敢肯定他的心也在淌血。接着他用滴血的手指在稿纸上写,写完了,拿起来看了看,还用嘴吹了吹,他是担心血渍模糊了纸张上的字迹。
“他把那张纸,递给了我,上面赫然写着:‘等我!’两个血染的红字 。”
“以前我只是听人说过,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战胜的!现在总算是理解了这句话的分量。不管他是个一文不值、平凡无奇的寻常百姓,还是个穷困潦倒、一贫如洗的人,或者是个弱不禁风、病魔缠身者,要不就是个侏儒等等。一旦遇到了需要他们挺身而出保卫爱情果实的时候,你看吧,他们个个瞬间都会变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钢铁猛士。谁要想改变他们的意志、阻止他们的决心,几乎难上加难。张老师就是最好的证明!”
六
“我把张老师的不幸遭遇从头到尾、原原本本、一字不落的告诉给了赵老师,又把那张带血的纸交给了她。出于我个人的私心,我心怀侥幸的认为她这次肯定会无可奈何花落去,就此和她曾经的玫瑰岁月一刀两断。殊不知她听完我的讲述,又看到了那两个带血的红字,本是愁眉苦脸、阴云密布的脸上顿时又绽出了久违的笑容: ‘他没有变心,没有!我还在他心里面。’”
“说着话赵老师拿起了镜子,左瞅瞅右看看,手指头还摸摸眉毛,碰碰鼻头,还问我她最近是不是瘦了许多?还说张老师可不喜欢太瘦的女人呢!等等等等。
“我真是搞不明白,她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心里面都在想些什么?说一千道一万,张老师已经结了婚,已经是别人的丈夫了。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长寿面咽到肚子里了,他张老师还能翻了天不成?他注定是要和那个女人过一辈子的,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干吗还不和他分手,不和他了断,还要爱着他?这样的爱有意义吗?”
王老师越说话越多,越说越能说,越说越激动,吐沫星儿都溅到我脸上了。他全不管我喜欢不喜欢听,听懂听不懂,有些话该不该对我说,一任他的性子继续说下去。反正他是老师,我竖起耳朵听就是啦。
“知道吗?赵老师这么多年来,一直守身如玉,过着单身的生活,谁劝都没有用。这世上胜过张老师的男人多的海啦,她都视而不见,从未动过半点心思,就一个心眼爱他。最不能让人理解的是,她对爱情执着的追求让认识她的每一个人都感到困惑和吃惊。你可能不知道,她几乎每天都要步行七八里回她的娘家。知道这是为什么吗?因为她回家的路上,必须要经过一中的操场,也就是张老师上体育课的地方。她每天回家的目的,其实就是为了能看到张老师一眼,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回报,她就满足啦。
“一中的操场在公路的东面,到了操场跟前,她就迫不及待的东张西望寻找那张熟悉的面孔。要是张老师跟学生们讲课还是背对着她,她就会停下来默默的观望,静静地听他说话的声音,直到他转过身来,看到他会意的眼神她才会满意的离开。学生们要是打篮球或是作其它的运动,她准会在路边等他,等他站在操场的边缘和她相隔咫尺。只有这时她才能大胆的纵情,和他浪漫的倾心的凝视:看清他的脸,他的眼,嘴唇上那一排整齐的短短的漂亮的黑胡子。虽然一句暧昧的话也不能说,一个撒娇的手势也不能做。既是有时候她只能是远远的观望张老师的背影,连他的声音也听不见,她也一样会感到快乐和满足。她认为她和别的幸福的女人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她也有男人,有丈夫,有爱人。她每天就是这样过着在旁人看来不可思议的日子,靠着这样的爱,这样爱的方式,来追求、完美她心里面那个至高无上的精神世界……”
我不知道王老师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么多赵老师的爱情的经历。是赵老师没有嫁给他,他感到伤心、难过吗?我听得不耐烦了,想尿尿可又不敢走开,憋的快要尿裤子啦。心想赵老师和张老师有多少话说不完呢?我心里埋怨咕嘟起来。终于看见赵老师过来了。王老师见了赵老师,总算是封住了嘴、止住了话题,我的耳根子也能清净一会儿啦。我们三个人往学校走,我看见王老师想和赵老师搭讪,眼睛直不楞登的盯着赵老师的脸,但不知为什么他没有勇气说出来。可是他看赵老师的眼神怪怪的,就像电影里头的男人们乞求一个不爱他的女人爱他一样。王老师这么多年也没有结婚,依然是老棒棒一个。瞅着眼前的情景,我豁然也多了一个心思:原来王老师也和张老师一样,都是准备好了,要拿一生的命来爱她一辈子的男人。
七
诚如每个人一生当中总会有一个爱好一样, 赵老师特别特别的喜欢打乒乓球,尽管打得不是太好。我家是非农业人口,按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城镇户口。我不像农村户口的同学,到了星期天还要到生产队里去干活。我几乎每个星期天,都要到学校打乒乓球,她要是看见了总要和我玩一会儿。时间久了,对我这个捣蛋生多少也有了些好感,有时候还会和我讲她家里的一些事,说得最多的是她的一个表姐。
她说她表姐年轻时和同村的一个小伙子好上了,后来这个小伙子参军当了兵,全国刚解放那会,他已经是个响当当的小营长了。他在信里说,用不了多久,他就回家乡和表姐结婚,娶她做老婆,让她过上好日子,还让她给他生好多个孩子。再后来,他又来信说他又要去朝鲜和美国人打仗,等打完了这最后这一仗,一定回来和她结婚。再再后来就不见他来信了,好像蒸发了一般。直到有一天,表姐去县里打听他的下落,一个领导才告诉她,说他可能死啦!
她难过极啦,神志不清大概有一年多,末了嫁给了一个山里人。几年后的一天,有人对她说,那个当兵的没有死,如今回来了,就在村里面。还悄悄的捎带了一句话:说他在朝鲜被美国人俘虏了,是个俘虏兵!表姐立刻去见了他。她颤抖着推开那扇紧闭的小柴门,只见他低着头坐在土炕上。多年不见,他已面目全非:少了一条右腿和一只左眼。见到表姐,他本能的是要冲上拥抱她,表姐也是本能的准备好了接受他的爱,一对相爱的人等待了这么多年,能不吗?可是这个钢铁汉子恍惚之中突然停顿下来,他双手抱住头,呜呜的哭起来,哗哗的流着泪不说一句话。表姐不管那么多,她扑上去抱住了她的男人,用*头舔他冤屈的泪水,舔他悲伤的双眼,把他的头紧紧地依偎在她的胸前……
她把他的家、那孔破烂不堪的小窑洞收拾利落,又给他做了几天饭,就回山里去了。一个星期后,表姐也没有得什么病,不吃也不喝就死了!村里人都说:表姐得的是相思病,是太想她原来的那个男人伤心过度才死的。又过了一年,也就是表姐下葬的那一天,表姐深爱的这个男人,这个保家卫国、朝鲜战场上的俘虏兵,口口声声要娶表姐做老婆的那个营长,用和美国人打仗的姿势、匍匐在表姐的坟前,死了!
她的双眼噙满了泪珠,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表姐是为爱情而死的,值得!
光阴荏茬,转眼又是一年。这一年的夏天,有媒婆前来报喜:说有一户根正苗红的贫农家的女孩,看上了她这个富农家的弟弟。不嫌弃他家是富农,不嫌弃他家成分不好,就看上他弟这个人,原冒政治之风险和他家永结百年秦晋。虽说这女孩五大三粗,黑如锅底。比如那个蒜头般的大鼻子,在她那一块是出了名的独一无二的标志性建筑。她真名叫花花,可同伴叫她时,就直呼其“蒜头——蒜头!你在哪?”“唉!我在这,在这!”她回答得可爽快啦,比叫她的真名还要高兴呢。两只小眼睛像肥肉上拉开的一道细缝儿,潜伏在大鼻子的屏风后面。不要说刮大风,就是下点滴滴雨,也会把它淹没的无影无踪。公正的说这女孩丑陋得不需要再整容了。不过话又得说回来,人家是丑了点,是胖了点,是黑了点,但人家是贫农,是国家的主人。你富农是什么?是被专政的对象,是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的末等公民。丑女孩的这个举动已经够是下下嫁啦,要不是看你家娃长得俊朗,凭什么让一个贫农家的孩子到你富农家背黑锅去。
于是全家人沸腾起来,高兴起来,奔跑起来,包括赵老师也都有点得意洋洋了。因为是富农成份,这顶铁帽子让这个俊朗的小伙子吃够了苦头,他已经好多年没有见过媒人前来说亲了。这个从天而降的福音,让他们全家欢天喜地的同时,很快又诚惶诚恐起来,害怕有半点闪失,错过了这桩千载难逢的好姻缘。她的爸妈更是等不到天亮就想把儿媳妇给取回来,马上给他们家生个大胖孙子,把生米给做成熟饭。
过了些许时间,女方家托媒人捎来一个口讯:说是男方家的姐姐必须先结婚,他的女儿才会嫁过去!
按说这个要求一点都不过分。我们乡下人的风俗习惯,在家老大不管男女,必先成亲,其后才是老二。不然的话,辱败门风不算还是一件大为不吉的事情。所以家家户户都很在意,轻易不会越雷池半步。
赵老师的父亲这下总算是找到了理由,天天火急火燎催促她赶快找人成家了事。还说,她不能太自私,要顾全大局,老赵家的香火能不能延续,就看他这个姐姐的这次表现啦。尽管他知道他的女儿铁了心要和那个张老师好一辈子。夜深人静的时分,她细声细语的对妈妈说:她还不想结婚,她这样也挺好,叫她弟弟先结婚一个样。她妈妈不同意,她的爸爸更是坚决的反对。这次我们的赵老师真的是碰到了不能回避也是难易逾越的障碍。现实要她在爱情和亲情这两条道上挑选其一。
八
赵老师一家祖籍山东。荒年那会赵老师的爷爷奶奶带着她爸和她大伯,和亲戚们一起从山东一路要饭来到了山西。因为没得吃,她大伯早早的就投奔了共[chan*]党领导的县大队。后来爷爷奶奶也死了。有户张氏地主看他实在可怜,便收容了他,做起了地主家的长工。张氏地主常年在太原经商,全家也都在太原居住,除非每年收地租时才会回来一趟。到了1947年,精明的张氏地主,预感天下要翻个了,便从太原回来,变卖了老家的全部家当,打算永不复回。他把五个最忠厚的长工叫到一起,对他们说:他愿把四间房和5亩田地分文不要的馈赠给他们五人,以彰显东家对他们的恩典。其实这个老狐狸早已知晓共[chan*]党的政策。共[chan*]党来了,他家的所有财产都要全部的分给穷人,既是这样,还不如现在顺水推舟讨个人情。经过抓阄,其中四个长工每人抓到了一间房子,而她的住茅草屋的父亲更是幸运的抓到了5亩田地,要知道土地对农民来说,就意味着财富和权势。这起轰动全县的“仁义馈赠”,也不知让多少贫寒的老少爷们眼馋、激动了多少天,大家天天都在津津乐道讲述着这件不是传奇的传奇。
不久,国民党跑了共[chan*]党来了。在土地改革,也就是划分阶级成分时,他父亲这个一天也没有剥削过穷人的“财富拥有者”,被化成了富农。而那几个要走了房子的长工们,全都被化成了贫农。有好房子住,还是革命的对象。她的父亲对此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地被没收了,住的还是茅草屋,吃没吃喝没喝还落了个富农的名声。他的这顶富农的帽子,成了全县妇孺皆知的大笑话。谁都知道谁都清楚,她的父亲应该是苦大仇深的贫农,和富农毛都不该沾边。可是你手里有地契,有五亩地的财产在你的名下挂着,不划你富农那划谁?不过总还算幸运,赵老师的大伯在县大队是个大队长,在一次战斗中英勇牺牲,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当地政府还专门给他建了“革命烈士纪念亭”,立了墓碑,供人们瞻仰。她家的那间茅草屋的门框上醒目的悬挂着“革命烈士”的牌匾,也就是这块像黄金颜色的牌匾成了她家日后救命的挡箭牌。她和弟弟妹妹们上学读书照样不误,和贫下中农一摸一样。文革汹汹来临时,镇上所有的地主富农坏分子都被拉去轮番的批斗,她家是唯一一家没有被批斗的富农分子。
赵老师想了几天几夜,头都想的痛了,整个人都想的麻木了,最终还是没有想通,还是不想结婚。说心里话,她不是不想结婚,和张老师结婚,她一百个愿意,和一个她不爱的男人结婚,还不如死了算啦。问题是,眼下全家人包括所有的亲戚都在为她的婚姻焦急闹心,大伙都在期盼这桩政治婚姻能赶快的实现。再说啦这么一个漂亮的姑娘,怎么能舍得守寡呢?这一天早上,妈妈又问她:结婚的事考虑的怎么样啦?她把她的想法,如实的对她妈妈讲了。妈妈也不反驳,随身进屋,手拿一瓶敌敌畏,站在她的面前,问她:你和那个男人散不散?愿意不愿意结婚?僵持之下,妈妈咕咕嘟嘟喝下了夺命的敌敌畏。人抬到了医院,抢救了半晌,妈妈总算是活了过来。她睁开眼看见了赵老师,说的第一句话,还是那句:你和那个男人散不散?愿不愿意结婚?所有的亲戚都在一旁冷冰冰的看着她。她发觉原先还算支持她的那几个人,现在都站在了她的对立面,用最严厉最冷漠的表情来谴责她的不孝行为。她真的是没了一点办法,所有的退路都被堵死了,她被逼到了悬崖边。最后她泪眼婆娑,万般无奈地答应了妈妈的要求:她愿意结婚!
接下来让我们推断下面要发生的情景吧:月光如水,微风徐徐。她挽着他的胳膊,她总是喜欢这样子,在属于他们俩的槐树林子里散步。脚底下沙沙碎叶子的响声,让她惬意、陶醉、满足;她喜欢这样浪漫,头靠在他的肩,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小声地笑着,大声的喘气,在林子里走了一遍又一遍,转了一圈又一圈。今晚她有点异样,他怎么会看不出来呢?他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张老师这位同样把爱情视如生命的男人,为了捍卫他们的爱,他敢和任何势力宣战,敢和任何人较劲。不管是天上的还是地下的,他从不屈膝也从不低头。如今他最爱的女人,发誓一生要对她负责到底的女人,正在遭受巨大的磨难,他却无能为力、束手无策。他知道他的离婚大战遥遥无期,可能是一场永远没有结局的战争。
她问他:她要是结了婚,他还会爱她吗?
他回答:苍天可见,永不变心!
两个情深似海而爱途坎坷的男女,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旷阔的天幕下面对命运的捉弄相拥而泣!
九
小镇最美丽的女人要嫁人的消息一爆出,前来提亲的人家便纷至沓来。在这众多的求偶当中,英言镇供销社的书记最能引人注目。此人和赵老师的年纪相当,人品也是绝对的般配。前年死了老婆,也没有孩子,大家都看好他才是赵老师当仁不让的最佳人选。但是谁能料到,这些信心百倍、踟躇满志的求偶者们,一一都遭到了她的拒绝。因为她嫁人的首要的条件:这个男人必须是小镇里的人。其实谁都能猜出,他的这个唯一的条件,隐藏着怎样不可告人的秘密。顺便说一句,赵老师又一次拒绝了可怜的王老师的求爱,因为她不想再一次的伤害他。
后来的后来,后天的后天,经过了层层筛选,一次次的淘汰,最终在众人不厌其烦的劝说下,小镇最香甜的桃子、最美丽的女人、不到30岁的她,悄然无声的嫁给了我们镇里一个40多岁的大队会计。
大队会计的老婆多年前得病死了,给他留下了两个儿子,小儿子和我还是同班。下课了,他当着那么多学生的面,叫她妈妈,她也悦色的满口答应。回到家,她才耐心的告诉孩子应该怎么做,才更为妥当。孩子们也听她的话,为有她这个年轻漂亮的妈妈感到自豪。赵老师来到了一个陌生的环境,就好比闯入了一个未知的世界里。她试图在这座没有爱的城堡里,没有了张老师,没有了春天和花开,她究竟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在没有爱的日子里,她能不能活下去?
大队会计是个少言寡语的人。准确的说,他就像学校灶房屋檐下挂的那口小铜钟,只有开饭时,才会开口说话。他能一声不吭的坐在她的对面,几个小时直愣愣的望着她。
她问他一句,他才回答一句,绝不多说半句。
“你相信男女之间有爱情吗?”她问,“女人和一个不爱的男人结合,知道她有多痛苦吗?”
他抬起了头看她,只是抿了抿嘴而已。
他是个老实人,也是个一迷心思只知道干活的男人。他白天去大队部工作,不到太阳落山、星星出来他是不会回家。既是回到家,少言寡语的他和她说不了几句话,便蒙头大睡。两人结婚一年多,他除了偶尔的性欲需要她时才能想起她的存在 。他从没有对她说过一次温柔的话,一句温馨的语,更不要说花前月下、春色秋景的浪漫了。而我们的赵老师偏偏又是一朵娇艳的桃花花,生来就是要男人欣赏、要男人爱、要男人疼的。为此她痛心难过,夜里偷偷的伤心落泪。
这一天,大队会计一个亲戚家的儿子结婚办喜事,他带上她一同前去祝贺。亲戚的家,有二十几里,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疙里疙瘩很不好走。她从来没有走过这么难走的山坡路,一路上颠颠簸簸气喘吁吁。走到一个山凹里,脚就起了泡泡,她想停下来歇一会。这时几只野鸡在离她不远的土坡上好奇的张望着,兔子冷不防的窜出来,在她的面前跑过又窜到对面的沟里,吓她一惊。乌鸦在头顶一圈又一圈的盘旋,“哇——哇”沉闷而又嘶哑的叫声,回荡在旷阔的山谷里。要是有条狼窜出来,他会保护她吗?一路上他闷葫芦一个,不说一句话。他只顾前头走,也不管她能不能跟上;不问她累不累,脚疼不疼。而她是多么的渴望他能回过头来,关照她一声,哪怕是看她一眼也成,可他没有。这时她不由的就想起了张老师,要是他在,他绝不会是这个样子。他一定会逗着她玩,不在前面戳她,就在后面拍他,反正要尽量的调整她的情绪,让她一路上像小鸟般高兴起来。看见她脚起泡泡了,他一定会仔细的观察,会马上蹲下让她当马骑,一直把她背到目的地。想到这些,她委屈地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哭起来。
从他的亲戚家回来,赵老师就开始思考一个问题:男女间的爱,是能通过后天,慢慢培养起来的吗?有人给她介绍这个男人时,认识她的人都对她说:感情是慢慢培养起来的,时间久了,就会喜欢上他的,也就是说会爱上他的。她可不认同这种感情等同爱情的观点。她认为每个人都可以拥有丰富多彩、各式各样的感情:就感情而论,有父子间的,母女间的,兄妹间的,朋友间的,老婆和丈夫之间的,异性之间的等等。感情的涵盖面是极其广泛也具有戏剧性的。但感情永远也不会升华成为爱情。就像桃子和李子,各是各的味,任凭你怎么努力也改变不了各自的味道。而爱情却是独特的、单一的、狭隘的,更不要说泛滥涉众了。它只对一个人是虔诚、永恒的拥抱,只会对一个人的心灵产生共鸣。它不在乎爱的路途上遇到的艰险和曲折,而且坚信这样的爱的灵魂一生只会出现一次。想想看,她和他结婚还不如说是同居。都快一年多了,唯一她印象深刻的,是他的大个子,臃肿的体魄,一张永远冷冰冰的面孔。每当他要和她*爱,她简直就是受罪,没有一点欢愉感。在他面前,她从没有脸红过,也没有心跳过,更不用说有过触电的那种感觉了。她连一次想爱上他的念头也没有出现过。所以她认为,爱情是上天的恩赐,是前世姻缘的约定,绝不会是后天的产物。
于是她又想到了甜蜜的从前。她在回家的路上中暑晕倒了,是张老师扶起她。当她看到张老师那双明亮的眼睛时,刹时就和他对上了眼。脸涨得通红,心砰砰得直跳,简直喘不过起来,整个身子酥软了,好像前世在哪里见过他一般。他一路搀扶着她,给她讲故事、讲笑话逗她乐,她开心得像个小姑娘,高兴得想再晕倒一次。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她都喜欢听喜欢看。这个男人的突然到来,让她始料不及。一路上他和她互相欣赏,你看着我,我望着你,说说笑笑走走停停,都对对方的可爱感到满意,都被对方的优点互为吸引,都有一种似曾相识相见恨晚的感觉。因为高兴还是因为高兴,本来挺远的路程,还没怎么走就到家了。
她兴高采烈、满心欢喜的把他引见给了她的爸妈,那种喜悦的神情和由此产生出来的幸福感,明明白白的告诉了两位双亲:“我未来的未婚夫、你们的女婿到了!”他和她告别时,她再三的对他说,让他一定来她家里玩,尽管装得很随意好像还很不在乎,脸上却不由得泛上来羞涩的红晕。她把他送出村口又伴随他走了老远老远,依依不舍又是心神不安的眼巴巴看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平生头一次产生了为一个男人担心,为一个男人害怕的焦急心情,她发觉她已经爱上了这个男人!原来爱情来的是这样的快,这样的突然,又是这样的简单。她认为她和张老师的这种爱的经历,才称得上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
在旁人看来,她现在是掉进了蜜罐罐,全身上下都是个甜。谁见了她都要夸他几句:他可真是个大好人,和他在一起保准错不了……是的,他性格还算温和,人也说不上坏,想在他身上找到大的毛病,还真不容易。他能给她安然的家,比其他人要好许多的物质条件。他是不懂得怎么来爱人,也不懂得什么是爱情,但他确实心里面是想爱她来着。和这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白天日出、天亮起床,傍晚日落、吹灯睡觉。过着没有爱情,也没有激情的日子,也许别的女人巴不得喜欢这样的日子呢。可是她不行,她受不了这样的日子,一分钟也不愿再这样下去啦。一年多来,她都快认不出她自己了,不愿意再打扮也不爱照镜子,“小镇最美丽的桃花”,已凋谢不再。干什么事儿都无精打采,可有可无。和朋友、同学、同事的交往几乎消逝殆尽。她才刚刚步入少妇的行列,就觉得她已是个老态横秋、有着一大把年龄的老太婆了。现在他终于想明白了,终于明白并且不再怀疑:上天赋予了她“爱情”的天分,她的骨子里头有一种“爱情”的基因,她的生命的过程就是和“爱情”形影不离、朝夕相伴,并且要和它一起行走,一起奔跑,直至到老……
在一个蓝天白云、到处都能听见小鸟啁啾的好日子里,赵老师交给了我一个特殊的任务,要我把一封信亲自送到张老师的手上。我知道这“亲自”的含义,就是要我小心、悄悄、不动声色的交给他。
很遗憾,至今我也无法猜测到这封“匣子”里面的具体内容,更没有看到她那隽永秀丽的字体是如何的飘舞。但我相信那里面的内容一定是跳跃着爱的乐章,传递着爱的音符;一定是情声并茂、倾心倾城的。就像所有的花儿要赶在春天里开放一样,凡是和爱有关的凡是和情有牵连的,全天下最温柔的花语、最动情的的音色、最缠绵的心跳,她都会毫不吝啬地全部地奉献给他……
十
这一天早上下了第一节课,王老师带上我们几个学生,到一中打乒乓球比赛,赵老师也随我们一同前去。这时的她已由过去的单身女人转换成有夫之妇、男人的老婆、两个孩子的妈妈了。张老师热情的接待了我们,还和我们一一握了手。当他和赵师握手时,两个人的大嘴巴高兴的裂开了一个大缝儿,还装模作样得好像关系很一般般,不说话,只点头。我们开始比赛了,却不见了他们俩。我相信这两个人一定在一起悄悄的说话呢。比赛快结束了,张老师才出现。吃中午饭时,我们都把饭端到张老师的宿舍里,这时我才看见了赵老师。她一点也不避讳,忙着招呼我们,热情得像个女主人。小屋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谁都能看出来,这是她的功劳。她总是当着我们的面,把碗里她认为最好吃的东西一股劲的往张老师碗里拣,这个男人也总是乐呵呵的一概不拒的全部笑纳。当时我还不屑一顾呢,不就是白菜萝卜吗?有什么稀奇的呀,我早就吃腻烦啦,干吗非要当着众人的面,低三下四的讨好他呢?二十多年后,这个情景我还一直耿耿在心,总也解不开。后来我总算是弄明白了:女人要是死心塌地的爱上了一个男人,她最愿意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个“男人”昭示天下,以明她人。就好比老母鸡下完了蛋,总喜欢“咕咕哒”的叫几声,那是告诉它的同类:这是我下的蛋,你们休想拿走。张老师就好比是赵老师“下”的那个蛋!
下午放学了,赵老师宿舍门前围了一堆人,原来大队会计在和她吵架,他知道了赵老师今天晌午和张老师见面的事。可怜的小镇儿一颗针落地都能震得叮当作响,更何况是这档事。这位高大粗猛的老男人,一改平日里老实忠厚人的形象。他把衣袖挽到了胳膊肘,还真是的,两只胳膊粗得真像大棒槌。他站在门外,手叉着腰,一口一句“*巴”(运城人骂人的方言),骂得难听极了,就连我这个脏话不离口的人都听不进去啦。这时赵老师从屋里出来,不和他理论,只是用眼睛瞪着他。他好几次都把手高举起来,要对赵老师暴力。你猜怎么着,你想都想不到,这个看似柔弱,说话软绵绵的女人,也不知从哪里来的胆气。她眼都没有眨一下,更没有后退半步,镇定得让所有在场的男人们都傻了眼。最后那个虎背熊腰的男人,还不是乖乖的缴械投降,悄悄的溜走了。
这天下午我真痛快,为我老师的勇敢和胜利感到振奋!
我的朋友贾平凹总爱说:“恋爱中的女人就像一部失控的火车,只知道往前开,而不管往哪里开。”这个比喻用在赵老师身上是再恰当不过了。赵老师就是个只要爱情,而不计后果的女人。她又回到了结婚以前的那个她,那个像小鸟一样在天空自由自在飞翔的那个她。到了一定的时间,邮递员一定会准时的,把张老师写给她的信件交到她手里,同时她也把写给张老师的信交给了邮递员,这是打雷、下雨、刮风也不能更改的事。那时手机还没有发明出来,书信便成了她和他沟通、交流、畅想的唯一工具。我猜想她肯定会把几天来、最多不会超过三天,对他的思念,学校里发生的事,要么是她听到的小道消息,要么是什么也没有发生的事讲给她听。总之爱怜的话说了千千遍,每一次都会是风景优美、别有洞天。如果是他想约他出来在哪里见面,信里一定会告诉她的。我想“狡猾”的张老师一定会这样做的。于是她和他来到了只有他们俩知道的“桃花园”,抛开世俗的不解和偏见,享受片刻的爱欲和浪漫。
那一天,校主任把我们全体学生集中到操场上,第一句话就问:“同学们,你们知道,什么是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吗?
有个男生回答说:“文化大革命,就是斗人,斗走资派、斗地富反坏右。”
校主任是个老头儿,双眼皮,瘦瘦的高高的个,脸上布满了头发丝一样的皱纹。他笑着说:
“你们现在还小,长大啦,就知道什么是文化大革命啦!”
这天我们上完了体育课,王老师对我说,张老师去铜山水库志愿水利建设去了,什么时间能回来还说不定。这个水库1958年上马,是我们这个偏远小县最宏大的一项水利工程。历任领导都对它极为重视,给予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王老师还说,一中的贫宣队队长是赵老师男人的大哥,可能是这家伙背后捣的鬼。因为我们镇里面没有工厂,不能像县城里那样,从工厂的工人里面选派工人阶级,也就是所谓的工宣队进驻学校。县里只好从生产队里的贫农里面选派几个农民老大哥,换了个名子叫做“贫宣队”进入到高中一级的学校里,占领无产阶级的阵地。初中一级的学校没有派人来,可能是认为我们这些小虾米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吧。
秋天不期而至,柿子红了。那天下午,王老师慌慌张张又悄悄地对我说:张老师得了重病,快不行了。这个消息,是张老师的一个学生专门从水库回来,告给了赵老师。我吓得要哭起来,我不想这个好人死!我说怎么能救他?他说,赵老师明天就要去水库看他,带了许多药,一定能救活他。上天作证,他的表情足以让任何人不能不相信,他和张老师之间的友情比铁打的还要坚实,任何时候都不会背叛。虽然两人都钟爱着一个女人,王老师是暗恋,张老师是明爱。当然很多的时候王老师还会吃醋,还会妒意丛生、抓耳挠腮。可这些丝毫都没有妨碍他们之间牢固的友情。
这一天,赵老师启程去水库看望张老师。一个有夫之妇不顾社会的舆论,跋涉遥远的路途去看望一个有妇之夫,在现在似乎不是个什么大问题,但在70年代的中国,这样的壮举绝非常人能做得到。铜山水库离我们小镇有80多里远,最早的班车也要等到10点钟。山区的公路崎岖不平,九十九道弯,八十八个坑,不把你颠晕、颠吐、颠流产不算叫作公路。到了铜山镇已经是下午4点多了。下了车,还要步行30多里才能到达。
她肩扛着一个大口袋,里面装的是衣服褥子什么的,胯下一个大的绿色的书包里, 装得全是药品,手里再提着一个包包,从来没有负重过这么多东西的她,头一次见识到了什么叫做沉。水库指挥部的一位领导问她,她和他是什么关系。她说:她是他的老婆!那人说:你快去吧,张老师病得很厉害。你要是再不来,我们合计这几天就要把他送回家。
“张老师,你醒醒,你老婆来了!”他没有反映,眼睛依然闭着,好像仅存得只剩下了一丝气。
直到他听见了是她的声音,这个准备放弃生命的男人方才睁开了眼,两人的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张老师自从被发配到到铜山水库后,情绪低落心灰意冷,他不知何年何月能再回到学校,回到他的运动场,能再见到他心爱的女人。想想他十几年来一次次的离婚都被驳回,想和心爱的女人结合在一起比登天还难。过去不管怎么苦怎么难,他总还能见到她,还能和她一起散步一起聊天。现如今他什么也没了,远离了学校,远离了她,连她的影子也看不见。这样的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他的病因其实就是轻微的感冒,本来吃几片药片就会好的,可是他拒绝吃药,他想以生命的代价来抗诉上天对他的不公。
让我们假设一下吧,假如赵老师不来看他,或者晚来几天,这条汉子很有可能就到地狱报到去了。对他来说,死是一件比活着还要简单的事情。正是由于她及时的出现,才挽救了他的性命。她在水库停了一个多月,每天细心的照料他,给他做好吃的,还找了当地有名的老中医给他看病,直到把他养得活蹦乱跳。水库的人们终于知道,她不是他的老婆。大家感到惊讶,不解 。但没有人说是非、也没有人耻笑她,因为她的人品、德行和美貌已经深深的感动了这些男人们。
冬季,我被街道委员会的三个老太婆,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经过激烈的争吵后,终于被推选上了高中。
这是个春天的一个晌午,我到新华书店想买本书看。上了四级台阶的平台,抬头就看见了张老师和一个留着白胡子的老人站在书店的门口。书店的正对面就是法院,不用猜,他一定是又要到法院请求他n次的离婚了。没等我和他打招呼,他先告诉我他又调回了一中。他身边的这位老人,是他的父亲。张老师还对我说:他父亲现在终于想明白了,非要和他一起来法院向法官求情。我知道他说话的用意,无非是在传递他的父亲现在也和他站在一起了,也同意他离婚。当然也也想再一次的得到我对他的同情和支持。因为他和赵老师已经被镇子里的许多人,看成是难以理解的“另类人物”,被人指指戳戳。我从老人的表情看,他也为他过去的鲁莽行为深感懊悔。
我亲爱的朋友们,凡是有幸看到了这部小说的善良的人们,我还能对你们说什么呢?从我七岁开始目睹了这个男人到法院离婚,已经过去了许多年。我由嘴唇上白光光的少年,变成了长满毛茸茸胡子的青年;张老师也由英俊潇洒的青年,变成了白发上头的中年人。说真心话,从私人感情上我是真的盼望张老师能和那个女人离婚,和我善良的漂亮的对爱誓死不渝的赵老师结婚。但这似乎、好像、是永远也不可能实现的事。不要说法院不同意,就我们小镇里的老人们,是绝对不会答应的。瞧瞧吧,因为在我们这个具有三千年文明史的小镇里,中华民族“从一而终”的优秀美德,已经被淋漓尽致的发挥、飙升到了极致。老人们说,小镇自古至今从来就没有听话过谁和谁离婚的事儿。只要成了家,拧在了一起,那就是一辈子的活儿。好比一颗钉子钉进了木头里,谁也不能离开谁;就是一朵花被牛粪灌上,臭也得臭你一辈子。更何况张老师的头上还戴着人民的教师、学生的园丁、人类灵魂工程师的光环呢。
和往年的往年相同,和上次的上次相似,张老师的这次离婚诉求依然被法官好老林坚决的回绝……
十一
四人帮的时代结束了。我幸运的考上了大学,毕业后留在了外地工作。我有时给老家的同学写信,询问赵老师和张老师的“事”进展的怎么样了?他们告诉我说:张老师的“战斗”还在继续,赵老师依然在等。不过那时已经能看见曙光了,我相信我们小镇的黎明已经不远了!88年夏天的一天,老家的同学给我来信。信中说:张老师和赵老师在今年的5月1号举行了结婚典礼,婚礼办得极其隆重。她的许多同乡、同学、老师和学生们都到场祝贺,县教育局长还是他们俩的证婚人呢。知道吗,教我们体育课的王老师特地为他们俩买了一块28米长的红地毯。张老师西装革履、依然潇洒倜傥;赵老师一身洁白的裙子,优雅恬静。他和她手牵着手,一任激动的泪水夺眶而出,一步一步地、足足用了10分钟才走完、象征着他们28年爱情的红地毯……
88年春天的一天,已是50多岁、有着一个孙子两个外孙的张老师,和历年一样又一次来到了法院。所不同的是,这次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他的老婆、儿子和女儿们。我敢说这是我们国家最富有戏剧性也是绝无仅有的离婚场面。
还好老林这时已经退休啦。接替他的是个年轻的小伙子。年轻的法官好像早已知晓,甚至是在他少儿时期就已经听说过了,这件极富有传奇色彩的马拉松式的离婚案件。年轻的法官,询问他面前的这个已经老态且臃肿肥胖的老妈妈。这个只在扫盲班里上过几天学的奶奶级的老人,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的提问,尽管她的孩子们也在一旁帮她。她先是无所适从、诚惶诚恐,而后又是似懂非懂极不情愿的点头默认,紧接着委屈的泪水便涌出了眼眶。她用手抹掉了这品尝过不知多少次的又咸又涩东西,定了定神慢慢的说:“我知道我配不上他,他爸这一辈子没有喜欢过我,一天也没有。他喜欢的是那个女人,她才配得上他,现在我不怨他啦!”
女人想通了,锁在她心里面的、让她一辈子怨愤的那把大铁锁,终于被她自己的钥匙打开了。
张老师把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她,唯一带走的是伴随了他一生的、那个叫爱情的东西。
张师离婚啦!经过了28年10220天的不懈努力、非凡的坚持、超人的毅力,他终于兑现了自己的诺言。他小心翼翼的把这份珍贵的离婚协议书折叠成小方块,慢慢的装进上衣口袋里,再扣上扣子,又摸了摸,看它还在,这才如释重负般的走出了法庭。他抬头看了看天,天是蓝的,云更白了。还有院子里的这棵梧桐树,这棵曾经和他一样年轻的“证人”,现在树皮脱落,树叶稀黄,和他一样老了。他用手轻轻地抚摸它,轻轻地拍它,轻轻地对它说了句谁也没有听懂的话,抱住它哭了。
张老师离婚的消息,犹如飘散的扬絮瞬间扬遍了小镇乃至整个县城的每个角落。街头巷尾,门前胡洞都在议论这件事,成了当年县里的头号新闻。大队会计当天就知道了这个讯息。有人提醒他,要他格外防范,注意她的动向。最初听到这个消息,他脑袋“咣当”一下是有点紧张。不过当他愣过神来,他又不太相信。快五十岁的她,已经是个黄脸老太婆啦,难道还会像年轻时那样,为了所谓的爱情,和他分道扬镳?
以前为了那个张老师,他是和她闹过别扭大打出手。后来见拗不过她,再说他就是打上灯笼也找不到这么年轻漂亮的女人呀!所以他想通了,只要她不离婚,还管这个家,他是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这么多年都过来了,老了老了难道就过不下去啦?他原先根本不相信,世上会有什么爱情存在。他认为男女之间不是油盐酱醋,就是*体性欲,除了这些,再也不会有别的了。从他后来发现、观察、追踪、这两个可怜人的爱情的行踪后,这位从来不正眼瞧一下爱情的人,也对爱情的美好产生了敬佩之情。可是上天不作美,棒打了这两个鸳鸯 ,这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有缘无分,让他占了个大便宜。她的青春已经给了他,她最美好的女人的绚丽时光,是在他的身边耗费完的。她现在已经是一棵不起眼的皱巴巴的空心老桐树了,枝干晃晃悠悠,枝叶稀稀黄黄,已经和美丽再也扯不上边了。想到这些,他又高兴、快活起来,沏了杯茶,斜躺在椅子上,不一会便钻进了梦里头。
这一天,两个儿子同时从县城回来。晌午全家人吃完了饺子,洗完了锅碗,收拾妥当。赵老师便把两个儿子叫到另一间屋里,说有事情要和他们说。孩子们温顺平静的一边一个围坐在妈妈的身边。大儿子在县里是个检察官,小儿子在教育局也是个小领导。他们现在是堂堂正正的男子汉了,完全有能力保护他们的妈妈。
“我今天要对你们俩宣布一件重要的事情。”她看着孩子们,说话的语速和口气异常的缓慢和平静。她虽不是他们的生母,也没有再生。但他们都是她一手带大的,可以说她把一个母亲的爱,全部的给了他们。“你们也许早就听说过我和一中张老师的事。不瞒你们,我们年轻时是相爱的一对,我爱他犹如我的生命。他是我的幸福,我所有一切的一切。本来我们就要准备结婚的,谁知半途发生了骤不及防的变故,改变了我一生的人生轨迹。你们也许不知道,当我听说他和别的女人结了婚时,我万念俱灰,想一死来了解我短暂的一生。
“来当我了解了张老师的变故的原因,我一点都不怪他。因为我知道他是万里挑一、非我不爱的男人;是世上唯一要对我好、让我快乐和幸福的的男人。尽管他结了婚,成了别人的丈夫,但我们还是和以前那样一丝一毫都没有改变。我还是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整天蹦来蹦去叽叽喳喳的。当然,我从来都不认为我这样做有道德人伦的缺失,伤风败俗的嫌疑。我也不在乎别人,在我的背后指指点点,说三道四。我坚信:我们的爱是纯洁的,我们是因为爱,才认识走在一起的。现在又因为爱,又要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和磨练。只要他的爱还在,只要他还爱我,我依旧是世上最快乐最幸福的女人。
“说实话,我已经准备好了,一生独身和爱相伴的决心。后来由于我娘家的原因,需要我做出牺牲时,我才不得不结束了我单身的生活。我拒绝了许多好人家的提亲,最后选择了比我大十多岁,且有两个孩子的男人,就是你们的爸爸。我这样做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我不想离开小镇,不想离开我渴望的爱情。
“进了你们这个家,我的同学、老师和长辈们还有许许多多熟悉和不熟悉的人都来劝我:要我再也不要有其它的幻想,好好的过日子吧!我知道他们是要我放弃爱情,放弃张老师。但却没有一个人设身处地的安慰我:问问这个大我许多岁的男人对我怎么样?他对我好吗?疼我吗?我和他能相处的来吗?实际上刚开始那会,我也在矛盾,我也在试图努力看我能不能放弃我的信念,能不能不再想念那个男人。看看在没有爱情的地方,没有爱人的天下面,只有沙漠和干涸的河床,我能不能生活得下去?
“我和你们的父亲相处不到一年,我就挺不住了,我的脊背上像背负了一块沉重的大石头,压得我喘不过起来。我感到我整个人垮塌了一般:没有了爱的指南,失去了生活的信念,摒弃了精神的世界,找不到自我,看不到未来。我坐立不安、横竖不是。原来有兴趣的事和亲近的人,统统变成了可有可无和麻木不仁的了。我的头顶上再也看不到阳光和云彩,也听不见风声和小鸟的歌唱。世界好像已不存在,生命就要终结一般。终于有一天,我醒悟过来,知道了我是一个一天也离不开爱的女人,有如人一天也离不开空气一样。你们也许还记得,你们的爸爸和我大吵大闹,甚至到了要威胁我的地步。虽然那时我的年龄还不够大,阅历还不够丰富,见识也不够博广,但我一点也不惧怕。因为我的心中注满了爱,我柔弱的躯体,包括我的每根头发,我相信都是坚不可摧的!当然,我到现在也不怨恨你们的爸爸当时过激的行为,他是在捍卫他的利益,我能理解。
“后来,我提出了分手,你们的爸爸坚决反对。我自所以没有再坚持,一是因为张老师还没有离婚,我要等他。二是我也喜欢你们俩聪明的天分,想把你们培养成才,这是我的真心话。我从一个姑娘价进你们家门到现在,20多年啦。我的青春,我作为女人最美好的时光都是在这儿度过的。这儿是我的家,你们俩是我永远的孩子。现在你们都长大了,在各自的岗位上干得都很出色,作为继母,我为你们高兴!
“孩子们,我今天要说的事,也许你们都猜到了,张老师已经办完了离婚手续!现在他要娶我,娶我做他的新娘……“为了这一天,我整整等了28年……”
女人垂下头,脸,淹埋在两只手掌间,呜咽起来。
......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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