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击队三个班,手枪、步枪和移动靶班。秋霞艺娜如愿以偿打了手枪。在小东面前,最让艺娜骄傲和津津乐道的就是她们的余力教练比步枪的黄教头长得帅点儿。一时间,小东气闷。
步枪班10个兵,5男5女。班长许允法和他老乡张海和都来自“临汾旅”的“神枪连”。许班长憨厚无话,干活却是最卖力气,在他的表率作用下,男兵们很多时候都争着扛靶子换靶纸。于是,小东她们就成了射击队全体女兵嫉妒的对象。
海和老兄是个活跃分子,说起话来也会手舞足蹈。不过,他也甚是了得,曾在一次迎外宾表演中,以20秒速射20发子弹打了198环的骄人成绩,赢得老外大加赞叹。那张靶纸也光荣进入团军史陈列馆,从此每来一批新兵,都要观摩惊叹一番。
班副是坦克师选过来的下士严芳,管理着其余四个女兵的日常事务。大事没有,诸如谁谁“大姨妈”什么时候来探亲这方面的尴尬事也要细细地向教练汇报。一次轮到素婷,严班副在队列前低着头红着脸告诉教练素婷“大姨妈”来了,不能出操。教练认真地问:“什么时候来的?大姨妈来了就让她在招待所休息嘛,不过素婷最好不要耽误训练。”顿时大家笑翻一地。
日子在枪声中吵吵闹闹地到了深秋季节。靶场上,小东仍然是队长和教练眼中的“神话”。不知道她是怎么让自己一拿起枪就象是跟枪成了一体,在别人看来,那种和谐完美无瑕,是他们怎么也学不来的。
这礼拜的队值班员是黄教练,小东很支持工作,每天早操都是第一个蹦下楼。可是今天,雨下得很大,吃过早饭也不见有停的意思,看样子靶场是去不成了。队长干脆下令:休息一天!呜啦!队长万岁!超负荷的训练,休息对每个人来说已经成了一种奢侈。
小东去附近的小店,在公用电话上拨出一串熟悉的号码:
“喂,妈妈,我可想死你们了!……今天休息嘛,家里都好吧?咳——咳咳……没事,我健壮着呢,刚才是嗓子不舒服……知道,含片亮嗓就没事了。你们就放心吧,等我在军区大赛中拿第一!……嘻嘻……唔,再说会儿嘛……哦,那好吧,有空我再打回去。我爱你,老妈!拜!”
放下电话,小店阿姨正盯着小东看,啧啧嘴:
“哟,咋恁小的闺女,阿爸阿妈也能舍得啵!”
“怎么舍不得?我在家淘着呢,他们呀,巴不得我走得远远的。”跟阿姨做了个鬼脸,在雨衣严密的包裹下走进雨地.
路上,凉风吹得她不停咳嗽,这样时有时无的咳嗽有好几天了,从金护士那拿了止咳药也没什么效果。小东没敢告诉教练,他最紧张的就是队员的身体。可奇怪的是,一到了靶场,她就不觉得有什么不适,拿着枪,她连自己都忘掉。
宿舍里很安静,多数人在睡觉,想趁此机会把瞌睡虫好好安慰一下。秋霞在织手套,小东有些羡慕地看着她绕啊绕的,研究了一会不得其法,又找艺娜去。
艺娜这懒猫也在床上,小东呵她,好不容易有了点动静,一放手,又被周公抓了去。唉!小东挠挠头,还不如去教练那练瞄准。
从管理处签字领了枪,来到教练半掩的门前喊了声“报告”,有人答“进来”。推门进去,原来邵世欣也在瞄白墙。见是小东,他笑了笑:
“是你呀,怎么?跟我一样发奋?”
“你都行,我为什么不能?对了,教练呢?”
“他们洗澡去了,来,让你块地方。”
小东不理他,对着另一面墙用功。也许是身材娇小的原因,立姿据枪时,重心好象都在枪上,枪晃得厉害,今天来找教练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呵呵……”那边邵世欣忽然笑了起来,小东不解地看看他。
“你看你看,我这么大的个子拿这么小的玩意儿,”他掂掂手枪又指指小东“你呢,举那么大的家伙,是不是特好笑?”
小东也笑。两人一直是队里的种子选手,大有“英雄相惜”之意,所以当有一次邵世欣找到小东,恳切地要求她别再一碰面就给他抛白眼时,小东爽快地伸出手,从此冰释前嫌。
“你们那里的女孩子是不是都象古代美女一样漂亮?”小东“咔嗒咔嗒”地压着扳机也不忘八卦起来。
“是啊,但我们那男孩子更帅,你看看我就知道了。要不等你长大了,我给你介绍一个,嫁到苏州我们做邻居吧。嘿嘿……”
“去你的!”又一个卫生球,“你才没长大呢。”
……
“大个,来给看看我这枪口是不是在打圈圈?”
“嗯好,不过不用这么客气叫我大哥。”邵世欣坏坏地笑着,虽恨得牙根痒痒,但有求于他,小东只好忍了。
两人练一回斗一回嘴,两个教练回来,笑得很灿烂。
“这下你们步枪班夺冠有望啊。”余力属猴,比小东大了整一旬,小东也就没上没下地叫他“猴哥”。“猴哥”说这样好,亲切。
“小邵也不赖,名师出高徒嘛!”教练拍拍邵世欣的肩。
“猴哥”从他的大皮箱里摸出几块“猴嫂”寄来的“金帝”,四个人一边嚼一边讨论着射击心理学问,两个弟子都获益菲浅。
离开的时候,邵世欣很小声地告诉教练小东最近可能身体不太好,老咳。教练吃了一惊,没听她提起呀,这小丫,有病也不说。吃过中饭,就押着小东去了卫生队。
卫生队的军医给开了消炎药,说是肺部感染,要注意保暖,多休息。
第二天还是阴冷的天,教练没让小东去靶场,叫她在宿舍里吊线练瞄准。尽管一心的不情愿,可看到教练不容商量的眼神,小东缩了缩脖子算是屈服了,临了还狠狠地剜了一眼“告密”的邵世欣。
军区的参赛章程发下来了,队里要淘汰一批人员。晚点名的时候,周参在队列前宣布了名单,步枪班走4个,这很残酷,小东的心里也酸酸的。
秋霞因为年龄超限不能参赛。走的时候她拿出一双手套,递给小东,正是小东看见她织的那双。
“小东,你的手爱冻,给你的。艺娜你们两个要好好的,有事一起商量着点。我回去就要退伍了,恐怕也没机会再见了,妹妹们,保重!”
小东拿着手套跟艺娜两个抱着秋霞哭得稀里哗啦,直到送人的车发动鸣喇叭才恋恋不舍地放开。
送完被淘汰的队友,楼里一下子空了许多,小东在很长时间里陷入一种伤感的氛围。
而最让教练忧心的是小东的身体,总听她自己说没事了,可教练还是常常能听到她隐忍的咳嗽声,他跟小东说这样不行,一定要去市医院彻底检查一下。
去医院之前,小东又打了个电话回家,因为最怕去医院,从电话里听听妈妈的声音,她想紧张情绪可能会缓解一些。当然她不会告诉妈妈她生病的事。
小店还是那个阿姨,看小东红着鼻子肿着小手,直叫“心疼死人了”连电话费都不愿收,还硬要塞一瓶防冻霜给她,感动得小东差点没认她做干娘。可“三大纪律”里说革命军人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小东坚持把钱付了。
在市里最大的医院,教练带着小东挂号看门诊,去胸透室……
回队坐在公交车上,小东问一言不发皱着眉头的教练:
“教练,医生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我去拿药也没听见。”
“嗯?——哦,没事,肺炎,那个……他说没事,回去按时吃药,过几天我们再来复诊。”
教练的样子很奇怪,好象有点心不在焉,可小东的注意力很快被外面斑澜的街道吸引了去。一直都是封闭式训练,小东都快闷坏了。
她不会知道,教练的心还在被医生的话狠狠地揪着,痛得快要滴血。
“肺部的阴影通过x片初步诊断是肿瘤。这样吧,下星期再过来做个磁共振确定一下……”
不可能的!一定是误诊!她还那么小,怎么会……?她每天都蹦蹦跳跳,看起来那么健康。不会的,不会的……教练注视着望向车窗外一脸欣喜的小东,突然有种想紧紧拥住她的冲动,她就象是他的孩子,他不允许有任何不幸接近她!
确诊之前,教练不打算告诉任何人。
枪声大作的靶场,小东依然打得精彩,除了咳嗽越来越频繁,她还象以前一样笑呵呵的,顽皮孩子似的。
这天,邵世欣去找“猴哥”借一本射击方面的书。教练房里没人,他自己动手在书架上找着。看到一本他喜欢的《红与黑》,随手翻了翻,一张纸条掉了出来,是份诊断书,小东的名子!努力辨认完潦草的字迹,他一下子懵了,谁都懂得“肺部肿瘤”意味着什么!而下面的“有待确诊”几个字又让他看到一线希望。老天总是喜欢开玩笑的,他安慰着自己。
现在,除了去看看小东,他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要做。
小东刚从靶场回来,打了几组实弹,头上汗津津的。她在擦枪,不时咳几声,教练给她讲今天几处失误的动作。
邵世欣叫了一声“黄教练”就退出门外,教练纳闷地跟出去,邵世欣拿着那张诊纸,急切地低声问他:
“黄教练,小东的病是怎么回事?她知道吗?”
“她不知道。”又补充了一句,“现在队里没有人知道,至少在确诊前我不会公开。”
看到邵世欣不知所措的样子,又说道:
“小邵,这事你既然知道了,就要保持冷静,我们要帮助小东渡过这个关。万一……”
“不!没有万一,小东不会有事的!”
“我也希望如此,星期一带她去复诊,但愿没问题。”
小东已经将枪拆成了一堆零件,她一件件仔细地擦拭着,这支枪,她就象熟悉自己的身体一样熟悉它,她了解它每个部件的特性,因为,她懂得跟它交流。教练常听见她跟枪喃喃地说着什么,那神情如痴如醉,仿佛她已进入到另一个空灵的世界。教练相信,终有一天,小东能到达射击的最高境界:与枪合二为一!
复诊终于来临,等待结果需要二十分钟,从不抽烟的教练在走廊里一支接着一支,步履零乱不堪。
医生把教练叫到办公室,关上门。教练的心猛一沉,他希望听到的不是真的:
“磁共振结果出来了,大面积的阴影确是肿瘤,而且已经到了晚期。由于面积太大,也无法手术,目前我们能做的只有化疗,期待奇迹吧!唉,这孩子这么小,父母也不在身边。”见多了生死的医生竟也伤感起来。
门突然被推开,满脸泪水的小东站在门口,她听见了医生的话。可是,要她怎么才能相信这会是真的呢?
“医生,教练,你们说的不是我,对吗?”
教练看着那双求助的眼睛,坚定地拉起小东的手,冰凉颤抖的手。
仍然是102路公交,仍然是靠窗的位置,小东在教练温暖的手心里感觉到父亲一样的爱,这感觉宁静安全。
教练没有带小东回宿舍,他叫来邵世欣,领了枪弹直接去向靶场。看到无语沉重的教练和小东,邵世欣知道误诊的希望破灭了。
弹匣里装满子弹,教练将枪递给小东,替她拭去腮上的泪珠,他大声地说:
“看,前方一百米目标,就是向你挑战的病魔,现在我命令你,开始射击!”
小东缓缓举起枪,前方,狰狞的身影魔鬼一样舞动着,小东一阵心悸,她闭上眼不敢再看,眩晕让她站立不稳。教练扶住小东,坚决地告诉她:
“小东,不要怕,我们是军人,是射手!你一定会赢的。”
小东点点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睁开眼,从里面射出的凌冽,逼视着准星缺口。
“砰——!”第一枪,紧接着第二第三枪……整整三十枪,最后小东看见,魔鬼轰然倒下。她转向教练,从教练深遂的眼睛里接收到信心和力量!
“教练,不要告诉别人,包括我的家人。如果这是我生命的最后时间,我想跟枪在一起。”
小东的请求是教练意料之中的,虽然他不能答应她不告诉她的父母,但他会尽可能让小东不离开靶场。
此时的小东一点点用坚强武装着自己,她用手拢住嘴,朝着旷阔的靶场竭尽全力喊道:
“我是军人,我是射手!我不怕你!!”
群山为之动容,替小东一声声传递着。
靶壕里,用靶机控制着目标靶移动的邵世欣摸了摸脸,发现有泪滑落。
年前,射击队转场到南京的“临汾旅”。小东开始咳血,唯一的奇迹是化疗并没有给她带来诸如掉头发、呕吐等等副作用。
她一次次阻止教练发电报给家里。
“还不到时候,教练,如果只有一种结果,爸妈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至少现在,他们还是用快乐的心情想念我。”
教练只好尊重她的意见,为了让小东能继续与她心爱的射击为伴,教练说服队里领导没有将小东的病情上报军里。
而小东的精神状态和在靶场上的优异表现让忧心忡忡的教练感到些许欣慰。她小小的身体里似乎潜藏着无限的能量,教练明白,这能量来源于靶场上的枪声。
生死边缘的考验并没有压倒小东,她不允许教练在训练上对她有丝毫放松。据枪,吊线,瞄准……小东用枪的一切填充着自己的空闲,因为一闲下来,她就觉得死神会乘机而入。
围墙外的鞭炮声迎来新的一年,今天不用训练,队员们兴高采烈地布置着会议室。晚上,他们将有一场自导自演自观的迎新晚会。
一整天,邵世欣,张海和还有艺娜都陪着小东,他们曾约定,当着小东绝不提任何有关生病的话题。其实,在小东的病情在队里传开之后,所有人都达成了这样的共识。
这会儿,小东正听海和侃着他当兵前在村里用气枪误将自家下蛋的母鸡打死的“糗”事。
“我还乐呵呵地说这下谁家的鸡倒霉了,心想提回家要老娘惊喜一下子,老娘一看,果然惊了,却没喜:‘这鸡……哎呀,是咱家的!小兔崽子,你这挨千刀的!——你给我回来!’我一看,大事不妙,逃为上策喽!”
“哈哈……”几个人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小东捧着肚子指着海和戏道:
“你这挨千刀的——枪法咋这么准呢?赶明儿跟教练提提,换你去打移动靶!”
“那还不如让我带着枪去附近村子里转转,没准还能打几只老母鸡回来给小东补……”
邵世欣赶紧扯了海和一下,海和吐吐舌头,刹住了下文。
小东的情绪是这么多天以来最为高涨的一次,她不停地笑着,苍白的脸因此微微泛红,就象生病前一样好看的苹果色。那时候,邵世欣都是叫她“红富士”的,后来,天气渐冷,小东的脸生了冻疮,邵世欣也改口叫起了“烂苹果”。要不是他好心地到处搜集防冻秘方给她,小东肯定跟他绝交。
现在连烂苹果也不是了。偶尔照照镜子,小东就会摸摸没有一点血色的脸颊苦恼地想。
晚会开始之前,照例是部队的传统节目——拉歌。
首先,女兵们唱了《红色娘子军》,她们唱得抑扬顿挫,巾帼本色顿显。唱完,漂亮的队医金护士带领女兵跟男兵打起歌擂:
“我们唱得好不好?”
女兵们和道:“好!”
“要不要男兵们来一个”
“要!”
有“麦王”之称的“猴哥”站起来应战:
“春风吹,战鼓擂,九十年代谁怕谁?”
男兵们接着吼:
“谁怕谁?!”
女兵们又尖叫:
“叫你唱,你就唱,忸忸怩怩不象样!”
“不象样!”
“象什么?”
“象姑娘!”
男兵们没辙了,一曲《战友战友亲如兄弟》,在清冷的除夕夜,象火焰一样烤热了大伙的心。
末了,应男兵的之求,女兵们又唱起那首缠绵悱恻的《军中绿花》:
“寒风飘飘落叶,军队是一朵绿花,亲爱的战友你不要想家呀,不要想妈妈……”
“……待到庆功时再回家呀,再看望好妈妈”
这时候教练看见,小东低下了头。16岁的孩子,就要承受与亲人的离别,而且还有可能是永别!
“上帝,”教练在心里喊,“你要是真的存在,就求求你帮帮小东吧!或者,你给我一个答案,怎么样才能从死神那里拉她回来?”
世上的不幸太多了,上帝不是每个心愿都能听见。
晚会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小东悄悄退出会议室,她怕自己的咳嗽声扫了大家的兴。
走到营房后面的草坪上,她才剧烈地咳起来,蜷着身子用力地咳,喉间一阵腥热,吐在纸巾里包好扔进垃圾筒。不用看,小东知道那一定是血。
终于平静下来,小东喘息着。一回头,邵世欣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身后,小东疲倦地朝他笑笑:
“怎么没在看节目?”
“小东,你没事吧?药吃了没有?”
小东仍笑,却有些惨淡:
“它不会放过我的。你不知道我现在有多怕,我真的不想死。原来电视里演的那些人在死亡面前昂首挺胸,其实都是假的……”
“你不会死的!你还有很多事没做,怎么可以当逃兵?”
“是,我还有很多事没做过,我16岁了,没谈过恋爱。我好想有人在一个浪漫的婚礼上为我戴上一枚漂亮的戒指,告诉我他永远爱我……这些,都没有时间经历了。”
“会的,小东。”邵世欣蹲下折断一株带着小花的草,编成一枚草戒,他郑重地将草戒放在嘴边吻着,拿过小东的手,戴在她纤细柔弱的无名指上。
“看,小东,星星为我作证,让我照顾你一生!等你好了,等我们都脱下军装,我再为你戴上真正的漂亮的戒指。”
星空下,小东泪光闪闪,就算是怜悯吧,她亦感激。
草坪另一端,有一个沉重的身影悄然离开,那是教练。他同样在心里感谢邵世欣为小东做的这一切。
-全文完-
▷ 进入零点盛开的文集继续阅读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