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赛的日程已进入倒计时。春暖花开的季节，小东的状况却愈加糟糕，她就象一棵在冬季里受尽了霜雪折磨的小草，无力地随风摆动，摇摇欲断。

小东能感觉到，自己的生命正一点点抽离而去，她在梦里哭喊着：“妈妈，救我！”

梦里妈妈的怀抱散发着小东久违的熟悉的香味，她躺在这样的香味里，被妈妈轻抚着背，爸爸轻声地讲着王子与公主的故事，“最后，他们幸福地生活在美丽的城堡里……”

而小东，还能走进属于她的幸福城堡吗？

最后的强化训练日里，教练慎重地为小东设计特别的方案，他甚至将其他队员都交给了助教，心思完完全全放在了小东身上。

尽管孱弱着，小东对射击的狂热令教练和任何人相信，她永远是最好的！

冰冷的射击地线上，小东与枪以动人的姿势相依，从她的枪口吐出一串串骄傲的枪火。教练突然就在心里涌出诗一样的字句：

温柔的眸子里

映出缺口准星

于是枪口

有了灵感

以一万种风情走过

三点一线

让子弹划出你的

生命之轮

枪声弹拨着

迷彩斑澜的琴弦

当夕阳散尽

我看见

战神在月亮的洗礼中

变得睡美人一般

明天就是军区射击大赛的日子，小东为枪做了彻底的清洁和检修，她又向教练提出一个近乎荒唐的要求：今晚与枪同眠。教练思索片刻，答应了她，小东却在心里藏着那个可怕的预感：比赛结束，也许她就要离开了。

漫漫黑夜来临的时候，小东拥着这支充满灵性的81-1自动步枪，在还隐约飘散着的弹药味里慢慢沉淀着自己的心情。

“九九（枪号最后一位数是9，小东就这样称呼它），你知道吗？很快我们就要说再见了，哦不，不会再见了。可是，我会在另一个地方想念你的。”

小东似乎觉得枪身在微微颤抖。枪是没有生命的，是小东，将自己揉进它，抑或是将它切入自己。

“九九，你又伤心了，你总是容易脆弱。以往，那么多子弹从你身体里离开，每冲出一颗，你就会心恸一次。你在我的肩头震颤着，感叹起它们的绝情。我知道，你舍不得它们，但是，没有放手一击，又怎么会有十环的绽放？是它们延伸了你的精彩啊！”

钢枪在小东的怀里变得温热，它无法回应小东，却令小东在暗黑中慢慢踏实坦然起来。

“九九，第一次见到你，我是多么兴奋啊！我从来不会对你呛人的机油味道皱眉头，把你托在臂弯，我丝毫感觉不到你的沉重。而你，也用身体的一次次撞击在天寒地冻的季节温暖着我。”

“我甚至真的感觉到在某些时候，我们已经合二为一。我的精神在你的身体里跳跃，急不可待地要你击发我的灵魂。九九，我好想我的一辈子都与你在靶场上度过，可是，我快要死了。”

“死亡对我来说，曾经是那样可怕。我总是想是不是我做了什么错事，老天要这么快就收走我生命的权利。如果时间能倒流……没有可能了。教练说得对，我们没办法控制已经飞向靶子的和还没装进弹匣的子弹，但可以控制即将击发的那颗。生活也如此，昨天和明天，都放弃对它的幻想吧，我要走好今天。九九，有你陪我，复何求？”

……

天快明，小东酣睡，纯净如婴孩。

人头攒动的军区射击赛场，各代表团列队静候，气氛压抑如阴霾的天空。射击，最后的较量就是心理之战。此刻的教练员们就象神父一样，在最后关头开解着他们的队员。

小东没在队列里，教练命邵世欣陪她在队里开的车中休息。实际上，小东今天的精神好得出奇，引得邵世欣直拍着她红润的脸，笑着：

“红富士，今天真漂亮，是不是拿冠军早就成竹在胸了？”

小东拉过他的大手，将自己的放进去，头轻靠在他的肩上，对他又象是对自己说：

“嗯，真幸福啊！都不想走了。”

邵世欣的身体里陡然升起不祥的征兆，他握紧小东的手，两人一时相对无语。

教练来通知小东还有15分钟轮到她的项目，小东才从一个美仑美奂的梦中醒来。她站起身，用力拥抱了一下邵世欣，露出灿烂的笑脸。

“好哥哥，谢谢你！”

松开想携的手，一种悲壮溢满邵世欣的五脏六腑，小东自己知道，她再也赴不了那个朝霞中的枫桥之约，所以她叫他哥哥。但是今后，他该以何种的感情去面对这样的思念啊？

带着小东走向赛场的教练，竟也是思绪难平。昨夜放眼银河，那组射手星翌翌闪着异彩，似在召唤。教练顿然惊悟，莫不是那里正是小东的故宿？如今小东若要归去，任谁也无法阻止的。但是小东，你可知道，你的离去，将会有多少人心如刀割！

进入射击地线前，小东微笑着望了望教练。她递过一张纸条，背着“九九”毅然走向前方。略显倦怠的背影，就这样勇往直前。

教练打开纸条，是小东漂亮的钢笔字：

教练：

我不应该在此时才对您说感谢的语言，但请您接受我深深的鞠躬。而且，有

几件事还是要麻烦您：在爸妈来看他们的女儿时，请将我抽屉里的一封信交给他们。

还有，比赛中，不管出现什么状况，求你都别让我离开靶场。最后，请您替我收好

冠军的奖牌，我知道那一定是我的。教练，为我祝福！

你永远的弟子：陈尔东

枪声渐起，闭上眼，教练小心仔细地从连成一片的枪声中分辨着小东的。哦，听到了，听到了，只有小东和“九九”才能奏出这样动人的旋律啊：激越！昂扬！铿锵！如暴风雨般席卷靶场上空，又象骄阳普渡大地！小东呀小东，你不该是个近乎完美的射手，连老天也会眼红的啊！

爸妈终于见到了小东。却是永远不再突然给妈妈丢一个可爱的鬼脸又搂着爸爸脖子淘气撒娇的小东，她只安静地躺着，让人们相信她只是在搏战过后有些因顿，只是小睡一下。可为什么妈妈怎么也叫不醒她呢？

教练和爸爸，两个用同样的感情爱着小东的男人，来到小东在这个世界最后一秒的靶场，教练平静地叙述着：

“小东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完成比赛的。每打一枪，她都喀出一口血！整整六十枪，她身下的泥土鲜红鲜红！所有的裁判教练和选手都为她震惊，他们又怎么能了解小东在生命的最后仍对射击的执着？也不会理解我这个教练的‘残酷’。”

爸爸走到小东趴过的靶位前，暗红的血迹还是那样触目惊心。爸爸哆嗦着蹲下，抚摸着，哽咽无语。

教练深吸了一口气，久久凝望着手里那块黄灿灿的奖牌。三日前的情景再现脑海。

打完最后一枪，小东就走了，她早已精疲力竭。象个玩累了的孩子，抱着玩具还来不及回到家就沉睡了。“九九”在她的身边，烫热得没人敢碰触，小东，天上射手星的孩子，将她的枪赋予灵魂。她们一起，留下一个关于枪手的传说：六十发子弹，枪枪正中靶心！　

“亲爱的爸妈：

真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让你们知道小东去了另一个遥不可及的

地方。如果小东叫你们不要难过，你们会听小东的吗？妈妈，你最

爱哭了，小时候，我摔破了头，我都没哭，你就哭了。可是你一哭

就不是最漂亮的妈妈了，所以，我希望永远看到你的笑脸。

爸妈，不要怪他们没早些说出真相，是我不让说的。我怕你们

道了，就不会现让我呆在射击队，其实，能在这里与‘九九’（我

的爱枪）一起度过最后时光，比什么都开心。

空下来的时候，我就想念你们，离开家一年了，我也长大了许

多，开始懂得爸妈为我付出的爱。我不止一次骂自己，为什么在家　

的很多时候，我都那么任性、蛮横，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你们做的一　

切。而我竟然都从没说过一声‘谢谢’，更别提什么回报了。

要是真的有神仙在，现在我只恨他一件事，就是只让我做了你

们十六年的女儿！而且还叫时间跑得飞快。

一直觉得死亡离我还很远很远，却从没想到它随时都准备带我

走。这几天，我已经不怎么怕了，因为教练、邵世欣还有很多战友

关爱着我，还有‘九九’忠心地陪伴我。刚开始的无助和恐惧都跟

子弹一起被我装进枪膛射向别处。

还有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到了一个鲜花盛开的地方，有

几个长着白色翅膀身上背着弓箭天使飞来飞去。他们告诉我，这里

是射手住的地方，而我也曾是跟他们一样的射手，被射手星庇护着

的。他们说，你就要回来了，跟我们一起做快乐的射手天使。

爸妈，你们相信这个梦吧，相信女儿就是走了，也不是去那阴　

冷、黑暗的地方。女儿是天使，能在天上永远地看着爸妈、护着爸　

妈。要是你们因为女儿的离去而忧伤，那女儿又怎么能在天上做个　

快乐的天使呢？

总要说再见的，爸妈，再见了！我爱你们！

女儿：小东敬上

妈妈把小东的信贴在胸口，一遍遍地读着，又一次次泣不成声。以后的每个夜晚，爸妈都会遥遥望着天空中耀眼的射手星。他们发现，有一颗特别明亮，它总是朝着爸妈的方向闪烁着，象个调皮的小眼睛。爸妈深信，那一定是他们的女儿小东。

（十年后的苏州）

医院产房外，西装笔挺的邵世欣焦灼不安地踱着步。过了很久，终于，有婴儿的啼哭声传来。不一会儿，护士抱出一个粉嘟可爱的小家伙，笑着说：

“邵总，恭喜你，好漂亮的千金哦！”

小心接过，小东西红扑扑的脸蛋，小鼻头一耸一耸。邵世欣看着，心跟着一跳，这么熟悉的感觉，恍若隔世！

走进病房，他轻拥过乏惫的妻。

“云莎，我们叫她小东，好吗？”

妻点点头，射手小东的故事，她早已听说。

-全文完-