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是一个秋天的夜晚，已经快十一点了。城市的喧嚣尚未褪尽，汽车声混合着火车声在不远处轰鸣，不时有飞机在头顶呼啸而过。窗外有风，轻轻地敲打窗棂，树叶沙沙作响。

玫刚要钻进被窝，正伸手去按台灯的开关，电话铃声骤然响起，惊得她一阵心悸。拿起话筒，里面传来熟悉的乡音，一时却想不起是谁。令人难堪的沉默，一秒，二秒，三秒……

“我是——骏。看来你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了！”

“骏？怎么会是你呢？你简直是从天而降！我们有多久没通音信了？有二十年了吧？你怎么突然就给我电话呢？”

玫惊奇得有些语无伦次，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二十年音信杳然的骏，竟然给她打电话了。

他们一口气讲了三个多小时。少年的相识，青年的相知，别后的思念，重逢的喜悦，象一波又一波的潮水涌上他们的心头，化作滔滔不绝的话语。

最后骏说：“在我的心目中，你依然是那个站在篮球场边的小姑娘，圆圆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一对清亮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象会说话。”

玫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说不出是感动，还是愧疚。三十多年的时光，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容颜，淹没许多鲜活的往事。谁料自己读小学时的模样至今依然刻在骏的心屏上，定格成为永远！

二、

玫读小学四年级的时候，骏读初一，他们的学校在一起。玫是一个胆小而害羞的女孩，但学习成绩很好，很受老师的宠爱。

骏可能是因为上学晚，年龄比同班的孩子大三四岁。他是初中的团支部书记，是学生中炙手可热的人物。在玫的眼里他比一般老师还要威风。全校大会上，他象老师一样侃侃而谈，没有一丝胆怯；篮球场上，总能见到他矫健的身影和指挥若定的神态。玫打心眼里崇拜他，期盼他会注意到自己，对她微笑。她每天放学后都要站在操场边，看骏和其他的同学打篮球，眼睛随着骏的英姿而流转。然后愉快地踏着夕阳回家。

小学五年级毕业的时候，骏参加了玫班上的毕业会，骏在会上讲话。他几次把亲切的目光投向玫，对她微笑，还表扬她是一位优秀的小学毕业生。玫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脸上热辣辣得发烫。她猜想那会儿她的脸一定象一个熟透了的红苹果。

当玫读初中的时候，骏去了另一所中学读高中；当玫读高中的时候，骏来到她的学校做代课老师。她依然不敢跟他说话，偶尔碰面，总是红着脸浅笑，随即低头走过。她听别的同学说，骏有一个很漂亮的女朋友。她的心里莫名地就有些忧伤，她有点妒忌那个幸运的女孩。　没过多久，听说骏考上了省城的一个中专学校。玫的心头漾起丝丝涟漪，她暗暗下决心一定要考上省城的大学。

三、

那年暑假，玫接到省城一所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十里八乡引起不小的轰动。因为她是当地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大学生。

一天，玫来到母校看望老师，迎面碰上骏。正要低头走过，骏叫住了她：“小姑娘，祝贺你呀！都大学生了，怎么还这么害羞?”

玫窘得满脸通红，不敢抬眼看骏，微微低着头，怯生生地说：“师兄毕业了吧？分在哪里？”

“分到省城一个设计院。以后我们就在同一座城市，可以常见面。”

这是玫第一次正式和骏说话。

骏告诉她，她读小学的时候，他就对她印象很深，还经常听到老师夸奖她。

他说她特别爱笑，圆圆的脸上红扑扑的，总是洋溢着甜甜的笑容。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忽闪的，好象会说话。

玫心里暗自高兴着。她从来都不知道自己在别人心中这么美好的印象。一直以来她都很自卑，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除了学习成绩好以外，一无所长。当她还是一个小学生的时候，她是多么羡慕那些中学里的大哥哥大姐姐；待自己读初中时，又对那些读高中的师兄师姐羡慕不已；等她自己读高中了，又觉得那些考上中专和大学的人很是了不起。对于骏，她一直是仰着脖子看他，从来没指望有一天能与他并肩而行。

四、

到省城上大学以后，玫和骏的交往渐渐多起来。

周末和节假日他们有时会互相走动。

偶尔骏会来学校看她，带些单位发的食物。玫也去过几次骏的单位玩。她记得每次去，骏的房间总是聚集了一群人，热闹非凡，大家说说笑笑，一起弄菜做饭。

骏是一个很有号召力的人，周围围着一大帮朋友供他差遣。他喜欢开玩笑，说俏皮话，一句句“小姑娘”叫得玫总是抿着嘴笑。而骏的那些朋友总是开他俩的玩笑。骏半真半假虎着脸训他们：“别胡说八道，把人家小姑娘吓跑了！她可是正宗的大学生，咱们中专生可不敢有非分之想。我认她做‘干妹妹’，以后敢谁欺负她，我决不轻饶！”说完向那些朋友挥了挥拳头。

玫的脸上有些挂不住，红得似桃花一般。她心里隐约有种担忧，担心这样的日子不能长久。随着年岁的增大，见识的增长，她对未来有了更加绮丽的幻想，而骏显然不在她的幻想之列。人为什么要长大呢？有个兄长呵护自己，这种感觉真的很好。　

四年的大学时光转瞬过去。离开省城的那天，骏来送她，他的眼中、脸上写满留恋和不舍，嘴上还在开玩笑：“小姑娘，以后要自己照顾好自己。不要哭鼻子啊！有什么事尽管找你的骏哥。”

玫看得出来，骏是喜欢她的，只是碍于自尊心，不敢对她有所表白。玫心中也是一堆乱麻纠缠着，理不清头绪。骏是她少女时代崇拜的偶像，曾寄托了她情窦初开时纯真无暇的情愫。他又是她青春期的朋友兼兄长，自己对他确实有几分依恋。但她清楚地感觉到，骏不是她心中千百次描摹过的“他”！尽管前路漫漫，但她义无反顾，她必须耐心等待那个令自己怦然心动的“他”出现。

毕业以后，玫与骏开始还有书信往来，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慢慢地，随着一个“他”进驻到玫的心上，她和骏离得越来越远，直至完全失去了联系。

五、

骏说：“那次我到了你家门口，你怎么都不理我呀？”骏提到一件让人尴尬的事，玫为此还一直耿耿于怀呢。

那是他们分别多年之后的某一天，骏一行五六人来到玫住的楼上。玫当时正在昏暗的走廊做饭。那行人中为首的问她：“某某是不是住在这里呀？”玫没太在意，只是用手往走廊深处指了指。

当那行人经过她的背后时，她突然发现骏就在那行人中间。她心中一阵慌乱，顿时没了主意，呆立在那里，任由他们一个个从身后走过。当他们全部进入邻居家之后，玫冲进自己的房间，猛地关上门。这是怎么回事？多年未见的老朋友意外相遇却当成陌生人？难道他没看到我吗？他就那样径直从我背后走过，招呼也不打一个！玫当时越想越生气，她不想呆在房间，锁上房门，去湖边散步了。待回来时，骏一帮人早已离开。

世事难料，玫后来到南方的一座城市工作，很少回老家，再也没有机会遇上骏了。

“我以为你故意不理我了，难过了很长时间。原来这是一个误会！一个误会浪费了我们十几年！人生有多少个十几年呢？好在一切都过去了，我们今天能够这样推心置腹谈心，我就是死了心里也没有遗憾。”

“骏哥，你别说不吉利的话！来日方长，我们总有见面的一天。明年暑假我一定去省城看你！”

“此话当真？这些年我迎来送往多少人！真的希望能有一次机会在省城最好的酒店招待你，与你开怀畅饮，细说别后思情。就怕没有机会了……”电话中传来骏的一声叹息。

玫同样期待着与骏的重逢。她一遍遍在心中想象他们久别重逢的情景。这么多年过去了，骏变成什么样子呢？我能一眼认出来吗？自己也已人到中年，不再是骏心目中那个“小姑娘”了。想着想着，玫心中泛起莫名的不安和难过。

从骏的话中可以看出，他生活得并不快乐。他的妻子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善于交际。而骏却视朋友为生命，经常和朋友一起玩乐。特别是当了单位的领导以后，更是频繁出入宾馆饭店，身边常有美女相伴。有些闲话传到了他妻子耳朵里，他妻子想不开，开煤气自杀，抢救了三天三夜，花了几十万元终于奇迹般抢救过来了。

玫问骏：“你到底有没有做对不起妻子的事？”

骏有些急了：“别人误会我没关系，你不能！我这方面一向洁身自好，我向你发誓！”

骏的生活习惯也不好，经常交际应酬到深夜，喝酒倒不多，可是抽烟厉害。当骏说他一天抽三包烟时，玫似乎闻到了一股呛鼻的烟味。玫劝骏少吸烟，吸烟对身体不好，并脱口而出：“我最讨厌抽烟的男人！”骏默然良久。

六、

一个月后，骏又一次断了音讯。发短信不回，打电话没人听。玫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打电话问平。平是玫的中学同学，又是骏中专的同学。

平告诉玫，骏得了肺癌，去上海治病了。

不啻于晴天霹雳，玫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正值人生盛年的骏怎么突然就得了不治之症呢？　不久前骏还打电话说自己正在景德镇承包了工程，天天泡在工地上，每晚只睡三四个小时。

晚上躺在床上，玫辗转难眠，她与骏音讯隔绝二十年后刚刚联系上，还没来得及见上一面，骏怎么就病倒了呢？

她回想起那晚骏说的每一句话，终于明白骏为什么会突然给自己打电话，为什么会说“死了也没有遗憾”“就怕没有机会”之类的话。他一定是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不想带着遗憾离开人世，所以在夜深人静时拨通了自己的电话。

玫决定马上去上海看骏。平说：“你最好不要去。他妻子在照顾他，接电话都要经过他妻子的允许。等他好些了，回到省城，我陪你一起去看他。”

玫明白平的意思。可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假如她现在不去看骏，她将永远失去与他相见的机会。她给骏发短信：“骏哥，听平说你生病了，我很着急。你一定要树立信心，顽强地与病魔搏斗，争取早日恢复健康！假如方便的话，请允许我到上海看你！”

一个午后，玫接到了骏的电话，这是玫最后一次听到他的声音。

玫简直不敢相信那是骏的声音，仅仅相隔一个多月，他的声音已完全变了，曾经带有金属般质感的嗓音被一种瓮声瓮气的沙哑所取代，一句话中间还常常被咳嗽所中断。

玫一阵哽咽，差点没哭出声来。

骏用他一贯的调笑口吻说：“小姑娘，还那么喜欢哭吗？我的病不要紧的，医生说再活几年没问题。这两天是因为感冒，嗓子哑了。”

“骏哥，我想去看你！”

“别，别来！我担当不起！你是大知识分子，工作忙得很，哪能耽误工作来看我？你是怕我会死，对吧？不会的！阎王爷还是很通人情的，他说我还太年轻，还有好多未了的心愿。我们不是说好了明年暑假见面吗？还是按既定方针办！到时候我一定好好地——请你！”一阵剧烈的咳嗽传过来，最后两个字过了很久才费劲说出。

玫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她知道骏是在说假话宽慰她，他是为了阻止她去看他才打电话的。他一定已经被病魔折磨得非常虚弱，不成样子。她见过肺癌病人，由于病痛，由于化疗，变得面如死灰，瘦骨嶙峋，形销骨立。

她知道骏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他一定不想让她看到他现时的模样。他要在她心中永远保留一个英武、健康的形象。

六、

玫终于没能见到骏最后一面，这成了她终生的遗憾。

那年的清明时节，阴雨连绵，仿佛是老天爷遇到了什么伤心事而流泪不止。就在这时，玫得到骏病逝的噩耗。她仰天长叹，悲痛难抑，与骏之间几十年来的点点滴滴浮现在眼前：小学时站在操场边看骏打球；中学时与骏相遇，低头走过；考上大学后与骏的第一次谈话；在省城与骏的朋友在一起玩笑；毕业时骏留恋与不舍的目光……

玫伫立在南国的风雨中，朝着千里之外的家乡，长歌当哭，默默地为骏送行:

故友仙逝我心哀，历历往事梦中来。少年相识不相认，青春作伴共情怀。

少不更事太轻狂，一别音信两渺茫。寄语电波盼相见，此恨绵绵似愁长。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